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 瓶


有一年,因為身體不好已經拖了快十一個月了,西班牙醫生看了好多個,總也找不出毛病,也止不住我的“情緒性大出血”。那一陣,只要又出血了,臉上就有些不自在,斜斜的躺在床上,聽見丈夫在廚房裏煮菜的聲音,我就恨自己恨得去打墻。可是丈夫不許我起床,就連要去客廳看電視,都是由他抱出去放在沙發上的,一步也不給走。

為了怕再拖累他,我決定飛回台灣進入“榮民總醫院”來檢查。那一年,丈夫正好失業在家,婚後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過那麽遠,而手邊的積蓄只夠買一個人的來回機票。為著丈夫不能一起來台灣——只為了經濟上的理由,上機前的那幾天,丈夫的眼角沒有幹過。

在榮總住院的時候,我的《撒哈拉的故事》正好再版,感謝這筆版稅,使我結清了醫院十二天的帳單有余。我的性子硬,不肯求援於父母的。

醫院說我一切健康,婦人出血原因很多,可是那次徹查並沒有找到根源。等到我出院的時候,還是在出血,也就沒有辦法了。

那時候一位好心的親戚問我吃不吃中藥,我心裏掛念著孤單單又在失業的丈夫,哭著要趕回去,也沒心慢慢吃什麽中藥了。

父母還是將我送去了朱士宗醫師的診所,我也不管什麽出血不出血,就向朱伯伯講:我沒有時間吃藥,我要趕回西班牙去。

朱伯伯說:“中藥現在可以做成丸藥了,你帶了回去服,不必要留在台灣的。”

我拿了藥丸後的第三天,就訂了機票,那時候丈夫的來信已經一大疊了,才一個多月。

快信告訴他,要回去了,會有好大一包中藥丸帶著一同去,請丈夫安心。

等我回到那個荒涼的海邊小屋去時,丈夫預備好了的就是照片中的那只大瓶子,說是洗了煮了好多遍,等著裝小丸子呢。

那個青花瓶子,是以前西班牙老藥房中放草藥用的,一般市面上已經難求了。我問丈夫哪裏來的,他說是我的西班牙藥房聽說有“中國藥丸”會來,慷慨送給我們的,言下對中國藥十分尊重與敬仰。

說也奇怪,那流了快一整年的血,就在每天三次必服的六十顆丸藥的服治下,完全治愈了。謝謝朱伯伯。


遺愛


這張照片上一共擺了四樣小東西。

那麽普通又不起眼的手鏈、老別針、墜子,值得拍出照片來嗎?

我的看法是,就憑這幾樣東西來說,不值得。就故事來說,是值得的。

先來看看這條不說話的手鏈——K金的,上面兩片紅點。一小塊紅,是一幅瑞士的國旗、另一塊,寫著阿拉伯數字13。

由這手鏈上的小東西,我們可以看出來,這手鏈原先的主人,很可能是個瑞士人,而且她是不信邪的。十三這個在一般西洋人認為不吉祥的數字,卻被她掛在手上。

這條鏈子的主人,原是我的一個好朋友路斯,是一個瑞士人。

路斯不承認自己酗酒,事實上她根本已是一個酒精中毒的人,如果不喝,人就發抖。

試著勸過幾次;她不肯承認,只說喝得不多。酒這東西,其實我也極喜愛,可是很有節制,就算喝吧,也只是酒量的十分之三、四就停了,不會拿自己的健康去開玩笑。

當路斯從醫生處知道她的肝硬化已到了最末期了時,看她的神情,反而豁達了。對著任何人,也不再躲躲藏藏,總之一大杯一大杯威士忌,就當著人的面,給灌下去。

每當路斯喝了酒,她的手風琴偏偏拉得特別的精彩。她拉琴,在場的朋友們就跳舞。沒有什麽人勸她別再喝了,反正已經沒有救的。

有時候,我一直在猜想,路斯是個極不快樂的人。就一般而言,她不該如此不要命的去喝酒,畢竟孩子和經濟情況,都不算太差的。可是她在自殺。

那個醫院,也是出出進進的。一旦出了院,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她的丈夫喝得也厲害,並不會阻止她。

不記得是哪一年了,十月二十三日那一天,我跑去看路斯,當時她坐在縫衣機面前車一條床單的花邊。去看她,因為十月二十六日是路斯的生日。拿了一只台灣玉的手環去當禮物。

“玉不是太好,可是聽說戴上了對身體健康是有用的。”我說。

路斯把那只玉手環給套上了,伸出手臂來對我笑笑,說:“我喜歡綠色,戴了好看,至於我的病嘛——就在這幾天了。”我看著路斯浮腫的臉和腳,輕輕問她:“你自己知道?”

她不說什麽,脫下腕上這條一直戴著的手鏈交給我,又打開抽屜拿出一個金表來,說:“只有這兩樣東西可以留給你,我的長禮服你穿了太大,也沒時間替你改小了。”

我收了東西,問她:“你是不是想喝一杯,現在?”

路斯對我笑笑。我飛奔到廚房去給她倒了滿滿一杯威士忌。

她睇了我一眼,說:“把瓶子去拿來。”

我又飛奔去拿瓶子,放在她面前。

路斯喝下了整瓶的烈酒,精神顯得很好。她對我說:“對希伯爾,請你告訴他,許多話,當著尼可拉斯在,長途電話裏我不好說。你告訴他,這房子有三分之一應當是他的。”

希伯爾是路斯與她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住在瑞士,我認識他,路斯是住加納利群島的。

“還有什麽?”我把她的手鏈翻來覆去的玩,輕輕的問她。“沒什麽了!”她舉舉空瓶子,我立即跑去廚房再拿一瓶給她。

“對尼可拉斯和達尼埃呢?”我問。

“沒有什麽好講了。”

我們安靜的坐著,海鳳吹來,把一扇窗拍一下給吹開了。也不起身去關窗,就坐著給風刮。路斯一副沈思的樣子。

“ECHO,你相信人死了還有靈魂嗎?”她問。我點點頭,接著說:“路斯,我們來一個約定——如果我們中間有一個先死了,另外一個一定要回來告訴一下消息,免得錯過了一個我們解也解不開的謎。”

“先去的當然是我。”路斯說。

“那也未必,說不定我這一出去,就給車撞死了。”我說。

路斯聽我這麽說,照著西班牙習慣敲了三次木桌子,笑罵了一句:“亂講的,快閉嘴吧!”

“你——這麽確定自己的死嗎?”我問。

路斯也不回答,拿了瓶子往口裏灌,我也不阻止她,好似聽見她的心聲,在說:“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陪伴著路斯靜坐了好久,她那坐輪椅的丈夫,喝醉了,在客廳,拿個手杖舉到天花板,用力去打吊燈,打得驚天動地。我們不去睬他。

“好了,我出去掃玻璃。”我說。

路斯將我一把拉住,說:“不去管他,你越掃,他越打,等他打夠了,再出去。”

我又坐下了,聽著外面那支手杖砰一下、砰一下的亂打聲,嚇得差一點也想喝酒了。

“不要去聽他,我們再來講靈魂的事。”路斯很習慣的說。我好似又把她的話聽成“我想死”。

“好,路斯,如果你先死,我們約好,你將會出現在我家客廳的那扇門邊。如果我先死,我就跑來站在你的床邊,好嗎?”

“如果我嚇了你呢?”

“你不會嚇倒我的,倒是他——”我指指外面。我們兩個人開始歇斯底裏的笑個不停。

“餵,路斯,我在想一個問題。”我說。

“你怕我鬼魂現不出來?”

“對!我在想,如果蚊子的幼蟲——產卵在水裏的,一旦成了蚊子,就回不到水裏去。我們一旦死了,能不能夠穿越另一個空間回來呢?這和那個蚊子再不能入水的比方通不通?”

“等我死了再說吧!”路斯笑著笑著。

我跑到廚房去拿了一個幹凈杯子,倒了少少一點酒、舉杯,跟路斯幹了。出去安撫一下她的丈夫,把打碎的玻璃給掃幹凈,就回去了。

十月二十六日,路斯的四十五歲生日整,她死了,死在沙發上。

當我得到消息時,已是十月二十七日清晨六點多。路斯的孩子,達尼埃,跑來敲窗。我們聽說路斯死了,先生和達尼埃開車走掉了。他們去鎮上找醫生,要把醫生先拖來,才把這個消息告訴那個心臟不好又還在睡覺的丈夫尼可拉斯。我,當然睡不下去了,起身把床單嘩的一抖,心中喊著:“路斯、路斯,你就這麽走了,不守信用的家夥,怎麽死了一夜了,沒見分明呢?我們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嗎?”

這麽在心裏喊著不過幾秒鐘吧,聽見客廳和花園之間的那副珠簾子,重重的啪一下打在關著的木門上。我飛跑出去看,那副珠簾又飛起來一次,再度啪一下打到門上,這才嗒、嗒、嗒、嗒、嗒的輕輕擺動,直到完全停止。

我呆看著這不可思議的情景,立即去檢查所有的門窗,它們全是夜間關好的。

也就是說,門窗緊閉的房子,沒有可能被風吹起那珠子串著的門簾,那麽,那飛起來擊打著木門的力量是哪裏來的?“路斯,這不算,你顯出來呀!我要看你。”我對著那爿客廳的門叫喊。

整個的房子,籠罩在陰氣裏,空氣好似凍住了。我,盯住那個約好的方向看了又看。

再沒有什麽動靜了。

那時,我發覺還穿著睡袍,匆匆忙忙換上牛仔褲,這才往尼可拉斯住的上一條街跑去。

路斯的死,是她自己求來的,只在下葬的那一霎間,我落了幾滴淚,並不太意外,也不很傷心。

後來,路斯的金表,我轉交給了她的孩子達尼埃,這串手鏈一直跟著我。

我猜想,路斯靈魂的沒有顯出來給我看,不是不願,而是不能。不然,我們那麽要好,她不會不來的。

而那珠簾拍門的情景,算不算路斯給我的信號呢?

照片中另外三樣東西,那個別針、兩個墜子,都是朋友們給我的。

給的時候,都說是存了半生的心愛物品。一聽說是他人心愛的,總是推卻,不肯收,那三個人,好似被一種東西迷住了似的,死命要給我。

收下了。不到三五年,這三個朋友也都以不同的方式離開了這世界。

好似,在他們離開以前,冥冥中,一種潛意識,想把生命中的愛,留下給我——於是給了我這些佩戴的飾物。

對於死亡,經過這些又一些人,倒使我一直在學習,學習人生如幻的真理。

讓我講個故事


讓我把這支“象牙銀柄”裁信刀的故事講給你聽吧。一百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東部偏中間的地方,住著一位名叫JeronimoLafuente的民俗學家。這個民俗學家,其實也是一位開業的律師,只因他不勤於法律,反而醉心藝術,因此他的業務並不是很好,可是對於民俗,他的著作一本接一本的出。

過了很多年,這位原先家境就極好的富人,平平常常的老了,死了。死在他居住的城市裏。那個城,至今還在西班牙,叫做Teruel。

這位,我們叫他民俗學家的Lafuente先生,死後留下了整幢滿滿的圖書、名畫、古董家具和藝術民俗品,同時,也留下了兩個女兒。

那兩個女兒,雖然婚嫁了,卻因為父親的房子很大,都住在家中,沒有搬出去。其中的一個女兒,又生下了另一個女兒,也就是Lafuente先生的外孫女。

那時候,西班牙內戰開始了,Teruel這個城市,先被共和軍所占領,接著佛朗哥的部隊開始飛到城內來丟炸彈。那是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九年之間的事。

就為了城內會丟炸彈,城裏住著的人開始往鄉下逃難。走的時候,只能提一個小箱子,什麽貴重的東西都不敢帶——萬一帶了,那麽被殺被搶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當戰事過去了時,Lafuente先生的兩個女兒和外孫女回到了她們生長的城市,而她們發覺,那所大房子,已經被炸成一片廢墟了。

