許志文譯

九月如血的黃昏,62個無雨日子的不幸結果;謠言、傳聞,無論它們是什麽,仿佛幹草一般燃燒了起來。這是與米尼·庫坡小姐和一個黑人有關的事。受攻擊、侮辱、驚嚇的,並不是他們,星期六晚上聚集在理發室裏的人們。天花板的電扇使勁吹著,卻沒能使它冷卻,濁熱的空氣,又吹回向他們,在變質的塗發乳和護膚液的氣味反覆翻騰中,他們散發出自己渾濁的氣息和臭味,在仔細打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誰幹也不會是威廉·莫耶斯幹的,”一位理發師說。他是個中年男子,削瘦,淡黃色皮膚,一張和善的面孔。他在替顧客刮胡子,說:“我了解威廉·莫耶斯,他是個好黑人,我也了解米尼·庫坡小姐。”

“你了解她什麽?”第二個理發師問。

“她是誰?”顧客問,“一個女孩子?”

“不,”理發師回答,“她大約四十歲,我估計。她沒結過婚。那是為什麽我不相信……”

“相信。見鬼!”一個穿著汗漬斑斑的綢衫笨拙粗大的年輕人說,“你不相信白人婦女卻情願信黑鬼的話?”

“我不信威廉·莫耶斯做了那事,”理發師說,“我了解威廉·莫耶斯。”

“那麽說可能你知道誰幹了那事。也許你已經護送他逃出鎮子了。你這該死的親黑鬼的家夥。”

“我不相信任何人做了任何事情,不相信任何事情發生過了。我給你們大夥擺擺理由:假如那些老了還沒結婚的娘們沒動念頭,那麽男人不會……”

“你是白人的魔鬼,”顧客說。他蓋了圍巾的身子晃動著。年輕人跳起來。

“你不是?”他說,“你這不是指責一位白人婦女撒謊了嗎?”

理發師隨著正欠起身的顧客擡起握著的遞須刀,沒有理會。

“該死的天氣,”另一個說,“它足以使男人做出任何事來,即使是她。”

沒有人笑。理發師帶著溫和而堅定的語氣說:“我不是指責哪個人哪件事。我只曉得並且你們大夥也曉得一個女人從不……”

“你這該死的親黑鬼的家夥!”年輕人說。

“住嘴,布齊,”另一個說,“我們將有充足的時間了解到事實的真相。”

‘是誰?誰要了解真相?”年輕人說,“真相,見鬼!我……”

“你是個好樣的白人,”顧客說,“你不是嗎?”他的胡須塗了泡沫樣子象晃動的沙漠老鼠。“你告訴他們,傑克,”他對年輕人說,“如果這個鎮子沒有一個白人,你可以指望我,即使我不僅是個推銷員甚至還是個陌生人。”

“那是對的,小夥子,”理發師說,“首先找出事實。我了解威廉·莫耶斯。”

“哦,天啦!”年輕人喊道,“想到鎮上的一個白人……”

“住嘴,布齊,”第二個說話人說,“我們將爭取足夠的時間。”

顧客坐起來。他看著說話人,“你是想辦法為一個攻擊白人婦女的黑鬼開脫,還是想告訴我你是個白人並將維護她?最好你回到來的北方,南方這塊兒不需要你的好意。”

“怎麽扯到北方?”第二個說,“我生長在這個鎮子裏。”

“哦,天啦!”年輕人說。他眼神緊張困惑,東瞅瞅西看看,似乎正努力想起他要說或要做的什麽。他用袖子擦一把出著汗的臉,“見鬼,如果我會讓一個白人婦女……”

“你告訴他們,傑克,”貨郎說,“老天在上,如果他們……”

屏風門撞開了,一個男人站在那兒,叉著兩腿,沈重的身軀一動不動。他的白襯衣領子敞開;戴了頂氈帽。他用惱怒無顧忌的目光掃了一下這群人。他的名字叫麥克菲登。他曾在法國前線帶過兵,獲得了勳章。

“哼,”他說,“你們就坐在這裏聽憑黑崽子在約瑟佛街上強奸白人婦女?”

