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從圖片冊裏的照片上,我完全辨不出阿玫的性別。圖片冊是60年代印的,集的照片是從19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移民。阿玫屬於30年代唐人街的顯赫人物,當時是16歲。棕色調的黑白照片上,阿玫模糊得只剩了些特點:眼睛奇大,嘴巴奇小,下額從兩頰剎不住地往下尖,成了張美女漫畫。阿玫身後,睡蓮苑所有的生旦凈末醜都在,更不清楚,當時的鏡頭焦距是對準阿玫一人的。照片下面有一行英文評說,大意是:看這個小美人兒,能相信她是個男孩嗎?
我問看守展覽館的老人:“這是個名角兒嗎?”老人說:“阿玫嗎?”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阿玫名字的時刻。
有了名字好多了,我不必混亂於英文的“她”和“他”之間。我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凡是學英文晚的人,比如晚過20歲的,常在講“她”和“他”時不用心,“他”和“她”隨心所欲地顛倒,讓聽眾很吃苦。
老人叫溫約翰。這名字寫在他胸前別的小白牌子上。溫約翰說像阿玫這樣的奇物,唐人街歷史上有過三個。因為前面兩個都讓戲班子時來運轉,所以才會千難萬險地找來個阿玫。阿玫這樣的人是存在的,並且一定都長得大同小異,也有相仿的心智、性情,只不過要多少年才能出一個阿玫。老人問我怎麼會突然想起來翻找阿玫。我說,是你告訴我有關阿玫;我邁進這個展覽館時一點也不知道來找什麼。老人有了種上當的微笑。
展覽館有一個大客廳的尺寸,還有兩截走廊,兩個拐角,都做展廳用,排著圖片和實物。整個空間的拼湊使豐富的陰影更加濃重。它的門比街道矮一層,是那種租金最低廉的公寓改建的。看見“中國移民歷史展覽館”的招牌時,要麼你錯過它的入口,要麼你就像落進了陷阱一樣落了進來。錯過它的人是絕大多數,我就是一腳踩虛落進來的。後來來多了,才覺出階梯的存在;階梯是那樣陡地一拐,把你認為是下水道出口的地方拐入了展覽廳。
阿玫登上舊金山碼頭時12歲,只有三年戲齡,手向外一伸,根根指頭的功夫都到了。看了阿玫的蘭花指,別人的就沒法看了。阿玫穿一身白竹布長衫,讓移民局的人絲毫不懷疑他同整船的中國農夫毫無關系。移民局長官說話時手勢很大,阿玫兩只烏黑的大眼睛就跟著他的手轉。對於中國戲劇中的“遠眼”,移民局長官是不懂的。他覺得這個眼神美麗的孩子有點可疑。他想阿玫必是個女孩,扮男裝是因為女孩極難入境。“排華法案”排的主要是女人。沒有女人的一族人好辦,生不了根的。
阿玫不懂一個字卻被說話的人深深吸引。他跟隨人動作表情的眼睛出神之極,讓人感到他是懂的,是更深的一種會意和體諒。這是一切美好誤會的最初始。阿玫不肯脫光衣服,三個高大個頭的洋婦人把阿玫哄著嚇著,認為這孩子是懂裝不懂。阿玫磨到了最後也是沒讓她們把衣服給剝光。後來阿祥來了。阿祥是戲班的領班,他一看見阿玫就楞了;阿玫明明是三十年又來走一遭的阿陸。阿祥很有手腕,當然讓阿玫不損一根纖毫地出了移民局檢查站。他拍胸脯擔保阿攻不是女的,是女的他阿祥頭一個退貨。他這樣擔保時移民局長官們使著一種眉眼笑起來,好像恍然大悟的樣子。中國有幾千年的太監傳統,對於中國人的性別,他們給予例外地理解。
12歲的阿攻很快成了照片上的樣子:腰纏得兩個虎口上去會指頭碰指頭;眉毛也拔齊了,只有一線細的影子;嘴巴抿上已夠小,塗了色就成了一粒鮮艷欲滴的紅豆。
我在街心廣場向人們打聽阿玫。早晨這裏有70歲左右的老人拉琴吊嗓子。這些老人都很熱心地告訴我,他們並沒聽說過阿玫,而和祥戲院是知道的。和祥戲院改過幾次名,但模樣基本還是阿玫那年頭的。溫約翰卻堅持說70歲以上的人沒有不知道阿玫的。那時中國人沒幾樣好東西,除了茶、大煙,就是阿玫。早先的賭和窯姐倒是好東西,都給禁了,怎麼會不記得阿玫呢?老人溫約翰有些著急,為阿玫冤枉,覺得我從頭次進了展覽館就沒說過實話。他說:“再說阿玫鬧了那麼大一場事!”
我問:“什麼事呢?”