那個女兒,站在全毀的地基上,不知怎麽是好,也在同時,那個做外孫女的,彎下身去,在一片碎瓦的下面,撿起了照片中這一支裁信刀。

就這一把裁信刀——Lafuente先生用了一輩子的一把小刀,成了家庭中唯一的紀念。

時光緩緩的流去,故事中那個外孫女也結了婚。她得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有一天,一九六八年,這個外孫女的兒子也長大了,他二十七歲。

二十七歲那一年,這個西班牙人離開了他的國土,要到捷克去,因為那兒的戲劇發展得極好。而這個人,學的是戲劇。臨走時,這個男子想到他的祖先,他,順手把這支裁信刀給放在口裝裏,帶去了外國。

這一走,二十年沒有再回歸過故土。

那把裁信刀,就這麽跟了他二十年。

去年冬天,這把象牙小刀,被這位失鄉的人,輕輕放進我的手裏,同時,也告訴了我上面的故事。

這一陣天氣轉熱,在家中時,我將長發一卷,用這支裁信刀往頭發裏一插,它,成了一支中國人用的“簪”。

這個故事並沒有講完。當有一天,我的靈魂騎在紙背上——僅僅我的靈魂——走過生滿仙人掌、錦葵,和金銀花的幽徑,穿過荊棘的花叢升向天上去時,我將不再需要這支簪。那時候,接下來得到這件東西的人,不要忘記了,再把故事寫下去哦。


大地之母


人說,大地是一個豐沃的女人,沒有人真正見過她,踏著泥土的農人深信地上的收獲是她所賜予的禮物;也是每一個農家又敬又愛的神祇。

當然,那是在早遠時代的玻利維亞了。

又說,將大地之母的石像找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不給鄰人看見,悄悄的埋在自家的田地裏,那麽這一年,無論田宅、家畜和人,都將得到興旺和平安。

每當大地之母生辰的那一日,也得悄悄的將母親自土裏面請出來,用香油澆灌,以祈禱感謝的字句讚美她,然後仍舊深埋土中,等待第二年生辰的時候才再膜拜了。我喜歡這個故事。

那些玻利維亞的小攤子沿著斜街一路迤邐下去,有的是商品,做遊客生意的,有的不能叫遊客土產,大半是女人翻出來的舊“家當”;少數幾樣,沒精打采的等著遊人看中了哪一樣舊貨可以得些小錢。

整個城裏走遍了,就那一個胖女人有一塊灰石頭放在腳邊,油漬加上泥土,一看便知是挖出來的大地之母。“怎麽把媽媽拿出來賣了呢?”我笑問她。

“啊,沒辦法!”她攤開手掌,做出一個十分豁達的表情,安安然的——想必沒有田產了。

我也沒有田產,可是要她——一切的母親。

很重的一塊石頭,大地之母的臉在正中,顎下刻著她的丈夫,另一面又有人臉,說是兒子與女兒,盤在右上角一條蛇,頂在大地之母上的是一只羊頭。

交纏的花紋裏透著無限神秘與豐沃。

回台後一直沒有土地,放在書架的下面,算是大地的住所,忘了問生辰在哪月哪日,好用香油膏一膏她。


日歷日歷掛在墻壁


它被掛在一間教堂的墻壁上。

也不懂為什麽,一間老教堂沒有望彌撒,卻被許多攤位占滿了,全在做生意。賣的是南美秘魯古斯各高原上的特產。

古斯各是一個極美的老城,它的著名於世,跟那城附近的一個廢墟——“失落的迷城——馬丘畢丘”有著很大的關系。世界各地的遊客擠滿了這接近海撥三千公尺的高原。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一月,應該算是南半球的夏天,可是入夜時,還是凍得發抖。

就是每天晚上淋著雨、踏著泥,跟著攝影的米夏去看一眼這塊掛氈。它總是掛著,沒有人買去它。

“如果你那麽愛,那麽愛它,就買下嘛!”米夏說。我一直舉棋不定。

長長的旅途,一共要走十七個國家,整整半年。不止如此,是各國的每一個村鎮都得擠長途公車去跑的。在那種情形下,無論加添任何一樣小東西,都會成為旅途中的負擔,中南美洲那麽大,東買西買的怎麽成呢?

“你買,我來替你背。”米夏友愛的說。那一天,我買下了一支笛子,後來送給司馬中原叔叔了。笛子又短又細,是好帶的。

就在那場雨季裏,我們乘坐的小飛機不能飛來載人,我日日夜夜的去看那塊掛氈,把它看成了另一種愛情。

米夏看我很可憐,一再的說他一定答應替我背行李,可是他自己那套照相器材就要了他的命,我怎麽忍心再加重他的負擔呢?

賣掛氈的印地安人應該是屬於南美印加族的。他解釋說;這塊掛氈要用手工編織半年左右,其中的圖案,據說是一種印加人古老的日歷。

實在太愛那份色彩和圖案,終於,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夜晚,買下了它。

經過了萬水千山的旅途,這幅日歷掛氈跟著我一同回到了台灣。我是這樣的寶愛著它,愛到不忍私藏,將它,慎慎重重的送給了我心深處極為愛惜的一位朋友。這份禮物普通,這份友情,但願它更長、更深、更遠。畢竟——物,是次要的,人情,才是世上最最紮實的生之快悅。

受難的基督


這個如同手掌一般大的石膏彩像靜靜的躺在一家小雜貨鋪中。

那時,我在南美的玻利維亞。

長途旅行的人,就算是一樣小東西吧,都得當心,不然東買西買的,行李就成了重擔。

起初,走過這家雜貨鋪,為的是去買一小包化妝紙,店中回答我說沒有這東西。我謝了店家,開始註視起這個十字架來。

一般時候,每當看見耶穌基督被掛十字架時的情況,心裏總是飽漲著想慟哭的感覺。

又有一次,在哥倫比亞首都的山頂教堂裏,看見如同真人一般大小的塑像,塑出來的耶穌正被他身上背著的大十字架壓倒在地上,一膝跪下了,頭上戴著的荊棘刺破了他的皮膚,正在滴血,對著那副塑像,我曾經下跪,並且流下了眼淚。我知道,在我的心裏,是很愛很愛耶穌的。

這一回的玻利維亞,這一個塑像中的耶穌,連身體都不完整,只是象征性的掛著雙手和半個軀體。感人的是,在那副為著替世人贖罪而死的十字架下面,被放坐著一個十分自在又微胖的人,在耶穌的十字架正下方,又放著一匹小驢子。這兩樣東西,人和驢,好似因為十字架的救贖而得到了一份平靜和安詳。

很喜歡世人如此解說十字架的意義,而它並不是一種遊客的紀念品,那是當地人做了,賣給當地人的。那時候,我的行李中,能塞的東西,可能只有螞蟻了,所以註視了這個十字架很久,沒有買下來。

最後再去看這家小鋪子的時候,那個店家對我說:“那你就買下了吧!不占空間的。”

我想了一會兒,先買了一個新的手提袋,這才買下了我的耶穌。將這塑像放在空空的手提袋中,心情特別的好。

這麽一來,它就一路跟回了台北,至今還站在我的書架上呢。

糯米漿碗


找遍了《台灣早期民藝》這本書裏的每一張圖片,這種據說用來磨糯米漿的大碗,裏面並沒有介紹。

這只大碗的裏面,劃著細細的紋路,碗口滾了一圈深色,怎麽看它也看不厭。

台灣的民俗品,在陶器方面,總比現在燒出來的要拙樸得多。就算拿藝術水準來說,比起歐洲來,也不失色。奇怪的倒是現在,為什麽出不了那麽拙的作品來呢?

這只大碗,也是在嘉義的那家民俗古董店裏得來的。當大家都去忙他們的甕時,我悄悄買下了這一只。朋友們對我太好,都不上來搶,甚而讓來讓去的,叫人好不羞愧。民俗店的老板娘,最欺負我,因為我不知殺價,而且臉上流露出很想要的樣子。

她一直強調,這只碗,可以用在“花道”上,是個插花的好容器。她講的,總是功能、功能又功能,到底是個實際的家夥。可是我不會拿它去插花的,這麽美的內容,沒有任何鮮花可以搶去它的風采,也不應該把它如此淪落。只看它,那平常的往桌上一放,整個室內的氣氛就改成樸樸素素的了。

那一天,在嘉義的店裏,得了一只上幾張圖片中介紹的“鼓椅”,得了一只這幅照片中的大碗,買了一只小小的壇子,就收心了。

臨走時,那個被我們吵得昏頭轉向的老板娘很可愛的說,要跟我合照一張照片,代價是——送一只小甕,我欣然答應,就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望著照相機。那時候,我們站在大門口,門口堆了一地的壇子——我們買的。

就在照相時,一隊清潔街道的伯伯叔叔們圍上來看,一面看一面說:“這些泡菜壇子要它來做什麽?還花錢買呢。我前兩天,一口氣把這種破爛丟掉十幾個。”

聽見他們這麽說,我笑著笑著,對著相機,笑出了心底的喜樂來。


牛羊成群


我猜,在很古早的農業社會裏,人們將最心愛或認為極美的東西,都在閑暇時用石頭刻了出來。

第一圖那塊四方的石頭,細看之下,房舍在中間,左右兩邊是一排排的羊,最中間一口井,羊群的背後,還刻著牧羊犬,照片中是看不出來了。

方石塊右方兩組石刻,也是羊群,它們刻得更早些,石塊的顏色不同。

大地之母石塊照片的下方那一張也是單只和雙組的牛羊,在藝術上來說,單的幾個線條之完美,以我個人鑒賞的標準來說,是極品,看癡了覺得它們在呼吸。

並不是攤子上買的,是坐長途車,經過小村小鎮去采集得來的東西。

問過印第安人,這些石刻早先是做什麽用的,人說,是向大神祈禱時放在神前做為活家畜的象征,那麽以後這些牛羊便會生養眾多了。

我敬愛你


我的女友但妮斯是一位希臘和瑞士的混血兒,她有著如同影星英格麗褒曼一般高貴的臉形,而她卻老是在鬧窮。但妮斯的丈夫在非洲一處海上鉆油井工作,收入很高,她單身一人住在加納利群島上,養了一群貴族狗,每天牽著到海邊去散步。雖然但妮斯的先生不能常常回家,可是但妮斯每天晚上總是開著她的跑車,開到島上南部夜總會林立的遊客勝地去過她的夜生活。

我之跟但妮斯交上了朋友並不全然出於一片真心,而是那一陣丈夫遠赴奈及利亞去工作,偶爾但妮斯在黃昏過來聊聊天,我也無可無不可的接受了。至於她的邀我上夜總會去釣男人那一套,是不可能參與的。

但妮斯的丈夫是個看上去紳士又君子的英國工程師,當他回家來時,會喊我去他們家吃吃晚飯,喝微量的白蘭地,談談彼此的見聞和經歷。我發覺但妮斯的丈夫非常有涵養,對於太太老抱怨錢不夠用的事情,總是包容又包容。愛她,倒不一定。茍安,也許是他的心理。

總之,在但妮斯開口向我借錢的時候,她的衣服、鞋子、首飾和那一群高貴的狗,都不是樸素的我所能相比的。

我沒有借給她,雖然她說連汽油錢都快沒有了。我叫她去賣首飾和狗。

那時候,突然發覺,但妮斯養了一個夜總會裏撿來的情人,他們兩個都酗酒。只要但妮斯的先生一回家,那個男人就消失了,等到先生這一去兩個月不回來,那個男人就來。慢慢的,我就不跟她來往了。

有一個黃昏,但妮斯突然又來找我,看上去喝了很多酒。她進了客廳坐下來就哭,哭得聲嘶力竭,說那個男子騙走了她的一切,包括汽車都開走了,更別說那一件一件皮大衣了。總之她先生就要回來了,她無以解釋,連菜錢都沒有,她要去跳海了。

我只問了一句:“你可改了吧?”

