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父子總是父子,婁太太覺得孤淒。婁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強的,她心愛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聯了幫時時刻刻想盡辦法試驗她,一次一次重新發現她的不夠。她丈夫從前窮的時候就愛面子,好應酬,把她放在各種為難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發現她的不夠。後來家道興隆,照說應當過兩天順心的日子了,沒想到場面一大,她更發現她的不夠。

然而,叫她去過另一種日子,沒有機會穿戴齊整,拜客,回拜,她又會不快樂,若有所失。繁榮,氣惱,為難,這是生命。婁太太又感到一陣溫柔的牽痛。站在臉盆前面,對著鏡子,她覺得癢癢地有點小東西落到眼鏡的邊緣,以為是淚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進去揩抹,卻原來是個撲燈的小青蟲。婁太太除下眼鏡,看了又看,眼皮翻過來檢視,疑惑小蟲子可曾鉆了進去;湊到鏡子跟前,幾乎把臉貼在鏡子上,一片無垠的團白的腮頰;自己看著自己,沒有表情——她的傷悲是對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兩道眉毛緊緊皺著,永遠皺著,表示的只是“麻煩!麻煩!”而不是傷悲。

夫妻倆雖然小小地慪了點氣,第二天發生了意外的事,太太還是打電話到囂伯辦公室裏同他討主意。原先請的證婚人是退職的交通部長,雖然不做官了,還是神出鬼沒,像一切的官,也沒打個招呼,悄然離開上海了。婁囂伯一時想不出別的相當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個姓李的,一個醫院院長,也是個小名流。婁太太冒雨坐車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傘撐開了放在客廳裏的地毯上,脫下天藍色的雨衣,拎著領子一抖,然後掏出手帕來擦幹皮大衣上濺的水。皮大衣沒扣紐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開八字腳。她手拿雨衣,四下裏看了一看,依然把雨衣濕漉漉地放在沙發上,自己也坐下來了。李醫生沒在家,李太太出來招待。

婁太太送過去一張“婁囂伯”的名片,說道:“囂伯同李醫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廣東人,只能說不多的幾句生硬的國語,對於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婁太太對於囂伯的聲名地位有絕對的自信,因之依舊態度自若,說明來意。李太太道:“待會兒我告訴他,讓他打電話來給您回信。”婁太太又遞了兩筒茶葉過來,李太太極力推讓,婁太太一定要她收下,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態度卻變得冷淡起來。婁太太覺得這一次她又做錯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間無數的失敗支持著,她什麼也不怕,屹然坐在那裏。坐到該走的時候,站起來穿雨衣告別,到門口方才發覺一把雨傘丟在裏面,再進來拿,又向李太太點一點頭,像“石點頭”似的有分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們決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婁太太心裏到底有點發慌,沒走到門口先把洋傘撐了起來,出房門的時候,過不去,又合上了傘,重新灑了一地的雨。

李院長後來打電話來,答應做證婚人。

結婚那天還下雨,婁家先是發愁,怕客人來得太少,但那是過慮,因為現在這年頭,送了禮的人決不肯不來吃他們一頓。下午三時行禮,二時半,禮堂裏已經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兩起,男家的客在一邊,女家的又在一邊,大家微笑,嘁喳,輕手輕腳走動著,也有拉開椅子坐下的。廣大的廳堂裏立著朱紅大柱,盤著青綠的龍;黑玻璃的墻,黑玻璃壁龕裏坐著的小金佛,外國老太太的東方,全部在這裏了。其間更有無邊無際的暗花北京地毯,腳踩上去,虛飄飄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層什麼。整個的花團錦簇的大房間是一個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客人們都是小心翼翼順著球面爬行的蒼蠅,無法爬進去。

也有兩個不甘心這麼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腳逗留一回算數的,要設法走入那豪華的中心。玉清有五個表妹,都由他們母親率領著來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歲數大了,自己著急,勢不能安分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沒想到下了兩天雨,天氣暴冷,飯店裏又還沒到燒水汀的季節,使她沒法脫下她的舊大衣,並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們的關切的詢問:“不冷麼?”梨倩天生是一個不幸的人,雖然來得很早,不知怎麼沒找到座位。她倚著柱子站立——她喜歡這樣,她的蒼白倦怠的臉是一種挑戰,仿佛在說:“我是厭世的,所以連你我也討厭——你討厭我麼?”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轉,特別富於挑撥性。

她姊姊棠倩沒有她高,而且臉比她圓,因此粗看倒比她年青。棠倩是活潑的,活潑了這些年還沒嫁掉,使她喪失了自尊心。她的圓圓的小靈魂破裂了,補上了白瓷,眼白是白瓷,白牙也是白瓷,微微凸出,硬冷,雪白,無情,但仍然笑著,而且更活潑了。老遠看見一個表嫂,她便站起來招呼,叫她過來坐,把位子讓給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悄悄地問,門口立著的那招待員可是新郎的弟弟。後來聽說是婁囂伯銀行裏的下屬,便失去了興趣。後來來了更多的親戚,她一個一個寒暄,親熱地拉著手。棠倩的帶笑的聲音裏仿佛也生著牙齒,一起頭的時候像是開玩笑地輕輕咬著你,咬到後來就疼痛難熬。