他不吱聲地揮著陳列櫃玻璃上的灰塵。撣帚是化纖獸毛做的,摩擦中起著細小的靜電。他把撣帚小心拿到門外,在空中用力揮打。似乎這是種有益的運動,他一直重覆這樣的動作。我說可以用袖珍吸塵器處理撣帚上的灰塵。他說當然可以。我想我們倆之間肯定有一個人在講廢話。
閉館的時間到了,我從下水道冒出來,對下面黴兮兮的暖和依依不舍。上面是舊金山的冬天,霧在下午四點就從海上過來了,只有唐人街的霧不厚,街兩邊的鋪子門臉挨門臉,密集的人群破壞了霧的沈積。
華盛頓街口有個小食鋪,簡陋得無以覆加,裏面客人卻不少。我猜它120年前就這樣簡陋。阿玫的前輩俊美無比的阿三那夜戲完之後在這裏吃宵夜。就是幾次唐人街大掃蕩中的一次。食鋪老板來同阿三打招呼,說阿三你還不回去,一會亂到這裏就走不通了!阿三付了賬把辮子住頭上一纏,長袍一角掖在腰上。他走出鋪子不久就碰上了人群。人群舉著火把,順路點了一些他們看不上眼的食攤、房屋、旗幡一樣垂吊在樓上的廣告,等等。還有,晾在公共視野中的衣服、裹腳條子、尿片,店家招牌上拼錯了的英文字母,都要拿火去點。
阿三給追到一個垃圾場。追他的三十多個美國漢子都很熟悉阿三。他們叫喊要到阿三兩腿之間去摸一摸,證實了就好。阿三是男孩?這太讓他們覺得好笑了。阿三已沒路可逃,等死那樣等著他們上來。他們就把垃圾場包圍起來。阿三突然發現垃圾場是以一棵樹為中心而形成的,一棵白楊,直而高,立在垃圾峰巒正中。阿三在一條帶毛的臂膀伸向他時一竄就上了樹幹。那個人摸到他光滑陰涼的赤腳,一陣心顫,讓那腳溜出了掌心。
阿三爬到了誰也夠不著他的樹梢。輕盈的阿三僅讓樹梢添了些扭擺,沒有折斷的意思。三十多個人就那樣仰著臉和阿三談判,說他們只想證實,仙女一般的阿三是不是中國佬玩的一個噱頭。阿三在這場談判中一直沈默。遠處一點又一點的火在阿三的高度看是連成一片的。三十多個老少漢子七嘴八舌地對阿三說,他們全著了阿三的魔,阿三要真像戲班子廣告上說的那樣,是個男孩,他們會徹底傾倒,絕不繼續麻煩阿三,調頭撤退。
阿三像被說服了,一點點滑到大樹杈上。這裏他可以站直身體。阿三把長袍內的褲帶一松,褲子降落到樹下,他岔開腿雄赳赳朝等待答案的面孔撒了泡尿。阿三撒尿的態度和姿勢不僅是男孩的,而且是鄉下到處搗蛋、惹禍的野男孩的。三十多個漢子不但不守諾,心情更激動了。
我現在當然認識到,舊金山是同性戀大本營,阿三的麻煩在證實他性別後才正式開始。
60年之後阿玫聽說了前輩阿三的慘劇。阿玫的大黑眼珠涼陰陰地盯著領班阿祥。阿祥把阿三的結局已高度戲劇化了。就是通常意念上的“民族仇恨”——一族人和另一族人之間莫名其妙的敵意,在這樣戲劇化的重覆轉述中漸漸變成了不可推翻的歷史。阿玫記住了那個結局:前輩阿三堅貞地不肯從樹上下來,人們便半帶玩笑地點燃了垃圾。白楊樹成了一柄巨大的火炬。阿三整個地著起來,從樹上墜落到一片火海裏,閃閃發光地翻蜷。聽到此處,阿玫身上一陣疼痛。
阿玫在舊金山落了戶,開始上台唱戲了。他先是唱一些邊角的角色,但他的樣子,一招一式實在太出眾了。領班阿祥也顧不上等他嗓子完成變音再委派主角給他。這是為什麼阿玫後來的嗓音總有些尷尬,在真嗓和假嗓的門坎上。好在一個人註定要出名,什麼瑕疵都擋不住。觀眾聽阿玫上來兩句唱得有點別扭,有點人不人獸不獸的怪腔,很快就習慣了。似乎某類特殊的辛辣味道,只要一適應它就再離不開它。阿玫對於人們,無論白人還是中國人,有近似“癮”的功效。阿玫在14歲就有了阿三和阿陸16歲才得到的頭銜:“金山第一旦”。
老人溫約翰說,其實是“關山第一旦”。當年的華人把此地稱為“關山”,而不是“金山”,粵語的發音把“關”與“金”混淆了。我遺憾念誤的“金山”今天登堂入室成了正宗名字。“關山”其實把那時離鄉背井的被迫心情,那種自我流放的蒼涼感體現出來了。