她拚命點頭,又說了一大堆先生不在,心靈極度空虛的那種話,看上去倒是真的。

“我丈夫也在非洲,我不空虛。”我說。

“你強啊,我是弱者,沒有男人的日子,怎麽活下去?”她又哭起來。

我拿出支票簿,也不問她數目,開了一張可能範圍內的支票給她,她千恩萬謝的走了。

不多久,我聽說他們夫婦要回英國去離婚,我跑去找她,但妮斯沒有提到欠我的錢,只指著一排排高跟鞋說:“你挑吧!”神情很不友善。

我怎麽會要她的鞋子呢。神經病!

就在這個時候,但妮斯的丈夫走出來了,神色平靜,顯然不知道我借錢給但妮斯的事。他手裏卷著兩塊羊皮卷,說:“這是我搜集的兩塊羊皮,北非‘茅烏裏它尼亞人’古早時用天然色彩手繪出來的極美的藝術品,留下給你了好嗎?”

展開來細細一看,我驚嚇得說不出話來。這個東西,我在巴黎羅浮宮裏看過類似的。

“你真的要給我?”我說。

“是你的了,你也許不知道,在但妮斯這些女朋友裏,我最敬的就是你。”他說。

“敬我什麽?”我很吃驚。

“敬愛你的一切,雖然我們沒有講過幾次話。請告訴你的丈夫,他娶到的是一個好女人。”

我不知再說什麽,與這兩位即將離婚的夫婦握手告別。上車時,那兩塊古老的羊皮圖卷再被那位先生遞進窗口來,我重重的點了一下頭,只說:“謝謝!”就開車走了。今生,我沒有再見過他們。

小偷,小偷


又來了一幅掛氈。

所有的掛氈都是手工的,有些是買來的,有些自己做。另外三塊極美的,送了人,照片裏就看不到了。

我喜歡在家中墻上掛彩色的氈子。並不特別喜歡字畫。總以為,字畫的說明性太強烈,三兩句話,道盡了主人的人生觀,看來不夠深入,因此在布置上盡可能不用文字。

這幅掛氈本身的品質比起以後要出來的一幅,實在是比不上的,只是它的故事非常有趣。

一次長途飛機,由東京轉香港,經過印度孟買停留的那四十五分種,乘客可以下機到過境室內去散散步。

我因為在飛機上喝橘子水,不小心潑濕了手,很想下飛機去機場內的化妝間把手好好的清洗一遍,免得一路飛去瑞士手上粘答答的。

那班飛機上的乘客,大半是日本旅行團的人,不但如此,可以說,全是女人。

當我走進孟買機場的化妝室時,看見同機的日本女人,全都排成橫隊,彎著腰,整齊一致的在那兒——刷牙。看著這個景象,心中很想笑,笑著笑著,解下了手表,放在水池邊,也開始洗起手來。

就因為那一排日本人不停的刷牙,使我分了心。洗好手,拿起水池邊的手表,就走出去了。

沒走幾步,只聽得一個年輕的日本女人哇的一聲叫喊,接著我的肩上被五個爪子用勁給扣住了。

我回過身去,那個女人漲紅了臉,嘩嘩的倒出了一大串日文。我看那來人神色兇猛,只知道用一句日文去回她:“聽不懂呢——聽不懂。”

她以為我裝傻,一把將我握在手上的表給搶了去,那時,我用英文說了:“咦!那是我的表吔!”

她也用英文了,叫我:“小偷!”

那時候,她旅行團中的人開始圍了上來。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就想搶回那女人手中的表來看一看。因為當時話也不大通,順手一把,閃電似的又把那手表搶了回來,等到大家都要打起來了的時候,證明了一件事——那只表不是我的,是我錯拿了別人的表。

難怪叫人小偷,趕快把那只表雙手奉還,還拚命學日本人向那位小姐鞠躬。

至於我脫下的那只表呢?明明好好的放在長褲口袋裏。

就因為那批人一直刷牙、一直刷牙,教人看呆了,才下意識的抓錯了別人的表。

歸還了日本小姐那只屬於她的表,一直用英文解釋,她不知是懂是不懂。我掏出自己的表來給她看,想說清楚。這時候,一個圍觀的日本老女人吸一口氣,驚嘆的說:“啊——還拿了另外一只呢。”這句話我聽得懂,漲紅了臉,無以解釋,趕快跑掉了。

等到這一批乘客和我,都在等候著再度上機,向瑞士飛去時,她們一致怒目瞪著我,那種眼光,使人坐立不安。

在沒有法子逃避這群人的註視時,我只有轉身去了機場的禮品店。心中同時在想,那批當我小偷的女人,一定想:“現在她又去偷禮品店啦!”

就在這種窘迫的心理下,胡亂選了一幅印度手工的小掛氈,算做殺時間。

那時,乘客已經登機了。

店主好意要給我一個袋子裝掛氈,為了趕時間,我說不必了,拿起氈子抱在胸前就往飛機的通道跑。

等我在機內穿過那一群群日本女人的座位時,她們緊盯住那條沒有包裝的氈子看,那一霎間,好似又聽到有人悄悄的在說:“小偷、小偷,這一回偷了一條掛氈。”

初見茅廬


居住在台灣,我的活動範圍大致只是台北市的東區。這個東區,又被縮小到一條路——南京東路。由這條路,再做一個分割,割到它的四段。由這四役,來個橫切——一百三十三巷,就是我的家了。

常常問自己,跑遍世界的一個浪子,可能安然在一條巷子裏過活嗎?答案是肯定的,不但可以,而且活得充滿了生命力。如果有人問我:一旦你住在國外,只一條街,可能滿足一切精神和物質的需求嗎?我想,那不可能,即使在紐約。台北市的蓬勃,是世界上任何大都會都比不上的。我們且來看看我家的這條巷子——請你從巷口的火鍋城開始走進來,你可以買水果、看人做堿酥雞、看人爆米花、看人做小蛋糕。你可以經過咖啡館,讀一讀《今日快餐》又換了什麽花樣。你可以溜過西藥房,告訴老板你喉嚨痛。同時,等著拿喉片的時候,跑到隔壁文具店去翻那些花花綠綠的雜志。如果你好吃,燒烤店內掛著叫你掉口水的東西。萬一你想起香煙快抽光了,那街角的雜貨鋪有求必應。就算家中玻璃沒有打破,玻璃店前那些掛著寄賣的名畫覆制品也可以走上去看一看,然後你買下的可能是一只小小的圓鏡子。九十塊一只的手表在台灣那麽容易買到,如果你的表不靈了,把它丟掉好了,走進鐘表眼鏡店再看一只,買下的又可能是一只大掛鐘——如果你跟老板去卿天。

下班的主婦一向很從容,巷子右邊一排排菜肉攤好似水彩畫,不到晚上九點以後不打烊。你倦了,先買一顆檳榔在嘴裏咬咬,再請那中藥鋪給些“燒酒雞”的藥材,然後你橫走五步,有人可以替你現殺土雞——這十分可怕,還問你要不要血水。如果你不可怕,塑膠袋內提回去的可以是一袋血。

也許你提了血又惡心,那麽下一站擺的是鮮花——買一大把百合吧。又可能,明天早晨孩子的牛奶、面包家裏沒有了,那麽順便再走幾步。買好牛奶回來,大聲向修冷氣機的青年喊一聲:“我的冷氣機好了沒有?天快熱了,你得趕快呀!”這時候,你突然發覺你的小孩一個人坐在路邊攤上吃刨冰,你兇他一聲的同時,這只手正向美發店內招,叫著:“吃過晚飯要洗頭哦!”當你已經快走到家了,想起你的侄女生了個小娃娃,這一想,你沒有回去,繞去了金子店,討價還價買下一只小小的金鎖片。這時候,照相館的老板也在向你打招呼,喊著:“全家福的放大照已經洗出來了。很好看。”

好不容易就要上樓了,修車廠的小徒弟對你笑一笑,你突然跟他講起要買一輛二手車。當你跟去看看“恰好”有輛二手車的同時,你比小徒弟走慢了半拍,你不知不覺站定了腳步,開始對著“水族館”裏的日光燈魚發呆,搞不清楚這魚為什麽叫做燈。

然後,你經過寵物店、水電修理、油漆鋪、打字行、茶葉莊、佛具用品、五金行、洗衣坊、牛肉面、肉羹攤……回家。當你站在家門前時,發覺鑰匙給放在公司抽屜裏了,而被你兇過的小孩身上根本沒放角鑰。那當然不是世界末日,你甚至不必自己跑腿,吩咐小孩下樓去喊鎖匠。不到五分鐘,你進門啦!回家真好。

是的,以上這些這些所見、所聞、所生活的大千世界,全在台北市這短短一條小街上。就算在這裏生活一輩子,每天都是不同——包括那一只一只被殺的母雞。

於是,七個月居住在台灣的時間,我都花在這條巷子裏,而且忙不過來。巷子的左右兩邊,一共排了四、五行,這在我們中國,叫做“衖”。現在都不這麽寫了,現在寫成“弄”。不必存心做什麽,只要在這些“分巷”——弄,裏面去走走,光是看看別人家的大門和各色各樣的陽台,就可以度過極驚喜的好時光。我又因此更加忙不過來。

也是那麽一天,經過六弄的“公寓教堂”,經過一家電器行,想右彎過去,去一家上海小食店買鹹月餅吃的時候,突然發現,什麽時候,在這巷子底的轉角,開了一間茶藝館。對於茶,從來不很在意,總是大杯子喝冰茶又放糖的那種人。

那家茶館所吸引我的,不是茶,而是他們丟在店外面的民俗品。石磨、石臼、老壇子、陶器、古桌,那麽漫不經心的給放在外面街上——大大方方,不怕人偷的那種大器。看著看著,玩心浮了出來,想把那只石磨給買下來,眼睛朝左一瞄,又見木架上另一只老石磨,那麽全都買下吧。一只小的給自己,一只大的送朋友。

那天回去時並沒有把石磨給掮回去,倒是提回了一口袋小月餅。茶藝館內的人很放心別人打量他們的東西,並不出來審問。沒有人來審問,我就也不去審人——沒問價格。在家中晚餐的時候,跟父母講起我的新發現,說:社區內又多了一個去處。當然講起那只石磨啦。母親說:你用它來做什麽,那麽重的?我說:我就把它給擺著,不做什麽。

吃過晚飯,不大放心,又去看了一次。還好,都在。這一回,店裏跑出來一個下巴尖尖的瘦子,臉上笑笑的,眼光銳、口也甜,見了我,立刻叫——陳姐姐。是個精明人,反應好快。

他是年輕,輕得人都是沒長滿的樣子,很一副來日方長的架勢。一雙手,修長修長的。

我們買賣東西,雙方都爽快,沒幾句話一講,就成交了。約好第二天用小貨車去搬。說著說著,老毛病又發了,什麽民俗啦、什麽老東西啦、什麽刺繡啦、什麽木雕啦……全都站在店門口談了個夠。一面講一面踢踢石磨,那旁觀者看來,必定認為我們在講“大家樂”,不然兩個人的表情怎麽那麽樂呢。就這樣,我走了,走了幾步,回過頭來,方才看見一串紅燈籠在晚風裏搖晃,上面寫著“茅廬”。

那是我初次見到茅廬的主人——陳信學。第二天,去搬石磨的時候,信學的太太跑了出來,大家叫她——小琪。這一對癡心民俗藝品的瘋子,跑到我們這個社區來開茶藝館,兼賣古董。那個茶館裏呀,連曾祖母的老木床都給放進去了。喝茶的人可以上床去喝,只是小琪不許客人拉上簾子,也不許人躺,只許人盤腿坐著。

以上的故事還沒有照片出來。只因我還算初去。

織布


照片背景用的是一塊手織的布,南美印第安人的老布,染料來自天然的礦粉和植物。織得緊密,花紋細繁,機器再也弄不出來的。人說,要織半年八個月,才得這麽一塊好東西。

得了這塊布以後,也不敢拿它來做背心,只在深夜裏捧出來摸摸看看,幻想長辮子黑眼珠的印第安女子織了它本是做嫁妝的,好叫人知道,娶過來的新娘不但美麗還有一身好手藝,是一個值得的姑娘。

PEPA情人


那一年,因為聖誕節,丈夫和我飛回馬德裏去探望公婆和手足。

過節的日子,總比平日吃得多,家中每一個女子都在喊:“要胖了,又要胖了,怎麽辦,再吃下去難看死了——。”說歸說,吃還是不肯停的。我,當然也不例外。

丈夫聽見我常常叫,就說:“你不要管嘛!愛吃就去吃,吃成個大胖子沒有人來愛你,就由我一個人安心的來愛不是更好!”