樂隊奏起結婚進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儐相的輝煌的行列徐徐進來了。在那一剎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種善意的,詩意的感覺;粉紅的,淡黃的女儐相像破曉的雲,黑色禮服的男子們像雲霞裏慢慢飛著的燕的黑影,半閉著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覆活的清晨還沒醒過來的屍首,有一種收斂的光。這一切都跟著高升發揚的音樂一齊來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後,證婚人致詞了:“兄弟。今天。

非常。榮幸。“空氣立刻兩樣了。證婚人說到舊道德,新思潮,國民的責任,希望賢伉儷以後努力制造小國民。大家哈哈笑起來。接著是介紹人致詞。介紹人不必像證婚人那樣地維持他的尊嚴,更可以自由發揮。中心思想是:這裏的一男一女待會兒要在一起睡覺了。趁現在盡量看看他們罷,待會兒是不許人看的。演說的人苦於不能直接表現他的中心思想,幸而聽眾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說畢竟太長了,聽到後來就很少有人發笑。

樂隊又奏起進行曲。新娘出去的時候,白禮服似乎破舊了些,臉色也舊了。

賓客吶喊著,把紅綠紙屑向他們擲去。後面的人拋了前面的人一身一頭的紙屑。行禮的時候棠倩一眼不霎看著做男儐相的婁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發出一聲快樂的,撒野的叫聲,把整個紙袋的紅綠屑脫手向他丟去。

新郎新娘男女儐相去拍照。賀客到隔壁房裏用茶點。棠倩非常活潑地,梨倩則是冷漠地,吃著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來了,樂隊重新奏樂,新郎新娘第一個領頭下池子跳舞。這時候是年青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圍攏來看。上年紀的太太們悄悄站到後面去,帶著慎重的微笑,仿佛雖然被擠到註意力的圈子外,她們還是有一種消極的重要性,像畫卷上端端正正打的圖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沒有人請棠倩梨倩姊妹跳舞。棠倩仍舊一直笑著,嘴裏仿佛嵌了一大塊白瓷,閉不上。

棠倩梨倩考慮著應當不應當早一點走,趁著人還沒散,留下一個驚鴻一瞥的印象,好讓人打聽那穿藍的姑娘是誰。正要走,她們那張桌子上來了個熟識的女太太,向她們母親抱怨道:“這兒也不知是誰管事!我們那邊桌上簡直什麼都沒有——照理每張桌上應當派個人負責看著一點才好!”母親連忙讓她吃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潑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無感情地大吃起來。棠倩梨倩無法表示她們的鄙夷,唯有催促母親快走。

看準了三多立在婁太太身邊的時候,她們上前向婁太太告辭。婁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換了一副眼鏡,認不清楚她們是誰,乃至認清了,也只皺著眉頭說了一句:“怎麼不多坐一會兒?”婁太太今天忙來忙去,覺得她更可以在人叢裏理直氣壯地皺著眉了。

因為婁家是絕對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幾個至親在座,也沒有鬧房。次日新夫婦回家來與公婆一同吃午飯,新娘的父母弟妹也來了,拍的照片已經拿了樣子來。玉清單獨拍的一張,她立在那裏,白禮服平扁漿硬,身子向前傾而不跌倒,像背後撐著紙板的紙洋娃娃。和大陸一同拍的那張,她把障紗拉下來罩在臉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無意中拍進去一個冤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滿意,決定以後再租了禮服重拍。

飯後,囂伯和他自己討論國際問題,說到風雲變色之際,站起來打手勢,拍桌子。婁太太和親家太太和媳婦並排坐在沙發上,平靜地伸出兩腿,看著自己的雪青的襪子,卷到膝蓋底下。後來她註意到大家都不在那裏聽,卻把結婚照片傳觀不已,偶爾還偏過頭去打個呵欠。婁太太突然感到一陣厭惡,也不知道是對她丈夫的厭惡,還是對於在旁看他們做夫妻的人們的厭惡。

親家太太抽香煙,婁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陽照到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壓著的玫瑰紅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婁太太的心與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時候,站在大門口看人家迎親,花轎前嗚哩嗚哩,回環的,蠻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聲壓了下去;鑼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轎的彩穗一排湖綠,一排粉紅,一排大紅,一排排自歸自波動著,使人頭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白醒,像端午節的雄黃酒。轎夫在繡花襖底下露出打補丁的藍布短褲,上面伸出黃而細的脖子,汗水晶瑩,如同壇子裏探出頭來的肉蟲。轎夫與吹鼓手成行走過,一路是華美的搖擺。看熱鬧的人和他們合為一體了,大家都被在他們之外的一種廣大的喜悅所震懾,心裏搖搖無主起來。

隔了這些年婁太太還記得,雖然她自己已經結了婚,而且大兒子也結婚了——她很應當知道結婚並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見的結婚有一種一貫的感覺,而她兒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為什麼。

她丈夫忽然停止時事的檢討,一只手肘抵在爐台上,斜著眼看他的媳婦,用最瀟灑,最科學的新派爸爸的口吻問道:

敖崍嘶榫醯迷趺囪?還喜歡麼?”

玉清略略躊躇了一下,也放出極其大方的神氣,答道:

昂芎謾!彼倒之後臉上方才微微紅起來。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點心不定,不知道應當不應當笑。婁太太只知道丈夫說了笑話,而沒聽清楚,因此笑得最響。

(一九四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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