現在我不再是無所用心地來打聽阿玫的事情。最初我來到這個荒僻的展覽館是為尋找1870年一位中醫的蛛絲馬跡。直覺告訴我,阿玫或許是更奧妙的一個故事。每個星期我有一個下午的空閑,就搭一小時的車到唐人街邊緣的這個展覽館來。展覽館從來就只有溫約翰一個人。有時他不跟我客氣,坐在那裏睡午覺,我便翻閱一些不允許覆印的資料圖片。我希望翻到阿玫另一些相片。
從展覽館所在的那條街穿進一條小路,便到達唐人街的腹地。這裏的人多半是旅遊者。再遙遠地來,馬上就變得像中國一樣隨隨便便,步子是邊走邊瞧的,交通法則也有了大大的彈性。和祥劇院是阿玫當年紅起來的地方。我離開它後往西走,上一截坡再往回看,仍是沒有形容它的欲望。沒有阿玫,這是個平庸的地方。
阿玫就是在我站的這個位置上看見了常常打他埋伏的那個人。奧古斯特是個猶太人和意大利人的後裔,第一次看阿玫唱的《雷峰塔》,大概在他56歲的那年夏天。奧古斯特在教堂裏供一份職,同時私授音樂課。他在遇上阿玫前過著平靜的生活,並有個他極少向人談起的家庭。人們印象裏的奧古斯特個子不高,臉上皺紋密布,一笑就是那個辛酸的笑容。阿玫從飯館、商店、學校走出來後,在五六步以外回頭,便看見了奧古斯特。有次他對阿玫笑了一下。阿玫覺得這個禿頂男人樣子不惡,主要那對自卑的眼睛,引起了阿玫的興趣。那是冥冥中知道自己天性中致命弱點的人的自卑。阿玫當時是在上學的路上。這一點他和他的前輩們不同,他非常想做個銀行職員,就像午間到唐人街來吃飯的那些戴禮帽、紮領帶的男人們。不知憑了什麼,阿玫認為做個名戲子前景不妙。因此他暗中補習中學課程,打算將來能進入會計職業學校。
奧古斯特老老實實告訴阿玫,他所以設埋伏是因為阿玫和30年前的阿陸非常相像。阿陸是不明不白消失的,消失時阿陸19歲。阿玫替阿陸欣慰:30年後還有如此深厚的一份緬懷。為此阿玫就讓奧古斯特送了他一程。在離校門不遠的地方,阿玫突然問奧古斯特:你和阿陸談過話嗎?奧古斯特說沒有。阿玫說:謝謝你送我。奧古斯特看著中國男孩兩汪水似的眼睛說:這是本人的榮幸。
關於阿陸,完全是沒有記載的。我不知老人溫約翰的“據說”是根據什麼。“據說”是永遠自由、浪漫、無責可負。據說阿陸在暗地裏展開了一場極慘烈的戀愛。為什麼說它是“暗地”,因為阿陸知道這戀愛僅次於犯罪。從阿陸走紅到他消失,僅僅三年零四個月。溫約翰把時間的零頭都咬得很死。讓他看守這個展覽館真是物競天擇。他對許多有記載無記載的事都有頭頭是道的說法。
阿玫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我的想象中。他的優雅與其說是他的天性不如說是一種巧合——他與生俱來的氣質碰巧符合人們理想中的雅致。他絕不會做出那種事來:爬上樹,朝下面人群嘩嘩嘩地撒一泡尿。同樣的局勢換了阿玫,他就直接讓他們燒死。阿玫有不少女性的優點,比如很愛惜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當他知道奧古斯特對他的認識有一定出入,就千方百計向奧古斯特心目中理想的阿玫去靠攏。奧古斯特說,你長得這樣美,但並不以此洋洋自得。阿玫馬上就把心裏的那點得意更深地掩藏起來。奧古斯特說:你喝茶不像其他中國人,把茶葉吐回茶杯裏。阿玫於是更小心地吞下茶葉。阿玫像不少女性一樣懂道理:美好的形象是必須吃些苦頭,做些犧牲才能換取的。
這個時候奧古斯特正和阿玫坐在電影院裏,等著下一場電影的開場。兩場電影之間的音樂陳舊而遙遠,像場內渾濁的黃色燈光一樣,為你預備著心情。阿玫在這半年的每個星期六下午,總是由奧古斯特請客來看電影。奧古斯特看電影總是一連看兩遍,這樣他在第一場電影中感到的要死要活,在緊接的第二場結束後心情會平息許多。他總是用指尖輕輕拍一拍阿玫的手背,問他:你介意我們再看一遍嗎?阿玫便說並不介意。他最初認為奧古斯特不願承認自己的貪占便宜的心理,兩場電影付一場的錢。後來他發現這個56歲的男人真的有毛病,真的能為電影裏的死死活活痛不欲生。到了奧古斯特這個歲數還對逢場做戲的事如此看不透,阿玫覺得是很倒黴的。阿玫自己是戲夢人生,要他再去為別人的戲動心,他一顆心是不夠用的。阿玫迷戀電影,恰因為它不是真的。