我聽見這種說話就討厭,他,幸災樂禍的。

有一年,丈夫去受更深的“深海潛水訓練”,去了十八天,回來說認識了一個女孩子,足足把那個女孩讚了兩整天,最後說了一句:“不知道哪個好福氣的男人把她娶去,噯——。”

我含笑聽著聽著,心裏有了主意,我誠心誠意的跟丈夫講:“如果你那麽讚賞她,又一同出去了好幾次,為什麽放棄她呢?我可以回台灣去住一陣,如果你們好起來了,我就不回來,如果沒好多久就散了,只要你一封電報,我就飛回你身邊來,你說好不好?”

那一次他真正生氣了,說我要放棄他。我也氣了,氣他不明白只要他愛的人,我也可以去愛的道理。

聖誕節了,丈夫居然叫我吃胖吃胖,好獨占一個大胖子,我覺得他的心態很自私。

就在丈夫鼓勵我做胖子的那幾天,我偷偷買下了一個好胖的陶繪婦人,送給他做禮物。

當他打開盒子看見了名叫PEPA的女人時,我打了一下他的頭,向他喊:“滿意了吧?一個胖太太加一個胖情人。”

後來,包括鄰居的小孩到家裏來玩的時候,都知道那是荷西的“情人”,是要特別尊敬的,不可以碰破她那胖胖的身軀。因為小孩子知道,這位情人,是我也愛著的。

洗臉盆


每次去香港,最最吸引我的地方,絕對不可能是百貨公司。只要有時間,不是在書店,就是在那條有著好多石階的古董街上逛。

古董這種東西,是買不起的,偏偏就有這麽一家舊貨店,擠在古董街上——冒充。

那家舊貨店,專賣廣東收集來的破銅爛鐵。這對我來說,已經很好啦!

那天是跟著我的好朋友,攝影家水禾田一同去逛街的。水禾田和我,先由書店走起。有些台灣買不到的書籍,塞滿了隨身的背包。不好意思叫水禾田替我拿書,一路走一路的重,那個脊椎骨痛得人流冷汗,可是不肯說出來,免得敗興。

走了好多路,到了那家已經算是常客了的舊貨店,一眼就看中了這只銅臉盆。

那家店主認識我,講價這一關,以前就通過了。開出來的價格那麽合理,可是我的背在痛,實在拿不動了。那天沒有買什麽,就回旅社去了。

等到回了台灣,想起那只當時沒買的臉盆,心中很氣自己當時沒有堅持只提那麽一下。又怪自己對水禾田那麽客氣做什麽呢。

好了,又去打長途電話,千方百計找到阿水——我對他的稱呼。在電話中千叮萬囑,請他去一趟那家店,把這個洗臉盆帶來台灣。

臉盆,過了幾個月,由阿水給帶來了。我匆匆忙忙跑去接盆,抱著它回家,心中說不出有多麽快樂。

這一份緣,是化來的,並不是隨緣。

有時想想,做和尚的,也化緣呢,可見緣在某些時候還是可結的。

想到金庸武俠中《笑傲江湖》一書裏的那段“金盤洗手”,總覺得這個盆,另有它隱藏的故事。


再赴茅廬


小琪對我的喝茶方法十分驚訝,當她把第一只小杯子沖上茶時,我舉起來便要喝。小琪用手把我的杯子擱下來,把茶水往陶器裏一倒,說:“這第一次不是給你喝的,這叫聞香杯。”我中規中矩的坐在她身旁,很聽話的聞了一次茶香。小琪才說:“現在用另一個杯子,可以品了。我今天給你喝的茶,叫做——恨天高。”

也不敢說什麽話,她是茶博士,真正學過茶道的,舉手投足之間,一股茶味,閑閑的。我一直在想茶的名字,問小琪:誰給取的?小琪笑說是她自己。那家茶藝館內許多古怪又好聽的茶名,貼在大茶罐上,喜氣洋洋的一片升平世界。再赴茅廬的意思,就是一再的去,而不只是再去一次。明知茅廬這種地方是個陷阱,去多了人會變,可是動不動又跑過去了。一來它近,二來它靜,三來它總是叫人心驚。那些古玩、民俗品,散放在茅廬裏,自成一幅幅風景。寧靜閑散的燈光下,對著這些經過歲月而來的老東西,那份心,總有一絲驚訝——這些東西以前放在誰家呢?這兩個年輕人開的茶館,又哪裏弄來這麽多寶貝呢?

“寶貝嗎?”小琪笑著嘆口氣,又說:“壓著的全是東西,想靠賣茶給賺回來,還有得等呢。”說著說著,一只手閑閑的又給泡了一壺茶。

那種幾萬塊一個的茶壺,就給用來喝平常心的平常茶。小琪心軟,茶價訂得低,對於茶葉的品質偏偏要求高,她的心,在這種情形下,才叫平常。

有時,黃昏裏走過去,看見小琪一個人在聽音樂,不然在看書,總是問一聲:“生意好嗎?”小琪從不愁眉苦臉,她像極了茶葉,祥和又平淡的笑著。一聲:“還可以。”就是一切了。信學比起他的太太來,就顯得銳氣重,茶道好似也不管,他只管店裏的民藝。對於一些老東西,愛得緊,也有品味。這種喜好,就如同他那雙修長的手——生來的。

我們一見面,就不品茶了。我是說信學和我,兩個人吱吱喳喳的光談夢想。

“我說,這家店還可以給更多的人知道。你們光等著人來,是不行的。”我講,信學講:“對呀!”我講:“那就得想辦法呀!”信學講:“這麽小一家店,總沒有人來給做報道吧!”我說:“我們自己報道呀!”信學說:“那支筆好重的。”我說:“什麽筆都是重的,你學著寫寫看呀!”信學聽我講得快速,每一個句子後面都跟了呀——呀——呀的,顯然很愉快。他追問了一句:“你有什麽主意?”我這才喊起來:“好啦!回去替你們寫一封信,介紹茅廬給我們的鄰居,請他們來這裏坐坐,也算提供一個高雅的場地。”

信學和小琪還沒會過意來,我已經推開門跑掉了。筆重、筆重,寫稿子筆當然重死人。可是,給我的芳鄰們一封信,下筆愉快,輕輕松松。再說,我總是跟鄰居點頭又微笑,從來沒有理由寫信給他們。這麽一想,很快樂——去嚇鄰居。跑著、跑著,信學追上來喊:“陳姐姐,不急寫的。今晚雲門舞集訂了一桌茶。”我倒退著跑,喊回去:“好——馬上就去寫。

雲門的人有眼光,而且都是好人。再——見——。”跑回家才二十分鐘,這樣一封信就寫好了——親愛的芳鄰:

很高興能夠與您住在同一個地區,成為和睦親密的鄰居。這份關系,在中國人來說,就叫緣分。也許您早就知道,在我們的社區裏,“雲門舞集”這個傑出的舞團也設在我們中間,這是我們的光榮。可是也許您還不知道,就在我們彼此住家的附近,一對年輕的夫婦,基於對茶道、民俗藝品以及中國文化的熱愛,為我們開設了一家小小的茶藝坊。在這家取名為“茅廬”的地方,您不但可以享受親切的招待,也同時能在消費不多的情形下,擁有一個安靜又典雅的環境。

當您在家中休息時,可能因為孩子太可愛而沒有法子放松疲倦的身心,也可能因為朋友來訪,家中只有一間客廳,而您的家人堅持要在同一個房間觀看《庭院深深》的連續劇,使得您不能和朋友談天。基於種種台北市民缺少安靜空間的理由,請您不要忘了,在您散步就可抵達的距離,這間能夠提升您精神及視覺享受的茶坊,正在靜靜的等待您的光臨。我本身是這家茶坊的常客,它帶給我的,是內心的平和,身心的全然休息,更何況,茶坊的茶,以及陳列的民俗藝品,深值細品。

能夠介紹給您這家高尚又樸實的小茶坊,心中十分歡喜。希望把這份快樂與您分享,使我們彼此之間,居住得更加和氣與安詳。

謝謝您看完這封長信。

您的鄰居三毛敬上

羅哩羅嗦寫好了信,自己舉起來看了一下,文句中最常出現的字,就是——我們、我們又我們。這絕對不是一封廣告單,這是我們同胞之間的親愛精誠。這麽一感動,自己就越來越覺得——住在自己的土地上,有多好。那麽一大群人擠著住,有多好——都不打架的。一次能夠跟那麽多人寫信,又有多好。我得趕緊去影印。

當天晚上,影印了三十份拿去給小琪看,小琪念著念著笑起來了,說寫得很親切。我抓過來再看,才發覺忘了附上茅廬的地址和電話,很脫線的一封信。

信學看了,又在信下面畫上一張地圖,說:“印它個三千張!”

我以為,三十張紙,信箱裏去丟一下就好了,沒想到信學雄心比我大了整整一百倍,他一上來就是幾千的,並不怕累。就這麽有空就往茅廬跑,跑成了一種沒有負擔的想念。幾天不去,一進門,如果沒有客人在,小琪就會大叫一聲:“呀——陳——姐——”

信都發出去了。鄰居在街上碰見我,擱下人,說:“收到你的信啦!”我準回一句:“那就請去捧場嘛!大家好鄰居。”信學和小琪這對夫婦有個不良習慣,初去的客人,當然收茶資,等到去了兩、三次,談著話,變成了朋友,就開始不好意思收錢。於是茅廬裏常常高朋滿座,大家玩接龍遊戲似的,一個朋友接一個朋友,反正都是朋友,付錢的人就不存在了,而茶葉一直少下去。店就這樣撐著。

“你這個樣子不行。”我對小琪說。她一直點頭,說:“行的!行的!”

起初幾次我堅持要付茶資,被信學和小琪擋掉了,後來不好意思再去,心中又想念。有時偷偷站在店外看老壇子,小琪發覺了就沖出來捉人。

其實光是站在茅廬外面看看已經很夠了。茶坊窗外,丟著的民藝品一大堆,任何一樣東西如果搬回我家去,都是襯的,而我並不敢存有這份野心。

收集民俗品這件事情,就如打麻將,必然上癮。對待這種無底洞,只能用平常心去打發,不然一旦沈迷下去,那份樂而忘返,會使人發狂的。

雖然這麽說,當我抱住一只照片上的古老木飯桶時,心裏還是高興得不得了,信學告訴我,這種飯桶只裝撈飯的,所以底部沒有細縫,如果是蒸飯桶,就有空洞好給蒸氣穿過。我沒有想到功用的問題,只是喜孜孜的把它往家裏搬。

說實在的,茅廬裏古老的家具不是個人經濟能力所可以浪擲的地方,可是一些零碎的小件物品並不是買不起,再說信學開出來給我的全是底價,他不賺我的。

得了飯桶——我情願用台語叫它“鍋仔飯桶”之後,眼光纏住了一幅麒麟刺繡,久久舍不得離開它。同時,又看中了墻上兩、三塊老窗上拆下來的泥金木雕。看了好久好久,方才依依不舍的離去。

“你已經有一大堆老壇子了,還要增加做什麽?”媽媽不明白的問。我數著稿費,向母親說:“一個人,不吃、不穿、不睡、不結婚、不唱歌、沒有汽車、沒有時間、更不出國去玩,而且連口哨都不會吹。請問你,這種人一旦買下幾樣民俗藝品,快樂幾天,算不算過分?”