布齊又跳了起來。他的綢子襯衣粘平在厚實的肩膀上,從他的腋下可以看見昏暗的半弦月兒。“那正是我要告訴他們的!那正是我……”

“真有這事?”第三個說,“這不是她第一次受到男人的驚嚇,像哈克薩說的。大約一年前不是有一個男人在廚房頂上看她脫衣裳嗎?”

“什麽?”顧客說,“那是怎麽回事?”理發師慢慢地把他按回椅子。他克制自己斜躺著。他的頭擡起來,理發師又按了下去。

麥克菲登盯住第三個說話人,“真有此事?它會讓地獄變樣?你要讓黑崽子逃脫直到他真得幹了這種事?”

“那正是我要對他們說的!”布齊喊道。他不停地咒罵,既執拗又無聊。

“餵,餵,”第四個說,“不要這麽大聲,嗓門不要這麽大。”

“確實,”麥克菲登說,“根本沒有談的必要。我已經說了要說的,誰支持我?”他站穩腳,目光掃視著。

理發師按著推銷員的臉,擡起遞須刀,“先查明真相,小夥子們。我了解威廉·莫耶斯,不是他幹的。讓我們告訴治安官請求公正地處理這事。”

麥克菲登憤怒固執的臉迅疾轉向他。理發師沒有理會。他們倆像不同種族的人。理發師們站在各自的躺著的顧客前,停住了手裏的活。“你的意思是告訴我,”麥克菲登說,“你已經聽信了一個黑鬼的卻沒有相信一個白人婦女的話?你該死,喜歡黑鬼……”

第三個說話人站起來抓住麥克菲登的肩膀。他也曾當過兵。“來,來,讓我們把事情弄弄清楚。哪一位了解真正的事實?”

“見鬼!弄清楚。”麥克菲登抽出他的臂膀,“所有讚成我的人站起來;不讚成的人……”他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伸著袖子揩把臉。

三個人站了起來。椅子裏的推銷員坐起身,“這兒,”他說。從脖子上扯下圍巾,“去你的破布,我讚成他。雖說我不住這,但以老天的名義發誓,如果我們的母親、妻子和姊妹……”他抓著圍巾抹了把臉然後拋到地下。站在一旁的麥克菲登咒罵著其他人。另一個人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剩下的人不自在地坐著,也不相互看。沒多久一個跟一個地站起身支持他。

理發師從地下拾起圍巾,整齊地折疊著。“小夥子們,不要做那事。威廉·莫耶斯從沒幹過,我知道的。”

“跟我來,”麥克菲登說。他急轉身,屁股口袋露出重型自動手槍粗大的一端。他們出去了。在他們身後,屏風門撞響在死一般沈寂的空氣中。

理發師仔細而且迅速地揩拭遞須刀,並放到一邊。跑到後面,從墻上取下他的帽子。“我要盡可能地盯著點,”他對其他理發師說,“我不能讓……”他出了門,跑起來。

另外兩個理發師跟到門口,抓住彈回的門,伸出頭來望著他身後的街道。空氣沈悶而凝滯,有一種金屬味道沈在嗓子裏。

“他能做什麽?”第一個人說。第二個在說:“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他低語著,“我會高興威廉·莫耶斯像哈克一樣,如果他惹惱了麥克菲登的話。”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第二個嘟喃著。

“你認為他真得強奸了她?”第一個說。


2

她38歲或39歲。住在一幢小房子裏,和她生病的母親呆在一起,還有一位削瘦、病黃色皮膚、勤快的姨。每天上午10至11點,她會出現在門廊裏,戴著頂繡邊室內帽,坐秋千一直擺到中午。飯後她躺會子。等到下午涼爽了些時,穿著每個夏天都會有的三到四件薄而透明的衣裳中的一套,去鎮裏,和其她女士在百貨店裏消磨下午。在那兒,她們會把玩著商品用冷漠而不耐煩的語氣討價還價,沒有一點買的打算。