我還想象過台上的阿玫。兩條欲神欲仙的水袖帶起驚鴻般的圓場,眼睛不是美在它們本身,而是美在它們瞬息萬變的神采。他的眼睛從全場掃過,馬上會抓住對面昏暗中的另一雙眼睛。日子久了,阿玫不看也知道那是奧古斯特的眼睛。以奧古斯特的邏輯,他來看阿玫唱戲,是為了讓自己看透阿玫。和看電影一個道理,重覆看它便漸漸退到了局外,便破除了它的魔咒。然而奧古斯特對舞台上幻化成無數個美麗女子的阿玫,一直被困在意外中。再再重覆,再再意外。
這或許是奧古斯特30年前看阿陸的感受。因為阿陸的生命完全沒留任何印痕,我想試試拿阿玫來重演阿陸。
一天晚上阿玫下了台來,打算卸裝,一股突如其來的血從鼻腔奔流而出。阿玫用一只手捂鼻子,血卻從指縫狂溢。他想呼救,但灌進嘴裏的血要淹死他似的,連喘息也艱難起來。他抓住銅面盆,鮮紅的激流落在盆底,發出柔和的敲擊聲。他主要是怕毀了身上的白衣白裙,這套行頭花去他一個半月的工資。銅盆裏的血上漲到半指深淺時,門開了,奧古斯特出現在門口。他極少到阿攻的化妝間來,他把這個看成教養。阿玫一手端著盆,另一只手正慌亂地解脫戲服。奧古斯特在阿玫半溶解的視覺中是個幽靈般的影子。
奧古斯特抱著阿玫,在散發著魚腥的唐人街上東跑西跑地截出租汽車,一身都是阿玫的血,看去極像他剛殺了這美麗的戲子。這樣血淋淋的兩個人很快招來了警車。警車把他們送進了急救室。一小時後奧古斯特抱著阿玫走出醫院。阿玫體重也輕了似的,綿軟地貼著奧古斯特。有潔癖的奧古斯特在葷腥的鮮血氣味中陣陣作嘔。他在醫院附近找到個客棧,把阿玫在床上擺好,開始清洗阿玫和自己身上冷冰冰的血。阿玫在昏睡和昏迷之間,頭臉還是杜十娘,兩頰各有兩片校形桃紅,上端一對葉形黑色是美女面譜上的眼睛。極其對稱的桃紅、黑色中間劈出一道粉白,它在下端擴展成一個三角形,三角的中心,便是那一粒紅豆的嘴唇。奧古斯特惋惜那紅豆在揩血時給揩去了,不然這張以誇張起始以省略終止的怪誕美貌便完整了。奧古斯特從來沒有這份距離和時間上的充分允許,來看脂粉表層和脂粉之下的雙重阿玫。
我接觸中國傳統戲劇,是在六歲。我的兩個表姨和一個表姨婆都在我居住的小城的戲班裏。她們一年到頭穿黑色燈籠褲,看你的眼神絕對不是普通的生物眼神。那眼神剎那間似有1000瓦的亮度,並有個剎那的絕對凝滯,把你攝取下來。她們腰裏系一根紅布做的帶子,中間一段納了密密麻麻的針線,於是結實過牛皮。紅帶子從腰前繞向腰後,左手拽住右邊一端,右手拽住左邊的,再向兩個方向用力拉去(同樣的方式若去勒一根頸子,那頸子會刻不容緩地斷氣)。那樣勒她們自己的時候,她們臉上幾乎殺氣騰騰;她們的腰便急驟地在你眼前細瘦下去,細得殘酷,不近情理。然後她們戴上兩條一米來長的水袖。水袖原本是白的,我看見的時候,它們是種汙糟糟的中性顏色。有一個木魚和一面小鑼在某處“嗒嗒嗒嗒台”地敲,她們便讓兩個骯臟的水袖起舞,舞出哭、笑、快樂或憤怒。水袖劃出的情緒符號對於我是神秘極了。她們用小嗓咬文嚼字,比劃著祖祖輩輩編輯下來的水袖語言,我就那樣近在咫尺地看著她們下凡或飛天。真是看不透的一種好看。我最愛看的卻是她們化了妝之後的模樣。我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看她們化了妝之後吃飯。她們每人都有個巨大的搪瓷茶缸,一個長柄鋼精勺。她們把混著青菜、鹹菜,偶爾有兩片腌肉的雜燴飯放在一個大炭爐四周。