母親聽了分析,擦擦眼睛,說:“如果這件事能給你快樂,就去買下吧。”

當我捧著這些寶貝坐在小琪身邊又在喝茶時,小琪問我:“你好像從來都是快樂的,也不計較任何事。你得教教我。”“我嗎?”我笑著撫摸著一片木雕,輕輕的說:“其實這很簡單,情,可以動,例如對待日常生活或說這種藝術品。那個心嘛,永遠給它安安靜靜的放在一個角落,輕易不去搬動它。就這樣——寂寞的心,人會平靜多了。”

說著說著,外面開始下起微雨來,我抱起買下的一堆東西,住家的方向跑去。

那個晚上,家中墻上又多了幾件好東西,它們就是照片上的麒麟和兩幅泥金水雕。茅廬得來的東西,連上面那個鍋仔飯桶以及沒有照片的石磨,一共五樣。

再赴茅廬


小琪對我的喝茶方法十分驚訝,當她把第一只小杯子沖上茶時,我舉起來便要喝。小琪用手把我的杯子擱下來,把茶水往陶器裏一倒,說:“這第一次不是給你喝的,這叫聞香杯。”我中規中矩的坐在她身旁,很聽話的聞了一次茶香。小琪才說:“現在用另一個杯子,可以品了。我今天給你喝的茶,叫做——恨天高。”

也不敢說什麽話,她是茶博士,真正學過茶道的,舉手投足之間,一股茶味,閑閑的。我一直在想茶的名字,問小琪:誰給取的?小琪笑說是她自己。那家茶藝館內許多古怪又好聽的茶名,貼在大茶罐上,喜氣洋洋的一片升平世界。再赴茅廬的意思,就是一再的去,而不只是再去一次。明知茅廬這種地方是個陷阱,去多了人會變,可是動不動又跑過去了。一來它近,二來它靜,三來它總是叫人心驚。那些古玩、民俗品,散放在茅廬裏,自成一幅幅風景。寧靜閑散的燈光下,對著這些經過歲月而來的老東西,那份心,總有一絲驚訝——這些東西以前放在誰家呢?這兩個年輕人開的茶館,又哪裏弄來這麽多寶貝呢?

“寶貝嗎?”小琪笑著嘆口氣,又說:“壓著的全是東西,想靠賣茶給賺回來,還有得等呢。”說著說著,一只手閑閑的又給泡了一壺茶。

那種幾萬塊一個的茶壺,就給用來喝平常心的平常茶。小琪心軟,茶價訂得低,對於茶葉的品質偏偏要求高,她的心,在這種情形下,才叫平常。

有時,黃昏裏走過去,看見小琪一個人在聽音樂,不然在看書,總是問一聲:“生意好嗎?”小琪從不愁眉苦臉,她像極了茶葉,祥和又平淡的笑著。一聲:“還可以。”就是一切了。信學比起他的太太來,就顯得銳氣重,茶道好似也不管,他只管店裏的民藝。對於一些老東西,愛得緊,也有品味。這種喜好,就如同他那雙修長的手——生來的。

我們一見面,就不品茶了。我是說信學和我,兩個人吱吱喳喳的光談夢想。

“我說,這家店還可以給更多的人知道。你們光等著人來,是不行的。”我講,信學講:“對呀!”我講:“那就得想辦法呀!”信學講:“這麽小一家店,總沒有人來給做報道吧!”我說:“我們自己報道呀!”信學說:“那支筆好重的。”我說:“什麽筆都是重的,你學著寫寫看呀!”信學聽我講得快速,每一個句子後面都跟了呀——呀——呀的,顯然很愉快。他追問了一句:“你有什麽主意?”我這才喊起來:“好啦!回去替你們寫一封信,介紹茅廬給我們的鄰居,請他們來這裏坐坐,也算提供一個高雅的場地。”

信學和小琪還沒會過意來,我已經推開門跑掉了。筆重、筆重,寫稿子筆當然重死人。可是,給我的芳鄰們一封信,下筆愉快,輕輕松松。再說,我總是跟鄰居點頭又微笑,從來沒有理由寫信給他們。這麽一想,很快樂——去嚇鄰居。跑著、跑著,信學追上來喊:“陳姐姐,不急寫的。今晚雲門舞集訂了一桌茶。”我倒退著跑,喊回去:“好——馬上就去寫。

雲門的人有眼光,而且都是好人。再——見——。”跑回家才二十分鐘,這樣一封信就寫好了——親愛的芳鄰:

很高興能夠與您住在同一個地區,成為和睦親密的鄰居。這份關系,在中國人來說,就叫緣分。也許您早就知道,在我們的社區裏,“雲門舞集”這個傑出的舞團也設在我們中間,這是我們的光榮。可是也許您還不知道,就在我們彼此住家的附近,一對年輕的夫婦,基於對茶道、民俗藝品以及中國文化的熱愛,為我們開設了一家小小的茶藝坊。在這家取名為“茅廬”的地方,您不但可以享受親切的招待,也同時能在消費不多的情形下,擁有一個安靜又典雅的環境。

當您在家中休息時,可能因為孩子太可愛而沒有法子放松疲倦的身心,也可能因為朋友來訪,家中只有一間客廳,而您的家人堅持要在同一個房間觀看《庭院深深》的連續劇,使得您不能和朋友談天。基於種種台北市民缺少安靜空間的理由,請您不要忘了,在您散步就可抵達的距離,這間能夠提升您精神及視覺享受的茶坊,正在靜靜的等待您的光臨。我本身是這家茶坊的常客,它帶給我的,是內心的平和,身心的全然休息,更何況,茶坊的茶,以及陳列的民俗藝品,深值細品。

能夠介紹給您這家高尚又樸實的小茶坊,心中十分歡喜。希望把這份快樂與您分享,使我們彼此之間,居住得更加和氣與安詳。

謝謝您看完這封長信。

您的鄰居三毛敬上

羅哩羅嗦寫好了信,自己舉起來看了一下,文句中最常出現的字,就是——我們、我們又我們。這絕對不是一封廣告單,這是我們同胞之間的親愛精誠。這麽一感動,自己就越來越覺得——住在自己的土地上,有多好。那麽一大群人擠著住,有多好——都不打架的。一次能夠跟那麽多人寫信,又有多好。我得趕緊去影印。

當天晚上,影印了三十份拿去給小琪看,小琪念著念著笑起來了,說寫得很親切。我抓過來再看,才發覺忘了附上茅廬的地址和電話,很脫線的一封信。

信學看了,又在信下面畫上一張地圖,說:“印它個三千張!”

我以為,三十張紙,信箱裏去丟一下就好了,沒想到信學雄心比我大了整整一百倍,他一上來就是幾千的,並不怕累。就這麽有空就往茅廬跑,跑成了一種沒有負擔的想念。幾天不去,一進門,如果沒有客人在,小琪就會大叫一聲:“呀——陳——姐——”

信都發出去了。鄰居在街上碰見我,擱下人,說:“收到你的信啦!”我準回一句:“那就請去捧場嘛!大家好鄰居。”信學和小琪這對夫婦有個不良習慣,初去的客人,當然收茶資,等到去了兩、三次,談著話,變成了朋友,就開始不好意思收錢。於是茅廬裏常常高朋滿座,大家玩接龍遊戲似的,一個朋友接一個朋友,反正都是朋友,付錢的人就不存在了,而茶葉一直少下去。店就這樣撐著。

“你這個樣子不行。”我對小琪說。她一直點頭,說:“行的!行的!”

起初幾次我堅持要付茶資,被信學和小琪擋掉了,後來不好意思再去,心中又想念。有時偷偷站在店外看老壇子,小琪發覺了就沖出來捉人。

其實光是站在茅廬外面看看已經很夠了。茶坊窗外,丟著的民藝品一大堆,任何一樣東西如果搬回我家去,都是襯的,而我並不敢存有這份野心。

收集民俗品這件事情,就如打麻將,必然上癮。對待這種無底洞,只能用平常心去打發,不然一旦沈迷下去,那份樂而忘返,會使人發狂的。

雖然這麽說,當我抱住一只照片上的古老木飯桶時,心裏還是高興得不得了,信學告訴我,這種飯桶只裝撈飯的,所以底部沒有細縫,如果是蒸飯桶,就有空洞好給蒸氣穿過。我沒有想到功用的問題,只是喜孜孜的把它往家裏搬。

說實在的,茅廬裏古老的家具不是個人經濟能力所可以浪擲的地方,可是一些零碎的小件物品並不是買不起,再說信學開出來給我的全是底價,他不賺我的。

得了飯桶——我情願用台語叫它“鍋仔飯桶”之後,眼光纏住了一幅麒麟刺繡,久久舍不得離開它。同時,又看中了墻上兩、三塊老窗上拆下來的泥金木雕。看了好久好久,方才依依不舍的離去。

“你已經有一大堆老壇子了,還要增加做什麽?”媽媽不明白的問。我數著稿費,向母親說:“一個人,不吃、不穿、不睡、不結婚、不唱歌、沒有汽車、沒有時間、更不出國去玩,而且連口哨都不會吹。請問你,這種人一旦買下幾樣民俗藝品,快樂幾天,算不算過分?”

母親聽了分析,擦擦眼睛,說:“如果這件事能給你快樂,就去買下吧。”

當我捧著這些寶貝坐在小琪身邊又在喝茶時,小琪問我:“你好像從來都是快樂的,也不計較任何事。你得教教我。”“我嗎?”我笑著撫摸著一片木雕,輕輕的說:“其實這很簡單,情,可以動,例如對待日常生活或說這種藝術品。那個心嘛,永遠給它安安靜靜的放在一個角落,輕易不去搬動它。就這樣——寂寞的心,人會平靜多了。”

說著說著,外面開始下起微雨來,我抱起買下的一堆東西,住家的方向跑去。

那個晚上,家中墻上又多了幾件好東西,它們就是照片上的麒麟和兩幅泥金水雕。茅廬得來的東西,連上面那個鍋仔飯桶以及沒有照片的石磨,一共五樣。


夢幻騎士


“夢幻騎士”是我的英雄——唐·吉訶德。

我得到這個木刻,在一個偶然的機緣裏。

有一次不當心,將吉訶德手中那支矛弄斷了,這更像一個剛剛打完仗的他。

去年在竹東深山裏的清泉。小丁神父將彼德奧圖和蘇菲亞羅蘭主演的這張名片放給我看時,我一直沒有受到如同書本中的那種感動,直到那首歌:《未可及的夢》慢慢唱出來的時刻,這才熱淚奔流起來。

既然吉訶德象征了一種浪漫的騎士精神,身為半個西班牙魂的我,是應該擁有一個他的。

美濃狗碗


照片中的老碗只是代表性的擺了幾只。其實,擁有百個以上呢。

在這幾只碗中,手拉胚的其實只有一個,是手繪上去的花樣,可絕對不是機器印的。

每當我抱著這種碗回家去,母親總是會說:“這種碗,面攤子上多得是,好臟,又弄回來了。”

我不理會母親,心裏想:“面攤子上哪有這麽好看的東西,根本不一樣——如果細心去看。”

前幾年,當我在台灣還開車的時候,但凡有一點空閑,就會往台北縣內的小鎮開去。去了直奔碗店,臉上堆下笑來,祈求那些碗店的主人,可不可以把以前的老碗拿出來給人看看。

這麽收來收去,野心大了,想奔到南部去,南部的老店比較多,說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好東西。

有一次與兩個朋友去環島,但凡村坊鋪店,就停車去找碗,弄得同去的朋友怨天怨地,說腳都沒地方放了。整個車子地下都是碗和盤。

那些不是精選的,要等到回了台北,才去細品它們。在當時,只要有,就全買。

照片中左邊那只反扣著的碗來歷很奇特。

環島旅行,那夜住美濃。

夜間睡不著,因為才十一點多鐘。順著美濃鎮內那條大水溝走,穿過一排排點著神明紅燈的老住家,看著一彎新月在天空中高高的掛著,心裏不知多麽的愛戀著這片美麗的鄉土。

走著走著,就在大水溝邊,一只黑狗對著一只老碗在吃它的晚飯。

看到那只狗吃的碗,怎麽樣也不肯舉步,等在黑暗中,等它吃完了就好拿走。

那只笨狗,以為有人想搶它的食物,惡狠狠的上來兇我,露出了尖尖的白牙。

想了一下,守在那兒不是辦法,一來有惡狗,二來主人出來了抓到小偷,不太好看。這麽再一想,橫穿過水溝,跑到鎮上街邊,一家售賣日用品的商店已經下了半道門,大概就算打烊了。