她的日子舒服,雖算不上約瑟佛裏最好的,也是足夠富裕的人。她略有姿色,她的神情和服飾透出顯眼的稍微憔悴的樣子。年輕時她身材苗條,有些神經質,非常活潑。一段時間裏她在這個鎮子的社交生活中頗露風頭,比如中學的聚會和教堂的社交課,那時她還是個尚無評判能力的孩子。

後來,她發現自己正在失去往年的優勢,那些曾經認為她比其他女人更顯眼,聲音更響亮些的人們逐漸產生出一種快感;之所以如此,男性出於勢利的心理,女性出於報覆的心理。那時,她的容貌開始變得憔悴。她仍攜著這容貌參加在陰晦的門廊和夏天草坪上的聚會,像一個面具或一種標志,眼睛裏有種難以抑制的否認事實的困惑神情。一次晚會上,她聽到所有的同學都談到一個小夥子和兩個姑娘,她就不再接受邀請了。

她眼睜睜地看著和她一起長大的女人們結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但沒有男人持續地拜訪她,直到其他女人的孩子叫她“阿姨”有了幾年,她們用一種愉快的口吻告訴他們米尼阿姨少女時怎樣受人歡迎。不久以後,鎮上開始看到她和一個銀行出納員在星期天下午一起乘車。他是個大約40歲的鰥夫,深色皮膚;總是散發出微弱的理發店或威士忌氣味。他擁有鎮上第一輛汽車,一輛紅色的輕便小汽車。米尼有了鎮上人第一次看到的駕車兜風時戴的圓帽和面紗。人們開始說:“可憐的米尼。”“但她年紀這麽大了,完全不需要別人操心。”其他人說。這時她正要求老同學的孩子稱她“姐姐”而不是稱“阿姨”。

自從她被認為已墮入私通者行列至今已有12年了。出納員去了梅姆菲斯銀行也有八年。每個聖誕節他回來一天,在河邊狩獵俱樂部度過一年一度的單身漢聚會。鄰居們從他們的窗簾後能看到晚會的過程。當遠道而來的聖誕日拜訪者到來時他們會告訴她他的消息,他看起來氣色怎樣的好,他們怎樣聽說他在這城裏發達了。他們用神秘兮兮的眼神看著她明顯憔悴的臉。通常這時候,她的呼吸裏散發出威士忌氣味。那是一個年輕人給她的,一個冷飲小賣部的店員:“是呀。我為這老妞買的。我覺得她應該得到點樂趣。”

她的母親現在始終呆在她的房間裏。骨瘦如柴的姨管著家務。和她的晃眼的服裝相比較,她的懶散空虛的日子有著懊惱、不現實的特點。如今她只和鄰居女人們晚上出去看電影。每天下午,她穿著她的新衣服其中的一套,單獨上街。遲些的下午,她的年輕的“妹妹”們已在蹓跶。她們有好看的閃著光澤的頭和纖細的姿勢不一的手臂以及豐滿的臀部。她們在冷飲小賣部和小夥子成雙成對地緊靠一起,或發出尖叫聲或格格地笑著。她走了過去,並沿著擁擠的百貨商店門前走著。門口坐著的和斜倚著的男人們根本就不多看她一眼。


3

理發師迅速跑到燈光稀疏的街上。沈悶的空氣充滿堅硬密集的懸浮顆粒。他來回車轉身子,瞪大眼睛瞧。白天早已消失在塵埃的帷幕中,黑暗的廣場覆蓋了一層疲憊的塵土。天空像銅鈴的響聲一樣清澈。東邊低掛著一輪重新圓著的月亮。

當他趕上他們時,麥克菲登和另個三個人正鉆進停在胡同裏的汽車。麥克菲登俯下他的大腦袋,在車頂下往外瞅:“改變主意了,你?”他說,“這叫什麽事啊。憑老天爺名義發誓,一旦明天鎮上人知道你今晚怎樣說到……”

“餵,餵,”另一個退伍軍人說,“哈克薩做得對。過來,哈克,跳進來。”

“莫耶斯從來不會做這種事,小夥子們,”理發師說,“是否有人幹了,哦,你們都像我一樣清楚鎮子哪兒都找不到比我們要找的更好的黑人。你們知道一個女士在沒有一點理由時會怎樣善意考慮涉及男人的事,並且米尼小姐無論如何……”

