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寫詩,或可說是要抓緊一種一時閃動的力量,一面跟著潛意識浮沈,摸索自己內心所縈回,所著重的情感——喜悅,哀思,憂怨,戀情,或深,或淺,或纏綿,或熱烈,又一方面順著直覺,認識,辨味,在眼前或記憶裏官感所觸遇的意象——顏色,形體,聲音,動靜,或細致,或親切,或雄偉,或詭異;再一方面又追著理智探討,剖析,理會這些不同的性質,不同分量,流轉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會,交錯策動而發生的感念;然後以語言文字(運用其聲音意義)經營,描畫,表達這內心意象,情緒,理解在同時間或不同時間裏,適應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瀾。

寫詩,或又可說是自己情感的,主觀的,所體驗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觀的所體察辨別到的,同時達到一個程度,騰沸橫溢,不分賓主地互相起了一種作用,由於本能的沖動,憑著一種天賦的興趣和靈巧,駕馭一串有聲音,有圖畫,有情感的言語,來表現這內心與外物息息相關的聯系,及其所發生的悟理或境界。

寫詩,或又可以說是若不知其所以然的,靈巧的,誠摯的,在傳譯給理想的同情者,自己內心所流動的情感穿過繁覆的意象時,被理智所窺探而由直覺與意識分著記取的符錄!一方面似是慘淡經營——至少是專誠致意,一方面似是借力於平時不經意的準備,“下筆有神”的妙手偶然拈來;忠於情感,又忠於意象,更忠於那一串剎那間內心整體閃動的感悟。

寫詩,或又可說是經過若幹潛意識的醞釀,突如其來的,在生活中意識到那麼湊巧的一頃刻小小時間;湊巧的,靈異的,不能自己的,流動著一片濃摯或深沈的情感,斂聚著重重繁覆演變的情緒,更或凝定入一種單純超卓的意境,而又本能地迫著你要刻劃一種適合的表情。這表情積極的,像要流淚嘆息或歌唱歡呼,舞蹈演述;消極的,又像要幽獨靜處,沈思自語。換句話說,這兩者合一,便是一面要天真奔放,熱情地自白去邀同情和了解,同時又要寂寞沈默,孤僻地自守來保持悠然自得的完美和嚴肅!

在這一個湊巧的一頃刻小小時間中,(著重於那湊巧的)你的所有直覺,理智,官感,情感,記性和幻想,獨立的及交互的都迸出它們不平常的銳敏,緊張,雄厚,壯闊及深沈。在它們潛意識的流動——獨立的或交互的融會之間——如出偶然而又不可避免地湧上一閃感悟,和情趣——或即所謂靈感——或是親切的對自我得失悲歡;或遼闊的對宇宙自然;或智慧的對歷史人性。這一閃感悟或是混沌朦朧,或是透徹明晰。像光同時能照耀洞察,又能揣摩包含你的所有已經嘗味,還在嘗味,及幻想嘗味的“生”的種種形色質量,且又活躍著其間錯綜重疊於人於我的意義。

這感悟情趣的閃動——靈感的腳步——來得輕時,好比潺潺清水婉轉流暢,自然的洗滌,浸潤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夢殘歌罷,美感的旋起一種超實際的權衡輕重,可抒成慷慨纏綿千行的長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嘆般的三兩句詩詞。愉悅的心聲,輕靈的心畫,常如啼鳥落花,輕風滿月,夾雜著情緒的繽紛;淚痕巧笑,奔放輕盈,若有意若無意地遺留在各種言語文字上。

但這感悟情趣的閃動,若激越澎湃來得強時,可以如一片驚濤飛沙,由大處見到纖微,由細弱的物體看它變動,宇宙人生,幻若苦謎。一切又如經過烈火燃燒錘煉,分散,減化成為凈純的茫焰氣質,升處所有情感意象於空幻,神秘,變移無定,或不減不變絕對,永恒的玄哲境域裏去,卓越隱奧,與人性情理遙遠的好像隔成距離。身受者或激昂通達,或禪寂淡遠,將不免掙紮於超情感,超意象,乃至於超言語,以心傳心的創造。隱晦迷離,如禪偈玄詩,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與那幻想境界幾不適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權。