我走進去,指著一只全新的大海碗,付了錢,再慢慢晃回去,那時,和我一同旅行的朋友們早回旅社去了,只我一個人。

再回去時,狗不見了,人沒有出來,那只被舔得光清的老碗,還在。

我蹲下去,快速的把新碗放在原地,那只舊碗被換了過來。也不敢加快步子,心裏嚇得要死,步子還像在散步似的。

走了一段路,才敢回了一次頭。確定安全了,這才在路燈下,蹲在水溝邊,用手掬水,洗起碗來。

回到旅社,又在燈下細細看了。好家夥,淡青色,還是冰紋的。這一喜非同小可,用力去打三夾板,叫靠隔的朋友過來一同欣喜。

那次環島旅行,跟回來的碗盤多得可以開碗店。有些小形的,拿來當了煙灰缸。

有一日,齊豫到我家裏去,看上了她手中的煙灰缸——我的碗。

分了三只小的給她,那時潘越雲看了,叫起來:“三毛,我也要你的碗——”

於是我把那些小碗都分了。一面分一面叫:“來!來!還有誰要搶我的飯碗,接了去,這碗飯本人就要不吃了。”


三顧茅廬


就這樣,在我繁忙的生活中,偶爾空閑個一兩個小時左右時,我就走路到茅廬去坐坐。

那一封寫好的信,慢慢的發出去了。

有一天我經過茅廬,小琪笑得咯咯的彎了腰,說:“前天晚上來了一大群老先生,來喝茶,說是看了你的信,一來就找你,沒找到,好失望的。”

“是不是可愛的一群老先生?”我笑著揚揚眉。小琪猛點頭,又說:“好在我們那天演奏古箏,他們找不到你,聽聽音樂也很高興。”

“就這一桌呀?”我問。小琪說:“兩桌。又一次來了一對夫婦,也是看你信來的。”

“才兩桌?我們發了三千封信吔?!”我說。

小琪笑著笑著,突然說:“我快撐不下去了。”我叮住她看,一只手替她拂了一下頭發,對她輕輕的說:“撐下去呀,生意不是一下子就來的,再試試看,一年後還沒有變好,再做打算吧!”

小琪和信學都沒有超過三十歲,今天這份成績已經算很好了。那批茶具、古董,就是一筆財產,而生意不夠好,是我們做朋友的一半拖累了他們。

在這種情形下,又從茅廬搬回來一只綠色彩陶的小麒麟,加上一只照片中也有的大土壇——早年腌菜用的。土壇上寬下窄,四個耳朵放在肩上作為裝飾,那線條優美又豐滿。

我當當心心的管理好自己,不敢在收集這些民藝品上放進野心,只把這份興趣當成生活中的平常部份。也就是說,不貪心。

對於收來的一些民俗品,想來想去,看不厭的就是甕。每一個甕,看來不是腌菜的就是發豆芽的,或說做別的用處的。可是它們色彩不同、尺寸有異、形狀更不一樣,加上它們曾經是一種民間用品,在精神上,透著滿滿的生活情調,也飽露著最最淳樸的泥土風味,一種“人”的親切,就在裏面,這“人”,就是早年的普通人,他們穿衣、吃飯、腌堿菜,如同我們一般。於是,在這無底洞也似的古董、民俗品裏,我下決心只收一種東西——甕。

茅廬的可親可愛,在於它慢慢成了社區內一個隨時可去的地方。繁忙的生活中,只要有一小時空閑,不必事先約會,不必打扮,一雙球鞋能能夠走過去坐坐。也因為如此,認識了在覆興中學教書的國文老師——陳達鎮。

陳老師收藏的古董多、古書多,人也那麽閑雲野鶴似的。看到他,總想起亮軒。這兩人,相似之處很多,包括說話的口氣。

陳老師的古董放在他家裏,他,當然又是個鄰居。我們這條一百三十三巷,看來平常,其實臥虎藏龍的,忙不過來。從茅廬,我進入了陳老師的家。

呆看著叫人說不上話來的大批古董和書籍,我有些按捺不住的動心,這很嚇人,怕自己發狂。陳老師淡淡的來一句:“淺嘗即止,隨緣就好——玩嘛!”

我驀然一下收了心,笑說:“其實,我們以物會友也是非常好玩的。例如說,每星期五,不特別約定必須參加的,每星期五晚上,有空的人,就去茅廬坐一下,每人茶資一百,然後一次拿一樣收藏品去,大家欣賞,也可以交換——。”陳老師笑說:“這叫做——獻寶。”

想到這種閑散的約會,如果有上三五人,就能度過一段好時光。不必去擠那亂七八糟的交通,只要懷裏拿個寶貝,慢慢走過去就得了。那份悠然,神仙也不過如此。

“叫它獻寶會。”我說。笑著笑著,想到陳老師可能拿了一只明朝瓷碗去,而我拖個大水缸去獻寶的樣子,自己先就樂不可支。

茶坊茅廬,被我們做了新的遊戲場。

住在這小小的社區裏,可以那麽生動又活潑的活著,真是哪裏也不想去了。人生,在這個小小的角落裏,玩它個夠本。也是在茅廬裏喝茶的時候,把玩了好幾塊雞血石的印章,要價低得以為他們弄錯了。這,只是把玩,我很堅定的是:只要土壇子。

寫著上面的話,我感覺著一份說不出的安然和幸福。那種居住在一群好鄰居裏的喜悅和安全,都是這一群群淳厚的同胞交付給我的禮物,我不願離開這兒。

三顧茅廬的故事並沒有講完。三,表示多的意思,我的確去得不少。

照片中一共六樣東西:鍋仔飯桶、刺繡麒麟、兩幅泥金木雕、一只彩陶麒麟、一個大腹土罐子。

這並不表示我只向茅廬買下了這六樣,也不表示茅廬只有這一類的東西,他們的家具、古玩、茶壺,以及無數樣的寶貝,都在等著人去參觀,是一個好去處。

走筆到此,又想到陳達鎮老師對茅廬講的一句話,使我心裏快樂。對著那一批批古玩、民藝品,陳老師笑笑的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雖說非常明白這句話,可是我還是想放下這支筆,穿上鞋子,晃到茅廬去看一看,看那一對小石獅子,是被人買走了呢,還是仍舊蹲在那兒——等我。

閃爍的並不是金子


圖中那一堆金子都是假的,除了手上的戒指之外。

幾年前,我有一個鄰居,在加納利群島,她的丈夫據說是德國的一個建築商,生意失敗之後遠走南美,再沒有消息。太太和兩個兒子搬來了島上,從慕尼黑來的。這家人仍然開著朋馳牌轎車,他們的小孩,用汽水打仗——在鋪著華麗的波斯地毯上。說是房租學費都付不出了,可是那家的太太總在美容院修指甲做頭發,一家三口也老是在外面吃飯。

有一天那家的太太急匆匆的跑到我的家來,硬要把一張波斯地毯賣給我,我跟她說沒有能力買那麽貴的東西,她流著淚走了。

不久,南美那邊匯來一筆錢,這位太太拿它去買了許多鞋子、衣服還有兩副金耳環,跑來給我看。那一陣她活得很自棄,也浪費。

過沒多久的一個深夜裏,她的汽車在海邊失火了,許多鄰人去救火,仍然燒成了一副骨架,燒的當時,鄰居太太拿了照相機在拍,同時大聲的哭。過不久,又看見她在餐館喝酒,臉上笑笑的,身旁坐了一個浪蕩子。傳說,她在德國領了汽車保險賠償。我一直不懂,為什麽車子失火的那個晚上,一向停車房的汽車會開到海邊去,而且火是由後座燒起來的。

當這位太太再來我家的時候,她手中拿著這幾副閃著金光的東西,好看,極美的首飾,但那是鍍金的。一看就知道是印度的東西。那時候,她說她連吃飯的錢也沒有了。

我很不情願的買下了她的三個手鐲和一條項鏈,所費不多。沒想到過了一個星期,她再來看我時,腳上多了一雙黑底嵌金絲的高跟鞋,問我新鞋好不好看,然後又說她的孩子要餓死了。

後來,我不再理她了,過不久,她去了南美找她的先生。深夜裏走的,房租欠了一年沒有付。

又過了一個聖誕節,接到一封信,信中照片中的女人居然是那個芳鄰,她站在一個木屋前,雙手舉在頭上,很風騷的笑著。

總算對我是有感情的,萬水千山寄了封信來。我保存了這幾樣屬於這個德國女子的東西,一直到現在。

圖中的戒指,是我自己的一個紀念品,與其他幾件無關了。

來生再見


親愛的江師母,你的靈魂現在是不是正在我的身邊,告訴我:“夜深了,三毛不要再熬夜,帥母是癌癥過去的,你前兩年也得過這個病,不要再累了,快去睡覺,身體要緊。而你脖子上腫出來的硬塊,怎麽還不去看醫生?師母憂急你的健康,你為什麽卻在深夜裏動筆在寫我,快快去睡吧——。”

我看著這張玉墜子和桃源石的印章照片,心裏湧出來的卻是你漫無邊際對我的愛以及我對你的懷念。一年五個月已經過去了,師母,你以為我忘記了你嗎?

初識師母是在東海大學一場演講的事後,校方招待晚飯,快結束的時候,你由丈夫——東海大學文學院院長江舉謙先生引著進入了餐廳,你走上來拉住我的手,說是我的讀者。

那一刻,我被你其淡如菊的氣質和美麗震住了,呆呆的盯住你凝望,不知說什麽才是。

也許是前世的緣分未了,自從我們相識之後,發覺兩人有著太多相似的地方,從剪裁衣服、煮菜、愛穿長裙子、愛美術、喜歡熬夜、酷愛讀書,到逛夜市、吃日本菜、養花、種菜,甚而偶發的童心大發跑去看人開標賣玉,都是相同的。

我雖然口中叫你師母,其實心裏相處得如同姊妹,我們一個在國外或台北,一個在台中的東海校園,可是只要想念,就會跑來跑去的盡可能一同像孩子般的玩耍。你的衣服分給我穿,你的玉石和印章,慷慨的送給我。只要我去台中,我們必然夜談到天亮,不管老師在臥室裏一遍又一遍叫喊著:“去睡啦!不要再講話啦——”我們還是不理他。等他睡著了,兩個人一人一杯烏梅酒喝喝談談,不到天亮不肯去睡。

只要我去了台中,我們必去你的故鄉竹山找三姨,我跟著你的孩子叫三姨,那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姨,被我叫成了親戚。

師母,你喜歡看我打扮,也喜歡看見我快樂,無論什麽心事,除了對小丁神父,我就只對你一個人說。如果不能見面,我們來來往往的書信就跑壞了郵差先生,在國外,只要我不寫信,你就每天在郵差抵達的時刻不停的張望。

我們看來是完全不同的外型,你的美,蘊含著近乎日本女子的賢淑與溫柔,我的身上,看見的只是牛仔裙上的風塵。

可是我們的靈魂以及對生命的熱愛卻是呼應不息的。

去年的春天,老師一個電話將我急出的眼淚,老師說你頭痛痛昏了過去,被救護車送到了大醫院來。我匆匆的趕了去,你的神志還算清楚,只對我說:“師母前五年開過癌癥以後沒有肯聽醫生的話每三個月做一次追蹤檢查。你千萬不能大意,什麽事都可以放下,醫生一定要去看的,我知道你沒有去,你是聽話不聽話?”