“是呀,是呀,”軍人說,“恰好我們要去和他談一談,就那麽回事。”

“談鬼!”布齊說,“當我們通過……”

“住嘴。為上帝的緣故!”軍人說,‘你想要鎮上每個人……”

“我們出發,我們出發,另一輛車來了。”第二輛車尖叫著鉆出揚起的塵土停在胡同口。麥克菲登發動車子領頭開出去。街上灰塵彌漫如霧一般。街燈懸浮成雨霧狀如同在水裏。他們駛出了鎮子。

拐過右角一條留有車輪轍跡的巷子,這裏那裏到處都浮動著灰塵。天空下聳起黑魆魆的冰廠輪廓。黑人莫耶斯在這兒值班。“最好就停這兒,可以不?”軍人說。麥克菲登沒有回答。他猛地開上前去使勁一剎,車停下了,前燈照在木板墻上。

“聽著,小夥子們,”理發師說,“要是他在這,證不證實他從沒幹這事?不證實?假設是他,他會跑掉的。難道你們沒有看到他並不跑走?”第二輛車過來停下了。麥克菲登下了車。布齊跳下跟在他後面。“聽著,小夥子們,”理發師說。

“把燈滅了!”麥克菲登說。漆黑的夜幕驟然罩下。沒有一點聲音。他們在持續了兩個月的又幹又熱的灰塵中搜尋新鮮空氣吸入肺裏。接著傳出麥克菲登和布齊窸窣的腳步聲,還有片刻之後麥克菲登的低語。

“預備!預備!”

東方天空血色的月亮增添著白色。月亮在屋脊和銀白色的懸浮灰塵上方移動,以至於他們如同呼吸在一只熔化了鉛的碗裏。既沒有夜鳥聲也沒有昆蟲聲;沒有什麽響聲除了他們的鼻息聲和汽車熄火後收縮金屬時的微弱聲音。他們相互挨在一起,覺得汗出完了,再沒有更多的水份出來。“老天!”一個聲音說,“讓我們離開這。”

但他們沒有挪動直到黑乎乎的前邊隱隱約約的噪聲增大了,借著沈悶的黑暗他們走上前緊張地等待。伴隨著別樣的聲音:一次喘息,一聲噓噓的呼氣和麥克菲登壓低嗓門的咒罵。他們站了一會,跑上前去。他們晃來晃去地跑,似乎正躲避著什麽。“殺死他,殺死這崽子。”一個人叫起來。麥克菲登攆回他們。

“不要在這,”他說,“把他弄進車裏。”“殺死他,殺死黑崽子!”這人嘟囔著。他們把黑人拖到車子邊。

理發師已等在車旁。他感覺自己在流汗。知道胃病又要犯了。

“怎麽回事,老大們?”黑人說,“我沒有做什麽,老天爺在上,約翰先生。”有人掏出手銬。他們折騰了一陣,黑人如根柱子擋著路一樣不易降服。他給戴上了手銬;惶惑的目光從一張模糊的臉移到另一張模糊的臉。

“誰在這,老大們?”他說著,靠上前盯著這些面孔以至於他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和汗臭味。他叫出一兩個名字來。“你們都以為我做了什麽,約翰先生?”

麥克菲登一把拉開車門,“進去!”他說。

黑人不動,“你們都想把我怎麽樣,約翰先生?我什麽都沒幹,白人朋友們,老大們,我什麽都沒幹,我向天發誓。”他接著又發了一次誓。

“進去!”麥克菲登說。他揍黑人。其他人的呼吸發出幹燥的噓噓聲,拳頭隨意地打向他。他拼命招架著並咒罵他們。他的戴了鐐銬的手揮向他們的臉,砸破了理發師的嘴。理發師也揍他。“把他弄進這兒,”麥克菲登說。他們推他。他停止抵抗上了車,像其他人一樣坐到位子上。他坐在理發師和軍人之間;縮起手腳免得碰到他們。他的眼睛倉徨地從一張臉看到另一張臉。布齊站在腳踏板上。車子開了起來。理發師用手帕撫拭著嘴唇。