茶缸出來一種好脾氣的咕嘟聲響,雜燴固有的香味把整個空氣變得潮濕溫暖,如同合並了澡堂和廚房。那香味好極了,我從來沒體會過那樣一股惡饞。我滿嘴是旺盛的口水,看著她們戴著美女面譜圍爐子坐下,開著我不懂的玩笑,從巨大茶缸中舀出一勺雜燴,精確無誤地送入鮮紅的嘴唇之間。我說精確無誤,是她們輪廓完美的紅唇在整套咬噬咀嚼運動中巧妙躲閃,使臉龐的整體畫面始終不出破損。我看她們吃飯看呆了,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似乎吃飯這件凡俗事物接通了戲和現實。
我邊想邊說地把六歲時的感受告訴了溫約翰。老人不知是否在聽我這段並不重要的插嘴。他不太相信我這個年紀的人對古裝戲會有任何體驗,哪怕是像我這樣不著邊際的體驗。和祥劇院偶爾串通一些人,湊一台古裝戲,或者從大陸轟轟烈烈請來個戲班子,觀眾裏絕對沒有我這年齡的,老人說。他站起身,從我眼前消失了一會,回來時手裏有張枯黃的報紙。他指著上面一張照相館的肖像照片說:這是離開戲台之前的阿玫。它是一張照相館的廣告,並沒有說明這個留分頭,穿西裝的年輕男子是誰。老人說:“照了這張相片之後,阿玫就不再唱戲了。”
早晨阿玫醒來,見奧古斯特伏在惟一的桌上沈睡。消耗的黃蠟燭流淌成無數根細小的鐘乳石,垂掛在蠟台四周。阿玫突然對此情此景感到撲面的熟悉。它一定發生過的,發生在阿陸身上。阿玫認為,阿陸一定通過什麼方式讓他看到了這場景。阿玫同時感覺周身肌膚有種異樣的敏感,仿佛是一場傷害使它發生了徹頭徹尾地蛻變。或許是阿陸給了他這層毛骨悚然地蘇醒:這肌膚不再是原封不動的阿玫的肌膚了。阿陸通過什麼讓阿玫感知到這一切,阿玫不得而知。但他知道這肯定是一次重現,因為他知道下一步將會發生什麼。果然,事情繼續沿著阿攻的預知往下排演——一只紅蜘蛛在順著一根看不見的絲上下爬動,隔壁的門“嗵”的一聲之後,便響起一對墨西哥男女歡快的拌嘴……然後,就該是奧古斯特醒來的時刻。一點不錯,奧古斯特在墨西哥男女的熱烈對話中醒來。他醒來的動作使蠟燭最後的火焰刺向空中,然後縮回,熄滅。一切按曾經發生過的在發生,次序絲毫不亂。阿玫尤其覺得這時的奧古斯特眼熟極了:那掙紮於清醒和夢境之間的眼神。阿玫認為,這番掙紮主要是奧古斯特不願看見那個附在阿玫身上的阿陸。
從這個夜晚之後,有一種秘密的質感出現在阿玫和奧古斯特的交往中。這秘密大概是阿陸,大概是有關阿陸失蹤的秘密。這秘密實在是非常秘密的,兩人時常會突然陷入深深的無語,陷入茫茫的心事重重,卻無法猜測它。似乎也因為這層秘密,阿玫變了。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謝絕奧古斯特的禮物。他17歲生日時,奧古斯特送了一個瑪瑙戒指給他,他不需任何哄勸便收了下來。之後他迫不及待地等著午餐結束,等待奧古斯特告辭,他好去首飾店鑒定戒指的真偽。首飾店的店主卻說很少見到這樣好的瑪瑙,色澤好,金子的成色也足,式樣尤其英俊。
從局外人看來,阿玫有了個赤膽忠心的戲迷。名角總免不了一些鬼迷心竅般的戲迷請吃請喝,贈穿贈戴。前輩阿三也有幾件不錯的首飾是不用問來由的。然而人們並沒有看出一種危險的感情籠罩著兩人的交往。連愛上了阿玫的芬芬,都絲毫感覺不出奧古斯特與阿玫間的情誼將進入殊死階段。
芬芬是個20歲的年輕女人。她從來不肯講自己屬於哪個具體的闊佬。阿玫這點知識是有的:芬芬是那種叫做“外室”的女人。她有一個暖洋洋的豐滿身體,臉圓圓的,含羞或發嗲時下巴向脖頸擠去,便出來並不難看的小小雙下巴。芬芬認識阿玫,是通過奧古斯特。奧古斯特在十月初的一個下午問阿玫願不願意陪他去給一個女人上鋼琴課。阿玫便隨奧古斯特來到一座有六個公寓的樓房前。正是“印第安夏天”(在美國西部,九月底至十月有一段氣溫相當高的時日,美國人稱它為“印第安夏天”。),他們一路上坡,到芬芬見到他們時,兩人的臉都有一層汗和紅暈,出現了一種生物在夏天特有的生命力。阿玫一路上聽奧古斯特講芬芬的乏趣和庸俗,當他看見穿藍、白水手裙留齊耳短發的芬芬時,意外得連笑也不會了。