那日我看你神情和臉色還是不差,心裏騙著自己;你的頭痛只是一時的,不會有大事。可是老師在病房外抱著我痛哭的當時,我猜你的癌細胞已經到了腦子。

那時候我工作忙碌到幾近崩潰的邊緣,可是我每天跑一次台大醫院去握住你的手。你拉著我胡言亂語起來,不肯起床吃東西。我試著餵你,哄你,你將身子背過去不看我,說病人不好看。那天清晨,你突然昏迷了,我趕去時,手術房裏開腦的手術剛剛結束。而前一天,你那麽愛美的人,不怕開刀,只說沒有了頭發叫我替你去找一頂假發。我含著淚與你笑談假發的樣子,然對跑出病房外面擦去眼淚。

那麽多深愛你的人在外面守護著開過刀的你,加護病房沒有人可以進去,我偷穿了一件藍色的制服——工作人員脫下來的,混到加護病室一個床一個床的去找你。你清醒了,喊了一聲“三毛”,我將手指張開,問你能不能數,你說是“五”,我又不知為何流下了眼淚。

那時候,我手邊三本書一起要出版,加上母親也在榮總同時開刀,而我又在這種水深火熱的時候正在整理剪裁丁神父的那本《剎那時光》,同時,滾石唱片公司的一張唱片歌詞也已經開始修改。在這麽重的工作裏,我壓積著對母親和對師母你的病況,幾乎日日夜夜含著淚在工作的空檔裏分秒必爭,在榮總和台大醫院兩個地方來回奔跑。

那時候,母親康覆出院了,師母你,卻發覺肺部也有癌細胞和腫瘤。我一日一日的進出醫院,總是笑著進去看你、抱你,出來時在電梯裏痛哭。

我問護士小姐開肺的人事後麻醉過了痛不痛苦,護士誠實的告訴我;那是一個大男人也要痛得在叫的。我又因為不能代你去痛而湧出了眼淚。

十天之後,你開腦再開肺,那個醫院,好似再也走不出來。回想到因為我個人的忙碌,在你前幾年健康情形尚好的時候,無法分出過多的時間給你而自責甚深。因為我知道你是那麽渴望的與我相處,而我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開肺以後的一天,師母你突然跟我講起蔣勳,那時他正去東海做了美術系主任,你說:“蔣勳是一個懂得美的人。”我欣喜你放開了數月與病的掙紮,說出了這樣如同我們過去的談話形式來,我以為你可能就此慢慢康覆,而當時的我,卻因工作和心理,裏外相熬,已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有一陣,快二十天吧,我病倒了下來,不能睡、無法吃、止不住的痛哭、記憶力已喪失到無法找到自己回家的路。在那種情況下,我的病引出了父親、母親的焦慮,而我,除了喊累之外,就是不能控制的大哭和想自殺。

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天師母你的孩子惠民打電話來,說師母你已昏迷,不能救了。

我撐著身子坐計程車去看你,你的手上還在打點滴,可是眼睛閉著,我輕輕的將臉貼在你的臉上,我的淚流在你的頰上,我喊你:“師母、師母。”你不回答我。護士小姐進來請我離開,我舍不得走,我抱著你,你沒有動靜,我跟你說:“師母,你怪過我這幾天的不來看你吧?你一定在傷心我的不來,現在我來了,你為什麽不理我?”

護士小姐強迫我走開,我再度親親你那依舊美麗的臉孔,哽著聲音,向你說:“那麽我們暫別了,師母,我的好朋友,這一條路,誰陪你去呢?”

出了病房,我坐在台大醫院邊門的石階上埋頭痛哭,想到你跟我那份不可解的友情,我實在是舍不下你那麽孤孤單單的上路。

那個黃昏,我上車,計程車司機問我去什麽地方,我發覺我的腦中又是一片空白,我不能記得父母家住在哪條街、哪條巷子。我在車中坐著流淚,講不出要去的地名。我下車,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發覺自己的身體好似被一個靈魂附住了似的痛苦難當,我眼睛開始看不清東西。我靠住一個電線桿嘔吐,那時候,我記起了自己獨住的家在什麽地方,我喊了車子帶我回去,在那份無以名之的痛苦之夜裏,我的視力越來越朦朧,我一直全身發抖和抽筋,我等到天剛亮,掙紮著打電話去光啟社給丁松青神父,說我病了,不要告訴我大病初愈的媽媽,不要大醫院,請神父快給我找一個醫生,因為我支持不下去了。

當我在那天終於因為精神極度衰弱而住進了醫院的當時,正是師母你臨終的時刻。我突然明白了死的滋味,因著我們在心靈上太相近太相親,你瀕死的掙紮,如同電波一般的彈入我的身體。我也幾乎在那時死去。

你的火化,我沒能去。你在台中的告別式,我不能有體力去參加。躺在病房裏,我不肯講話,只在催眠藥的作用下不安的翻去又醒來。我的去年,真真實實與你一同走過死陰的幽谷,而我康覆了,你,師母,你卻永遠的走了。

照片中的一塊玉石,一抹血紅的印章,是師母你留在世界上給我的紀念,睹物思人,還是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夢。你的走,到現在也不能被我所接受。我常常會等待,等待你在我的夢中出現,可是你不來。師母,現在的你是不是在我身邊?如果你正在摸摸我的頭發,我怎麽沒有感覺?我們的緣,來生再續下去,你必然願意的,正如我心渴望的一般,我們來生再相見了,能嗎?能嗎?請你回答我啊——。

這篇文章,送給知我、愛我、疼我、惜我的江師母——楊淑惠女士。

擦鞋童


那個孩子不過七、八歲吧。提著一個小木箱,拖住我的腿不給人走路。

我笑看著他,問:“球鞋怎麽能擦呢?你自己想一想?”我穿的,就是一雙球鞋,而這個小孩子偏偏要替人擦皮鞋。那時我正在玻利維亞的首都——拉巴斯。

小孩子不肯走,用眼淚攻勢,不講話,含著一眶淚死命纏住不放。

“我不理你哦。”我說,輕輕推開他就走。

他又追上來,像打橄欖球一般,往前一撲,又抱住了我的腿。

“再追就踢你了,沒有禮貌的小孩子。”又講了一句,可是語氣根本不重,警告是重的。

“求求你。”孩子說。

我看了一下四周圍上來的一群群擦鞋童,不敢掏錢只給這一個。這種被饑餓的人群包圍的感覺很令人難過。常常,弄得自己吃頓普通的飯菜,都丟不掉那幾百只在窗外觀望的眼睛。

玻利維亞其實還算很好的,比較之下。

“孩子,我穿的是球鞋,你怎麽擦嘛?”

說時,我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不走了。那時,一個賣冰棒的小販走過來,我買了好多只,分給四周的擦鞋兒童們吃,至於錢,就是不能給。

“那我擦你的鞋圈好了,求求你。”

“不講理的孩子,你要多少錢呢?”

“一塊美金。”他說。

我不再理他了,自己吃起冰棒來。

等著等著,眼看沒有希望了,這個孩子望了我一眼,丟下一句話:“那你別走開哦,我馬上回來。”

說完飛跑而去了。

再回來的時候,孩子跑得氣喘喘的,斜背的擦鞋箱裏,被他拿出來一只可以開合的小盒子。就是照片中那一個。

我“啊”了一聲,接過手來,輕輕把那幢如同小教堂一般的盒子打開來。原先以為,裏面必然是一座聖像或十字架,沒有想到,躲藏在盒子裏的居然是三個人正在觀看一位鬥牛士鬥牛。

這樣東西非常有趣。裏面還有一個太陽呢。

“孩子,你要拿這個來賣給我嗎?”我問。

那個孩子點了一下頭,把擦鞋箱往身邊一放,就蹲在我膝蓋邊。

“那你情願擦鞋圈呢,還是情願賣這個盒子給我呢?”我問。

“你怎麽想?”小孩居然反問一句。

“我想——盒子比較好,你說呢?”

他立即笑了,笑時露出白白的門牙來。

“嗯,我還在想,這個盒子是你的嗎?”

“我媽媽的,我爸爸的。”孩子自自在在的說。“好,那你帶我去看你的媽媽。”我說。

“好。”孩子坦蕩蕩的說。

我們一起走了,我的手臂環在孩子的肩上。

走到幾乎出了城,開始爬坡,在那海拔接近四千公尺的世界最高的首都,每走一步,都會喘的,因為不習慣。

爬了好高好高的斜坡,走到一個有著天井的大雜院,裏面一個印地安婦人背著一個嬰兒蹲在水龍頭邊洗衣服。見到她的兒子帶了一個外地人來,這婦人立即站了起來,呆望著我,一雙手不安的摸了摸粗粗的麻花辮子。我走上去,向她打招呼,問說:“是你的兒子嗎?他要替我擦球鞋呢。”

那婦人很羞澀,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

“這個盒子,是你要賣出來的嗎?”我又問。

婦人點點頭,又點頭。

我笑問她:“那你想要多少錢呢?”

她也說不出,憨憨厚厚的站在我身邊,頭低低的。

看著這一位印地安婦人,我的心裏掠過一絲似曾相識的溫柔。掏出了口袋中的票子,塞在她手中,她呆在那兒,說不出什麽話。

“那我謝謝你,小盒子就算買下了。”

再深看了那婦人一眼,我拉起她孩子的手,對他說:“走,我們趕著黃昏以前再進城去,這一回,你可不能弄錯了,那些穿球鞋的遊客,不必上去抱住腳了。”

印度手繡


前年吧,新加坡《南洋、星洲聯合報》舉辦了一次文學征文獎。同時,在頒發“金獅獎”的時候,邀了中國大陸、台灣、香港以及居住在美國的華文作家去開會。我算敬陪末座,代表了台灣,同去的還有瘂弦,我們的詩人。

對於開會,我的興趣極少,可是去這麽一趟,能夠見到許多聞名已久的大作家,這就不同了。我喜歡看名人。初抵新加坡時,舉辦單位做事太細心,不但安排食宿,同時還很周到的交給每個與會的人一個信封,裏面放了兩百塊新幣,在當時,相當於一百美金,算做零用錢。這個所謂文學集會,在那幾天內認真的開得如火如荼。這的確是一場紮紮實實的大會。只怪我玩心太重,加上新加坡朋友也多。開會開得不敢缺席,可是我急切的想抽空跑出去街上玩。

就在一個不幹我事的早晨,散文組部份沒有會可開,我放棄了睡眠,催著好友李向,要他帶我去印度店裏去買東西。那一百塊美金,因為忙碌,怎麽也花不掉。

就在急急匆匆趕時間去土產店的那兩小時裏,我在一家印度店中發現了這一大塊色彩驚人艷麗的手工掛氈。盯住它細看了十分鐘,覺得不行——它太豐富了,細細的觀看那一針一線,一年也看不夠。

我還是盯住它發呆。李向在一旁說:“就買下了吧!”我沒答腔。

美麗的東西不一定要擁有它。世上最美的東西還是人和建築,我們能夠一幢一幢房子去買嗎?

“這不是房子。”李向說。

這不是房子,而且我不止只有那一百美金。可是我還是相當節制的。

店主人對我說:“你就買去了吧!店裏一共只有兩幅,這種掛氈手工太大,不會生產很多的。”

我試著殺價,店主說,便宜五塊美金。這不算便室,可是我不會再殺,就買下了。

放在抽屜裏好幾年,一直不知道給它用在什麽地方才叫合適;於是也不急——等它自己要出現時,大自然自有道理。過了三年整,我在台灣有了自己的房子,客廳壁上不掛字畫,我想起這幅藏了好久的掛氈,順手翻出來,用釘子把它釘上,就成了家中氣氛最好的一角。

這幅東西來得自自然然,完全隨緣而來,看著它,沒有一點吃力的感覺。心裏很快樂。


二十九顆彩石


一共是二十九顆彩色的石頭,湊成了這條項鏈跟兩副手鐲。它們是錫做的,拿在手裏相當輕,那一次一口氣買了大約十多樣,分送國內的朋友。它們沒有什麽特別的故事,得來卻也並不容易。

在一堆雜亂貨品的印度店裏搜來的,地點在香港的街上。

橄欖樹


這明明是一只孔雀,怎麽叫它一棵樹呢?