“怎麽了,哈克?”軍人說。

“沒啥,”理發師說。他們又上了公路並離開鎮子。第二輛車落在灰塵的後面。他們繼續開著,並加速。最後一幢房子也甩在後面。

“老天真倒黴,他好臭!”軍人說。

‘很快就沒事的,”坐在前面麥克菲登旁的推銷員說。腳踏板上的布齊咒罵著撲面而來的熱浪。理發師忽然朝前俯過身子碰碰麥克菲登的手臂。

“讓我出去,約翰,”他說。

“跳出去,親黑人的家夥,”麥克菲登腦袋一動不動地說。他加速駕駛著。他們後面的第二輛車模糊一團的燈光閃爍在灰塵裏。現在麥克菲登拐進了一條小路,這兒有車轍印但荒蕪了。它通向一個廢棄的磚窯,那兒一堆堆淡紅色的土和許多長滿雜草藤蔓簇擁著深不可測的大缸狀窯體。這兒曾被用作牧場,直到一天主人丟了一頭騾子。他用根長桿子在窯裏小心搜尋,卻沒有辦法抵達底部。

“約翰,”理發師說。

“跳出去,想出去的話,”麥克菲登說著,沿車轍印讓車子飛快地跑著。理發師旁的黑人說:

“享利先生。”

理發師身子前傾地坐著。路上狹長的坑窪使車起伏。他們顛簸像一個熄了火的爐子的爆炸,雖然涼爽些,卻幾乎死了。汽車從一條車轍印到另一條車轍印不停地抖動。

“享利先生,”黑人說。

理發師開始惱怒地用力拉門。“註意,那兒!”軍人說。但理發師已踢開了門踩在腳踏板上跳出去。軍人俯身上前要抓黑人,但他已跳出去了。汽車繼續跑沒有減速。

慣力扔出他滾過布滿灰塵的雜草摔進一個坑裏。灰塵彌濺到他身上,伴著脆細草莖稀疏有力的劈啪聲躺倒在地;喘不過氣來並想嘔。第二輛車經過消失在遠處。他站起,瘸著走到路上,朝著鎮子方向走,邊用手拍打著衣裳。月亮更高了,遠遠地清晰地掛在塵霧的上方。不太久的時間,透過塵土看得見鎮子燈光的閃爍。他走著,瘸著。他聽到汽車聲,身後塵霧中燈光愈來愈亮。他離開路蹲伏在草叢裏直到車子走遠了。麥克菲登的車最後過來,裏面坐著四個人,布齊已不在腳踏板上。

車子繼續跑著,塵土吞沒了他們,車燈的光線和車聲消失了。灰塵厚厚地揚起很高,不久又薄薄地成了塵霧狀。理發師爬回路上瘸著走向鎮子。


4

星期六晚上她正穿衣服準備吃晚飯,覺得自己發燒了,她的手在銅絲鉤和眼兒上顫抖,眼睛有種熱病的癥狀;梳子下的頭發起伏扭轉、脆而有聲。她還在穿衣,朋友拜訪她並坐下;這時她正在穿最薄而透明的內衣和長襪以及一套新夏裝。“你覺得走出去很刺激?”她們說。她們的眼睛亮亮的,偶爾掠過一絲陰翳。“等你從這次驚嚇恢覆過來了,你應該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麽,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所有細節。”

樹葉的濃蔭裏,她們走向廣場時,她開始深呼吸,如一個遊泳者預備潛水,直到她停止顫抖。由於太熱和便於她排遣焦慮,她們四個慢慢地走。當她們接近廣場時,她又開始顫抖,頭仰起,兩手攥住自己的褲子,嘴裏喃喃自語,眼睛裏現出熱病的爍爍的光。

她們進了廣場。她在人群中,新衣裳裏的身子虛弱,顫抖得更厲害。她走得越來越慢,如小孩子吃冰淇淋,頭仰起;憔悴的臉上一雙灼紅的眼睛。經過旅館,經過坐在椅子上沒穿外套的推銷員,沿著馬路鑲邊石踱著。她環顧四周:“那就是這人,看見了?中間那個穿粉紅衣裳的人。”“那是她?他們和黑鬼一起做什麽?他們……?”“的確,他是好人。”“好人,他是嗎?”“是呀,他外出旅行了。”商店前,年輕男子斜倚在門口歪戴著帽子,他們的目光跟隨著正經過的她的擺動的臀部和大腿。