奧古斯特很快就後悔了。芬芬隔著他和阿玫用中國話談笑,兩人的交情在幾分鐘之內就成熟;接著就有了些放肆,奧古斯特雖不懂他們的話,卻懂得兩人表情和語調裏的放肆。他甚至嗅到芬芬身體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膻氣,是雌性綻放時的氣息。她那一個鐘頭的鋼琴課全是荒廢,彈錯的指法或音符都是她咯咯笑的理由。笑的同時她必定扭頭去看阿玫一眼,看他是否完全懂得了她這一笑中藏的台詞。她不斷把手心在裙擺上揩,抱怨天太熱手直是出汗。要不就去理頭發扯裙子,渾身無一處是老實舒坦的。課後芬芬更明目張膽地用中國話和阿玫交談,不只是談,已是在狎昵地微微擡杠了。奧古斯特一個字也不懂,但他們一頂一撞的那份快活,他是懂的。人不必懂鳥獸的語言也能懂它們進入了求偶狀態。
芬芬說她去打電話叫些點心來飲茶。奧古斯特馬上謝絕了,說他還有下一家等他去上課。芬芬便指著阿玫說:阿玫沒事;阿玫你說你沒事,對吧?奧古斯特看看去留不定的阿玫說:他晚上要上台的,戲前他一定要睡一小覺、養養嗓子的。芬芬說:阿玫的嗓子還用養?阿玫你是啞巴也一樣有人來看你戲的!奧古斯特只好獨自走了。芬芬連禮貌都不講究了;她一向送奧古斯特到門口,這天原地一個鞠躬,早早就把送行完成在客廳中央。
奧古斯特並不走遠,在街口找了個甜食鋪坐進去。他知道這場求偶會發展得很迅猛;這是一切動物的天性,他倆也對此無法。
太陽顏色變深的時候,阿玫出來了,臉上的笑還沒有完全擴散。從奧古斯特的角度看去,這是個整潔秀雅的東方男孩,一點暇疵都容不下。而他明白,破綻已經有了。他走上去攔住阿玫,完全確定那些鈕扣、鞋帶都被打開又重新系攏。一只原先不夠服帖的襯衫領角,現在完全歸了位。什麼都經了女人的手,什麼都給收拾妥了。
阿玫對突然出現的奧古斯特毫無心理準備,臉上血色一褪而盡。阿玫說:我以為你去上課了!奧古斯特臉上的辛酸微笑,此刻在阿玫看來有一絲猙獰。
你不知道有多危險嗎?奧古斯特壓低的嗓音漏氣似地噝噝作響。
阿玫瞪著清亮的眼睛。他此刻的無辜奧古斯特認為是做戲。他說,阿玫,我以為你早知道芬芬是誰。一個大得誰也看不見的人物在養著這個女人。誰同她有染,誰是在找死。你懂了嗎?
他的話阿玫是聽進去了,至少他認為阿玫聽進去了。他眼仍是瞪著,裏面的光芒漸漸熄下去。奧古斯特心想,這就對了。他才17歲,還沒有活夠哩。其實阿玫是在把穿藍白相間海員裙、梳一排幼稚劉海的芬芬同奧古斯特說的隱在暗中的大人物聯想到一塊。聯想一再失敗。
分手時奧古斯特要阿玫答應他,自此以後不再見芬芬。阿玫點點頭,臉上是孩子在接受逼迫時的委屈。這樣的乖巧與無助,使奧古斯特深凹的眼裏漂浮起一層淚。
我想我知道了一點有關阿陸的結局。其實世間事物也都有一道道微積分潛藏其中,多麼覆雜難解,只要你不懈地演算,排除重重誤差,邏輯最終領你到達結局。因此,我只是從各種訪談、資料查閱中搜集阿陸的數據。逐漸接近答案:阿陸基本是虛構的。
誰會虛構一個阿陸呢?我突然想到,有時人在對另一個人產生不可解釋的迷戀時,就把這人想成似曾相識。自欺欺人久了,堅信便建樹起來。
老人溫約翰從這個下午的第二次午睡中醒來,問我的翻閱可有成果。我的手掌被舊書陳報的黴菌和灰塵腐蝕得毛毛糙糙,也同它們一樣陳舊落渣。我把剛才的想法告訴了老人。他受不了“虛構”這個詞。他說阿陸絕對是有的,因為奧古斯特對阿玫說過帶兇險預兆的話:你不要落個阿陸的下場。
我默想一會,問他:“你是不是說,奧古斯特在30年前因為妒嫉而殺害了阿陸?”