我想問問你,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在以色列的一家餐館裏,聽到那首李泰祥作曲,三毛作詞,齊豫唱出來的——《橄欖樹》;你,一個中國人,會是什麽心情?以色列,有一家餐館,就在放橄欖樹這首歌。

當時,我不在那兒,在南美吧!在那個亞馬遜河區的熱帶雨林中。

是我的朋友,那個,在另一張南美掛氈的照片故事中提到的朋友——他在以色列。是他,聽到了我的歌。那時候,我猜,他眼眶差一點要發熱,因為離開鄉土那麽遠。

回來時,我們都回返自己的鄉土時,我給了他一張秘魯的掛氈。他,給了我一只以色列買來的孔雀。然後,把這個歌的故事,告訴了我。

一九八九年,如果還活著,我要去以色列。在那兒,兩家猶太民族的家庭,正在等著我呢。

橄欖樹


這明明是一只孔雀,怎麽叫它一棵樹呢?

我想問問你,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在以色列的一家餐館裏,聽到那首李泰祥作曲,三毛作詞,齊豫唱出來的——《橄欖樹》;你,一個中國人,會是什麽心情?以色列,有一家餐館,就在放橄欖樹這首歌。

當時,我不在那兒,在南美吧!在那個亞馬遜河區的熱帶雨林中。

是我的朋友,那個,在另一張南美掛氈的照片故事中提到的朋友——他在以色列。是他,聽到了我的歌。那時候,我猜,他眼眶差一點要發熱,因為離開鄉土那麽遠。

回來時,我們都回返自己的鄉土時,我給了他一張秘魯的掛氈。他,給了我一只以色列買來的孔雀。然後,把這個歌的故事,告訴了我。

一九八九年,如果還活著,我要去以色列。在那兒,兩家猶太民族的家庭,正在等著我呢。

飛鏢


有這麽一個故事。

一個寡婦,辛辛苦苦守節,將幾個孩子撫養長大。她,當然也因此老了。

在她晚年的時候,說起往事來,這個寡婦向孩子們展示了一百枚銅錢。說,這些銅板,每天深夜裏被她散撒在房間的床下和地上,而她,趴著,一枚一枚的再把它們從每一個角落裏撿回來。就這樣,一個一個長夜啊,消磨在這份忍耐的磨練裏,直到老去。

以上這個故事,偶爾有朋友來家中時,我都講給他們聽。然後,指著那個飛鏢盤,以及那一支一支完全被射中在正中心的飛鏢,不再說什麽,請他們自己去聯想。

就因為我先講那一百枚銅錢,再講這個飛鏢,一般人的臉上,總流露出一絲不忍,接著而來的,就是一份憐憫——對我的那一個一個長夜。

他們不敢再問什麽,我也不說。

萬一有人問——從來沒有過。萬一有人問:“這就是你度過長夜的方式嗎?”我會老老實實的說:“完全不是,只不過順手給掛上去的罷了。”

那一百枚銅錢和那個寡婦,我一點也不同情她——守得那麽勉強,不如去改嫁。

那又做什麽扯出這個故事又把它和飛鏢聯在一起去叫別人亂想呢?

我只是有些惡作劇,想看看朋友們那種不敢不同情的臉色——他們心裏不見得存著什麽同情,也不必要。必要的是,一般人以為必須的一種禮貌反應。這個很有趣,真真假假的。飛鏢試人真好玩,而且百試不爽。


紅心是我的


一直到現在,都不知道這種石頭是用什麽東西染出來的。如同海棠葉大小的平底小盤裏躺著的都是心。

那個不說話的男人蹲在地上,只賣這些。

世上售賣心形的首飾店很多,純金、純銀、鍍金和銅的。可是這個人的一盤心特別鼓,專註的去看,它們好似一蹦一蹦帶著節奏跳動,只怕再看下去,連怦怦的聲音都要聽出來了。

我蹲在地上慢慢翻,賣的人也不理會,過一會兒幹脆又將頭靠在墻角上懶懶的睡了。

那盤待售的石心,顏色七彩繽紛,湊在一起等於一個調色盤。很想要全部,幾十個,拿來放在手中把玩——玩心,這多麽有趣也多麽可怕。

後來那個人醒了,猜他正吸了大麻,在別個世界遨遊。我說減半價就拿十個,他說:“心那裏可以減價的,要十個心放在哪裏?”我說可以送人,他說:“你將這麽重要的東西拿去送人,自己活不活?”我說可以留一個給自己,他說:“自己居然還留下個?!那麽送掉的心就算是假的,不叫真心了。”

“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呀!”我輕輕笑了起來。“這個,你買去,刻得飽滿、染得最紅的一顆,不要還價,是你的了。”

那顆心不在盤子裏,是從身體中掏出來的。外面套的袍子是非洲的,裏面穿的是件一般男子襯衫,他從左邊襯衫口袋裏掏出來的一顆。

“噯!”我笑了。

配了一條鐵灰鏈子,很少掛它,出門的時候,總放在前胸左邊口袋裏。

時間的去處


在美國,我常常看一個深夜的神秘電視節目,叫做“奇幻人間”。裏面講的全是些人間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當然,許多張片子都涉及到靈異現象或超感應的事情上去。

一個人深夜裏看那種片子很恐怖,看了不敢睡覺。尤其是那個固定的片頭配樂,用著輕輕的打擊樂器再加時鐘嗒、嗒、嗒的聲音做襯出來時,光是聽著聽著,就會毛發豎立起來。

我手中,就有一個類似這樣的東西。

是以前一個德國朋友在西柏林時送給我的。一塊像冰一樣的透明體,裏面被壓縮進去的是一組拆碎了的手表零件。

無論在白天或是晚上,我將這樣東西拿在手中,總有一種非常凝固的感覺在掌中如同磁鐵似的吸住我。很不能自拔的一種神秘感。

我是喜歡它的,因為它很靜很靜。

許多年了,這塊東西跟著我東奔西跑,總也弄不丟。這與其說是我帶著它,倒不如說,是它緊緊的跟著我來得恰當。

有一年,在家裏,我擦書架,一不小心把這塊東西從架上的第一層拂了下去。當時先生就在旁邊,他一個箭步想沖上來接,就在同一霎間,這塊往地上落下去的東西,自己在空中扭了一個彎,啪一下跌到書架的第三層去,安安然然的平擺著,不動。

我是說,它不照“拋物線”的原理往下落,它明明在空中扭了一下,把自己扭到下兩層書架上去了。這是千真萬確的。

先生和我,看見這個景象——呆了。

先生把它拿起來,輕輕再丟。一次、兩次、三次,這東西總是由第一層掉到地上去,並沒有再自動轉彎,還因此摔壞了一點呢。

那麽,那第一次,它怎麽弄的?

從那次以後,我就有點怕這塊東西,偏偏又想摸它;從來舍不得把它送人。

那些靜靜的手表零件,好像一個小宇宙,凍在裏面也不肯說話。

寫到這兒,我想寫一個另外的故事,也是發生在我家中的。這個故事沒有照片,主角是一棵盆景,我叫不出那盆景的名字,總之——。

在我過去的家裏,植物長得特別的好,鄰居們也養盆景,可是因為海風吹得太烈,水質略堿,花草總也枯死的多。而我的盆景在家中欣欣向榮,不必太多照拂,它們自然而快樂的生長著。

每當有鄰居來家中時,總有人會問,怎麽養盆景。那時候我已經孀居了,一個人住,不會認真煮飯吃,時間就多了一些。我對鄰居說,要盆景好,並不難,秘密在於跟它們講話。“跟盆景去講話?!”鄰居們大吃一驚。

“我沒人講話呀!”我說。

說著說著,那一帶的鄰居都去跟他們的盆景講話了。

我跟我的盆景講西班牙文,怕它們聽不懂中文。

就在一個接近黎明的暗夜裏,我預備睡了,照例從露台吊著的盆景開始講,一棵一棵講了好多,都是誇獎它們的好話。

等我講到書架上一棵盆景時,它的葉子全都垂著,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我一看就忘了要用鼓勵的話對它,就罵:“你呀!死洋怪氣的,垂著頭做什麽嘛?給我站挺一點,不要這副死相呀!”

那個盆景中的一片手掌般大的葉子,本來垂著的,聽了我的好罵,居然如同機器手臂一樣哢哢、哢哢往上升,它一直升,一直升,升到完全成了舉手的姿勢才停。那一個夜晚,我被嚇得逃出屋去,在車子裏坐到天亮。等到早晨再去偷看那片嚇了我的葉子;它,又是垂下來的了。第二天,我把這盆東西立刻送人了。

在我的家裏,還有很多真實的故事,是屬於靈異現象的,限於“不科學”,只有忍住不說了。


鄰居的彩布


這條印度繡花的彩布,原是我一個德國鄰居的。那位太太說,是印度店裏看到好看,才買了下來。可是回到了家裏,東擺擺,西放放,怎麽都不合適。

說時,這條彩布被她丟在洗衣籃子裏面,很委屈的團著。

我將它拉出來,順手摺成一個三角形,往肩上一披,笑問她:“如何?”

她還沒有回答呢,我又把這塊布一抖,在腰上一圍,叫著:“變成裙子啦!”

那個金發的太太笑著說:“沒有辦法,你是東方的,這種東西和色彩,只能跟著黑發的人走,在我家裏它就是不稱。”我對她說:“這不是拿來做衣服的,不信你試試看,掛在墻上、披在椅背上、斜放在桌子上,都是好看的。”“那也是該在你家。”她說。

於是我拿走了這塊彩布,回到家中。順手一丟,它就是活過來了。圖案上的四只鳥雀好似在我的家裏唱起歌來。我跑回去對那位德國太太說:“你講得真不錯,它在我家很貼切,那就讓給我了吧。”

我們當場交易金錢,於是又多了一樣並不是偶然得來的彩布。

這塊彩布非常有生命力,但凡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只要它一出現,氣氛就不同了。

而今,這塊彩布正搭在我現住小樓的一個單人沙發上。

如果說,今生最愛的東西有那些,我想,大概是書籍和彩布了。

這樣的彩布,大大小小,包括掛氈,一共快有二十條呢。


後記


《我的寶貝》在《俏》雜志以及《皇冠》雜志上連續刊登了一年多的時間。這本書的誕生,無非抱持著一貫的心態,那就是:把生活中的片段記錄下來。

其實,我的寶貝不止書上那麽一點點,自從少年時代開始揀破爛以來,手邊的東西總是相當多。隨著時間的流逝加上個人環境的變遷,每隔五年左右,總有一些原因,使我的收藏大量流失。起初,對於寶貝的消失,尚有一些傷感,而今,物換星移,人海滄桑早已成為習慣,對於失去的種種,都視為一種當然,不會再難過了。

《我的寶貝》在連載期間得到極大的回響。分析這個專欄之所以受歡迎的原因,可能在於它的圖片和故事的同步刊登。我很喜歡讀友們把這本書當成一本“床邊故事。”看一個圖片,聽一個故事,然後愉快的安眠。事實上,很多做母親的,已經把這種方式在連載時用在孩子入睡的時刻。我發覺,孩子們也很喜對聽故事再看圖片。

也喜歡讀友們把這本書當成禮物去送給好朋友,因為送的不止是故事同時也送了一大堆破銅爛鐵般的所謂寶貝。

這些經由四面八方而來的寶貝,並不是不再流動的,有些,在拍完了照片之後,就送了人,也有些,不斷的被我在種種機緣中得來,卻沒有來得及收進這本書裏去,很可惜的是,來的都是精品。這只有等待過幾年再集合它們,另出一本書了。藉著一件一件物品,寫出了背後的故事,也是另一種保存的方式,這麽一來,東西不再只是它的物質基礎,它們,加入了人的悲喜以及生活的軌跡,是一種文物了。

總有一天,我的這些寶貝都將轉手或流散,就如它們的來那麽自然。如果後世的人,無意間得到了一兩樣,又同時發現,這些“古斑斕”曾經被一本書提到過,那份得來的心情可能不同。

又如果,每一個人,都把身邊的寶貝拍照記錄下來,訂成一本書,數百年之後,舊書攤上可能出現幾十本《物譜》,會是多麽有趣。

我寫這本書的快樂,就在於這份好比一個小學生寫一篇篇歷史作文一般的趣味和心情。

請你把你的寶貝貼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同時留下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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