她們繼續走,經過舉起帽子的紳士們,經過突然停住的謙恭小心的說話聲。“你看見了?”朋友們說。他們的聲音響起來像長長的遊移不定的驚喜的噓嘆。“在廣場上沒有一個黑人,沒有一個。”

她們來到電影院,它像一個小巧的仙境,廳廊亮著燈,畫了誘人和漂亮的變異生活的彩色石版畫。她的嘴唇開始有刺痛的滋味。黑暗裏電影開始放映就好了,她能克制住笑,不,這樣笑不會收住得那麽快、那麽自如。面對轉過來的臉和稍微驚愕的低語趕緊收住笑。他們走到慣常坐的位子坐下。借著銀白色燈光她能看清座位間的通道,年輕男女走進來成雙成對地坐下。

燈光倏地滅了。屏幕現出銀色的光,不一會畫面開始展開,有美麗有同情也有悲哀。當青年男女正走進來時,昏暗中散發出香氣並吹出嘶嘶的尖叫。優美而時髦的成對的黑色背影輪廓,他們中間有苗條身材,笨拙的有孕的身體,很有魅力的青春。同時他們的遠處銀色的夢在深入,不可避免地繼續下去著。她開始笑,努力壓制住笑,卻弄出更大的笑聲。許多頭往後轉。她仍在笑。她的朋友攙起她往外走。她站在馬路邊,笑聲更響,聽起來刺耳;直到計程車過來,她們扶她進去。

她們脫去粉紅色夏裝和薄而透明的內衣以及襪子,把她放到床上。敲來冰塊敷在太陽穴上,並叫來醫生。他難以找到病因,於是她們服侍她平息住突然的大叫,更換冰塊,開電扇吹她。新冰塊很冰涼,她停止了笑,安靜地躺一會,呻吟一下子。不久又大笑,並且聲音尖銳刺耳。

“噓——!噓——!”她們說。更換冰袋的冰塊,撫平她的頭發,查找頭發中的白發,“可憐的女人!”然後相互說:“你們以為真得發生了什麽事嗎?”她們的眼睛幽幽閃爍,神秘而同情。“唉——!可憐的女人!可憐的米尼!”


5

午夜了,麥克菲登驅車回到他的小巧的新家。它整齊而新穎,塗有潔凈的淡綠色油漆,幾乎如同鳥籠一樣小。他鎖了車登上門廊走進去。他妻子從台燈邊一把椅子上站起來。麥克菲登站在那兒盯著她直到她垂下目光。

“看鐘,”他說,擡起手臂,指著。她站在他面前,臉俯得更低,手裏捏了本雜志。她的臉蒼白、緊張,並且顯出虛弱的樣子。“像這樣熬夜我已經告誡過你。要等著看我進來?”

“約翰,”她說。她放下雜志,站穩腳跟。他盯著她,眼冒火星,臉上流著汗。

“我沒有跟你說過?”他走向她。她擡起眼。他揪住她的肩膀,她無奈地站著,凝視他。

“不是,約翰。我睡不著……熱,還有別的說不清的原因。對不起,約翰。你別傷害我。”

“我沒告誡過你?”他放開她,半搡半拋地使她掠過椅子,躺倒地下。她安靜地看著他離開房間。

他穿過房間,扯脫襯衣。在黑暗中,他站在屏風的門廊後頭,用襯衣揩頭和肩膀並拋掉襯衣。從屁股後掏出手槍放到床邊的桌上,坐到床上脫掉鞋,站起身脫去褲子。他又在流汗,他停下來惱怒地搜尋那件襯衣。最後找到了並用它揩身子。他的身體貼在布滿灰塵的屏風上,站著喘氣。沒有動靜,沒有聲息,甚至沒有一只昆蟲。黑色的世界顯得苦悶地置身於冷月和閃爍的星星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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