老人憤怒了,說:“奧古斯特從來沒殺過人。他那樣一個溫和的人,天生的軟弱。倒並不是因為軟弱;奧古斯特看不起兇殺、暴力,他認為那是不可饒恕的粗鄙。若不能征服一顆心,就去制服一具肉體嗎?奧古斯特輕蔑這類人。”老人忽然獲得了一副絕好的口才。
是被我激出來的。我說,奧古斯特非常非常嫉恨芬芬。老人溫約翰說,這是明擺著的。他原以為他送阿玫去急救室的夜晚,阿玫就歸他占有了。他對阿玫所有的需求都給予滿足,包括阿玫每月定期給父母寄的一筆錢。這筆錢數目不是大得唬人,但奧古斯特也得為此多授十多次鋼琴課,或熬夜翻譯些宗教文獻。後來他發現阿玫並沒有把錢寄回故國,因為他根本沒有等他贍養的父母。這些奧古斯特都沒有動過阿玫的氣。連阿玫每月索走的這筆錢究竟做了什麼用途都沒有過問。近兩年中,他幾乎忘了自己有個家庭,阿玫讓他對他那父親和丈夫的莊嚴角色嚴重瀆職。他心甘情願把自己天性中的要害暴露給阿玫,隨阿玫掌握它,觸痛它。他不止一次想到離家出走,認為那是他誠實的惟一出路。
我能設想阿玫和芬芬突如其來的戀愛對於奧古斯特是怎樣的毀滅性打擊。他在第二個禮拜來到芬芬的居處,看到圓形紅木小餐桌上有兩攤撲克牌,面對面;茶幾上有兩小垛瓜子殼和兩杯剩茶。其實他不需這些物證的,直覺更準確地告訴他,阿玫不僅來過此地,而且他的離去和奧古斯特的到達幾乎重疊。空氣和光線中都有阿玫,還有芬芬身體散發的那股以甜酸為主的生物氣味,也證實阿玫不久前的蒞臨。
以後的每次授課,奧古斯特都能憑空確定阿玫越來越長的滯留,越來越大膽的親熱舉動,越來越戀戀不舍的離別。他甚至看到阿玫美麗的眼神留在了芬芬身上,使芬芬持續地綻放,毫無保留,毫無羞恥地大大綻放。她那據說是唐代美人的身體在徹底綻放時發出的氣味使奧古斯特胃部湧動。他不得不與她同坐一張琴凳,因而他一再壓住陣陣幹嘔。他什麼也沒教,她什麼也沒學——都是為了阿玫。
五月的一天,奧古斯特照常來看阿玫做戲。照常,阿玫每出新戲,他都穿上一身隆重的黑色,堅硬的襯衫領使頭顱不可能產生任何輕浮和靈活的動作。戲完畢,觀眾也散盡,他沿過道朝舞台方向走,手杖和腳步在糖果紙、瓜子殼上發出林間漫步般的聲響。地上還有一灘灘暗紅的檳榔汁,灰白的痰漬。若沒有阿玫,這是個多麼不詩意的骯臟地方。
這時一個男人走來,一個中國男人。他問:先生你還不走嗎?我們要掃場子了。
奧古斯特說他在等人。
那人說:等阿玫嗎?
是的。
那人猶豫了一陣,像是把英文先在嘴裏擺好。他說,阿玫惹了禍,班主不準他同任何人來往,一下戲就給班主帶走了。
阿玫惹了禍?阿玫惹了什麼禍?奧古斯特此刻的語音不再是一向的那樣靜悄悄了。
那人說:我是掃地的。我只知阿玫惹了禍。
奧古斯特雙手拄在手杖上想,果不出所料,那個玩賞芬芬的大人物開始對阿玫下手了。他又想,離家出走的時機終於成熟,他要帶阿玫遠遠離開。
第二天,阿玫正在化妝間描臉,奧古斯特門也不敲就進來了,嘴裏喃喃兩聲“對不起”。到了奧古斯特失去紳土風度的時候,阿玫明白這個垂暮正在逼近的男人要孤註一擲了。阿玫精心地畫著已成他招牌的紅豆小嘴,一面聽奧古斯特控訴他的無信無義,他的卑鄙下作,竟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偷情。
阿玫完成了最後一筆,可以頂嘴了。他從走樣的鏡子裏看著奧古斯特白得發灰的臉上,鼻尖是紅的。那發自內臟的抖顫已浮現到眉宇、眼球、兩頰,以及頭發完全脫落而形成一塊正常皮肉的頭頂。
17歲的美麗男孩轉過一張符號化了的美女面孔。他問:看我——像不像阿陸?
奧古斯特看著男與女之間的這個美麗的小怪物,無言。阿玫從這無言中看懂了,他完全把他看成了阿陸。阿玫一直只知道阿陸有個很壞的秘密下場,但這一刻他從奧古斯特眼裏看見他已非常接近那下場的秘密了。
阿玫一只一只地往頭上插珠釵、絹花,佩上耳環。阿玫有一對標準的女性耳朵,茸茸的耳垂上兩個眼兒。然後他叫來一盆熱水,將兩只手泡進去。五分鐘後拿出來,包在濕熱的毛巾中將手指朝手背方向彎去。手像無骨那樣柔韌。阿玫的柔韌性是無極限的,渾身都有這種無限的柔韌。然後他又玩了另一套。他人向後仰去,仰向地面,直到兩只手抓住了腳腕。他的身體在奧古斯特眼前成了一個殘酷的美麗拱形。奧古斯特不敢再看下去,這纖細如幼竹般的身體已不再屬於人類,它幻化成了不可思議的圖案。阿玫恢覆原形時說:我已經知道阿陸的下場了。