寫詩……

總而言之,天知道究竟寫詩是怎麼一回事。在寫詩的時候,或者是“我知道,天知道”;到寫了之後,最好學Browning不避嫌疑的自譏的,只承認“天知道”,天下關於寫詩的筆墨官司便都省了。我們僅聽到寫詩人自己說一陣奇異的風吹過,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個驚訝,一次心靈的振蕩,便開始他寫詩的嘗試,迷於意境文字音樂的搏鬥,但是究竟這靈異的風和月,心靈的振蕩和驚訝是什麼?是不是仍為那可以追蹤到內心直覺的活動;到潛意識後面那綜錯交流的情感與意象;那意識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現的本能沖動?靈異的風和月所指的當是外界的一種偶然現象,同時卻也是指它們是內心活動的一種引火線。詩人說話沒有不打比喻的。

我們根本早得承認詩是不能脫離象征比喻而存在的。在詩裏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較具體的表現;意象則必須明晰地或沈著地,恰適地烘托情感,表征含義。如果這還需要解釋,常識的,我們可以問:在一個意識的或直覺的,官感,情感,理智,同時並重的一個時候,要一兩句簡約的話來代表一堆重疊交錯的外象和內心情緒思想所發生的微妙的聯系,而同時又不失卻原來情感的質素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一個比喻或一種象征在字面或事物上可以極簡單,而同時可以帶著字面事物以外的聲音顏色形狀,引起它們與其他事關系的聯想。這個辦法可以多方面地來輔助每句話確實的含義,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面的刺激和滿足,道理甚為明顯。

無論什麼詩都從不會脫離過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語。詩中意象多不是尋常純客觀的意象。詩中的雲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時內心人性的感觸反又變成外界的體象,雖簡明淺現隱奧繁覆各有不同的。但是詩雖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卻並不是詩。

詩的泉源,上面已說過,是意識與潛意識的融會交流錯綜的情感意象和概念所促成;無疑地,詩的表現必是一種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語言。但是這種語言,不能僅是語言,它又須是一種類似動作的表情,這種表情又不能只是表情,而須是一種理解概念的傳達。它同時須不斷傳譯情感,描寫現象詮釋感悟。它不是形體而須創造形體顏色;它是音聲,卻最多僅要留著長短節奏。最要緊的是按著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鏗鏘音調,依附著一串單獨或相聯的字義上邊;它須給直覺意識,情感理智,以整體的快愜。

因為相信詩是這樣繁難的一列多方面條件的滿足,我們不能不懷疑到純凈意識的,理智的,或可以說是“技術的”創造——或所謂“工”之絕無能為。詩之所以發生,就不叫它做靈感的來臨,主要的亦在那一閃力量突如其來,或靈異的一剎那的“湊巧”,將所有繁覆的“詩的因素”都齊集薈萃於一俄頃偶然的時間裏。所以詩的創造或完成,主要亦當在那靈異的,湊巧的,偶然的活動一部分屬意識,一部分屬直覺,更多一部分屬潛意識的,所謂“不以文而妙”的“妙”。理智情感,明晰隱晦都不失之過偏。意象瑰麗迷離,轉又樸實平淡,像是紛紛紜紜不知所從來,但飄忽中若有必然的緣素可尋,理解玄奧繁難,也像是紛紛紜紜莫名所以。但錯雜裏又是斑駁分明,情感穿插聯系其中,若有若無,給草木氣候,給熱情顏色。一首好詩在一個會心的讀者前邊有時真會是一個奇跡!但是傷感流麗,鋪張的意象,塗飾的情感,用人工連綴起來,疏忽地看去,也未嘗不像是詩。故作玄奧淵博,顛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詩,也可以赫然驚人一下。

寫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真是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讀者與作者,讀者與讀者,作者與作者關於詩的意見,歷史告訴我傳統的是要永遠地差別分歧,爭爭吵吵到無盡時。因為老實地說,誰也仍然不知道寫詩是怎麼一回事的,除卻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強以抽象的許多名詞,具體的一些比喻來捉磨描寫那一種特殊的直覺活動,獻出一個極不能令人滿意的答案。(原載1936年8月30日 《大公報文藝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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