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日下午三時接到我妻由上海拍給我的急電,報告魯迅先生逝世,促我速回上海,真如晴天一霹靂!我不能相信!雙十節下午,我到上海大戲院去看蘇聯名片《杜勃洛斯基》,恰好遇著魯迅先生和他夫人和孩子,我們坐在一處,談了好多話。雙十節離十九不過八天,我怎麽能夠相信會出了這樣大的亂子!

然而電文上明明寫著"周已故",這"周"不是"大先生"還有哪個?不是他還有哪一個"周"能使我啟發急電來促我速歸?

然而我卻因為痔瘡發作,臥在床上動不得。我恨極了這一次忙裏偷閑的旅行!我發了個回電。仍舊希望第二天早上能夠勉強就道,夜裏我躺在床上,回憶著雙十節和魯迅先生在上海大戲院裏的談話,又回憶著十月二日(或三日)我和G君到魯迅先生家裏給他拍照那一個下午的談話,又痛苦地猜想這次的"晴天霹靂"的來由。憑那兩次最後的晤面,我不能相信魯迅先生會突然於十九日逝世,雖然和G君去訪他那一次回來時,君在車中對我說:“今天看見魯迅的面色和G精神比我意想中好些,可是他若不趕緊轉地療養,總是危險。"我又記起史沫特萊女士在八月初離上海去避暑時,也對我說:“他此時雖然好的多了,可是靠不住,一定要轉地療養!他自己總說不要緊,可是患肺病的人自己常常是樂觀的呵!"八月中旬,魯迅先生揀定了轉地療養的地點是日本鐮倉。可是後來又不果行。夏天卻已過去了。九月中我晤見他,他說暑天已過,索性再過幾時,或者到香港去換換空氣。誰知道十月中旬忽然這晴天霹靂!現在回想起來,我們若能把轉地療養這問題很早布置的安貼,則魯迅先生不至於因有事實上的一些困難而遷延了這三個月的功夫,我們太不負責,我們這罪不能寬饒!我們太不中用了!

十九日一夜,在這樣悲痛回憶中過去。二十日清晨,我跳起來決定乘早班船再轉火車,可是痔痛如割,剛走得一步便蹲下了!我太不中用!我沒有法子瞻仰最後一次的遺容了!

“中國只有一個魯迅,世界文化界也只有幾個魯迅,魯迅是太可寶貴了!"——這是G君在十月二日和我去訪魯迅先生後回來時的話。但是,但是我們太不寶貴魯迅了,我們沒有用盡方法去和魯迅的病魔鬥爭,我們只讓他獨自和病魔掙紮,我們甚至還添了他病中精神上的不快!中國人的我們,愧對那幾位寶愛魯迅先生的外國朋友!

關於魯迅 為了紀念魯迅的六十生辰


第一次見魯迅先生,是1927年10月,那時我由武漢回上海,而魯迅亦適由廣州來。他租的屋,正和我同在一個弄堂。那時我行動不自由,他和老三到我寓中坐了一回,我卻沒有到他寓裏去,因為知道他那邊客多。似乎以後就沒有再會面,直到1930年春。

這以後,我長住上海,不再走動,所以和他見面的時候也多了。不過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私生活,亦不多。現在追憶起來,覺得有些事雖然未經人道及,但是大都牽涉到過去十年間文壇上的"故事",此刻暫時不提起也好。此外,好象大家都已聽說過,我如果再來寫,亦殊嫌蛇足。無已,從他治病這方面說一件事吧。

今年是魯迅先生的六十冥壽,如果我們是在替他做生日,該多麽好!他五十歲生日那天,上海文藝界同人曾在一個荷蘭餐館裏為他祝壽。記得那天到會的外賓只有二三人。那時誰也不會想到(或感覺到)魯迅先生活不過六十歲!

不但那時,在1935年如果有人說魯迅不久於人世,那一定會被目為"黑老鴉"。魯迅自己從未說他身體不好,人家看他也很好;他精神抖擻地戰鬥著。但在1935年11月,有人“發見”了魯迅身體實在不好。

記得是"十月革命"節的前一天或後一天,上海蘇聯領事館招待少數文化人到領事館去看電影。中國人去的只有五、六個,其中有魯迅和他的夫人、公子。那晚上看了《夏伯陽》(大概是),魯迅精神很好,喝了一兩杯"伏特加"。史沫特萊喝得很多,幾乎有點醉了;但在電影映完,大家在那下臨黃起江的月台上休息時,史沫特萊嚴肅地對魯迅說:“我覺得你的身體很不好,你應該好好休養一下,到國外去休養。”“我自己並不覺得什麽不對,"魯迅笑著說,"你從哪裏看出來我非好好休養不行呢?”

“我直覺到。我說不上你有什麽病;可是我起直覺,知道你的身體很不行!"

魯迅以為她醉了,打算撇開這個話題,然而史沫特萊很堅持,似乎馬上要決定:何時開始治病,到何處去……等等,她立刻要得一個確定。她並且再三說:“你到了外國,一樣做文章,而且對於國際的影響更大!"

那晚上沒有結論。但在回去的汽車中,史沫特萊又請魯迅考慮她的建議,魯迅也答應了。過了一天,史沫特萊找我專談這問題。總結她的意見:她認為魯迅如不及時出國休養,則能否再活多少年,很成問題,但如果出國休養,則一二十年的壽命有把握!她不能從醫理上說魯迅有什麽病,但她憑直覺深信他的體質太不行。她提議到高加索去休養,她要我切切實實和魯迅談這問題,勸他同意。

魯迅後來也同意了——雖然他說起史沫特萊的"直覺"時,總幽默地笑著。並且也談到,在休養時間他有機會完成《中國文學史》的著作了。但在不再反對之中,魯迅也表示了如果是當真出國,問題卻還多得很,恐怕終於是不出去的好。

到那年年底,史沫特萊說是接洽已妥,具體地來談怎樣走,何時走的時候,魯迅早已決定還是暫時不出去。有過幾次的爭論,但魯迅之意不能回。1936年1月,為這問題,爭論了好幾次,凡知此事者,都勸過魯迅;可是魯迅的意見是:自己不覺得一定有致命之病,倘說是衰弱,則一二年的休養也未必有效,因為是年齡關系;再者即使在國外吃胖了,回來後一定立即要瘦,而且也許比沒有出去時更瘦些;而且一出了國便做啞巴(指他自己未諳俄語),也太氣悶。

據我猜想,那時文壇上的糾紛,恐怕也是魯迅不願出國的一個原因;那時期有人在傳播他要出國的消息,魯迅聽了很不高興,曾經幽默地說:他們料我要走,我豈不走,使他們多些不舒服。

出國問題爭論的最後結果是:過了夏天再說。因為即使要出國,也得有準備,而他經手的事倘要結束一下,也不是一二個月可以完成的。

不幸那年2月尾,魯迅先生就臥病,這病遷延到了秋季,終於不救。

194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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