我偶然去卡斯特羅街。那是男同性戀者的聖地。奇怪的是,那裏有一家女性服飾店,裏面的所有服飾你不會在其他地方看到,別致極了,帶有20年代或30年代女性服飾的神秘韻味。店員的化妝和發式也少見,至少你不會在金融區的上下班女人身上看見如此裝扮。加上店內格局和有些邪味的燈光,每件衣服都有種陰險的美麗。我混在同性戀人口之中,當然只為了進入這個店家。路上有個露天咖啡館,我放慢腳步,看同性戀人們怎樣社交。碰巧就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和一個男青年默默註視。兩人的目光隔著好幾桌人碰在了一起。那樣溫情似水的美麗目光能使發射這目光的眼睛變得異常美麗。因此,我認為這兩個正在眉目傳情的男性都有著無比美麗的眼睛。
第二個禮拜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了老人溫約翰。他微微一笑。我說,等我買了東西原路返回,又路過那個咖啡館,你猜怎麼著?老人又微微一笑。我說,他和他已經坐到一塊去了。
老人說:“我一點也不驚訝。”
奧古斯特再也找不著阿玫化在濃妝裏的眼睛時,他就什麼都明白了。他說,阿玫,我知道你愛上了芬芬。阿玫說:沒有!他說:你和她做愛了。阿玫的臉在一層粉黛下顯出厭煩。阿玫說:隨你怎麼說吧。
沈悶了片刻,奧古斯特說:我不能看著你去送命。
阿玫不作聲,往手上撲奶白色的粉。
這一剎那,奧古斯特做了決定:離家出走。要麼帶阿玫一同走,要麼在阿玫面前把自己結束掉。
就在他鐵了心的時候,阿玫擡起臉,眼睛又找到了眼睛。眼睛同眼睛廝磨了一會,阿玫說,芬芬很命苦,芬芬把她吃的苦頭都講給我聽了。奧古斯特看著阿玫黑而透徹的眼珠抽搐著疼痛。阿玫又說:她很可憐,不是嗎?奧古斯特忍了一會,忍不住了,說:那我呢?阿玫表示驚訝——你不是有自由嗎?東南西北對你不都是敞開的嗎?他的目光擺脫了奧古斯特的目光,說:芬芬什麼都不屬於自己,她的美麗也是給別人派用場的,這你都知道。奧古斯特沈默下來。
阿祥來催場了。奧古斯特把自己帶薰衣草香味的潔白手帕遞給阿玫,讓他擦掉為暗娼芬芬流在兩腮上的淚。他以一種祖父的關愛語氣說:你知道阿陸的下場就好。
那之後的兩個禮拜,奧古斯特和阿玫都心照不宣,一字不提芬芬。但奧古斯特明白事情絕對沒有完。事情的根在黑暗裏伸向四面八方。他靜悄悄卻十分急促地做著離家出走的準備。處理日記,處理多年來收藏的一堆秘密信物。他同時還在起草兩封很長的信,說服妻子和母親,他多麼不情願傷害她們。並要說服她們,把他的消失當做死亡來對待。死亡不應牽涉到一個人的道義、良知,因此接受他的死亡是方便她們,於她們有利。
一切大致就緒了,他在11月初的這個傍晚來到阿玫的住處。阿玫住在一個腌鹵店的閣樓上,進門就是床,出門就是樓梯。阿玫人卻不在,留了個字條,說他去海邊了,在海邊等他。阿玫這晚不唱戲。
奧古斯特趕到阿玫說的那個海邊,卻看見芬芬等在那裏。按說芬芬是不被允許獨自來到這麼遠的地方的。海邊肯定遠遠逾越了芬芬那看不見的牢獄之墻。芬芬穿一身醒目的橙紅旗袍,短發收攏在一個極大的假發髻裏。芬芬鮮艷醒目,可以去做航標了。芬芬告訴他:阿玫去買便當了,他們三人將在海灘上吃晚餐。這樣的時分在海灘上野餐,奧古斯特感到非常蹊蹺。最令他吃驚的還不止於此:芬芬主動給了他一個結實無比的擁抱之後,一只胳膊就留在他的臂彎裏。芬芬的肢體貼著他,如同繃帶貼著傷口,動或不動都是那種不適的敏感。他很快發現,自己竟與芬芬手挽手在進進退退的海水邊散起步來。芬芬不時怨著風大天冷,肉乎乎暖洋洋地貼在他身上。奧古斯特看清她旗袍邊沿的圖案是細小晶瑩的珠子拼出的。他納悶芬芬怎麼把如此盛裝穿到海邊來了。
半小時後,奧古斯特和芬芬走回來。他突然發現沙灘上除了他和芬芬的足跡之外,有了第三個人的足跡,但絕不是阿玫的足跡。奧古斯特能夠識別阿玫留下的任何形式的蹤影。奧古斯特迅速地思考,事情究竟怎樣了。天已經很暗了,海變得兇殘起來。奧古斯特斷定,第三個人一定在附近。
就在這時,芬芬說:你知道阿陸的故事嗎?
她身體更加一團肉地貼上來。她見他在假裝沒聽見。
芬芬說:阿玫說,只有你知道,什麼原因世上就沒有阿陸這個人了?
奧古斯特想,阿玫不是說他弄清阿陸的下場了嗎?誰在撒謊?撒這個謊是什麼意思呢?他對芬芬說,等阿玫來了我再講。阿陸的故事若好好講,應該是很曲折的。
一直到海完全成了黑色,阿玫都沒來。奧古斯特把芬芬送到公寓門口。芬芬說她最怕這個時間獨自上樓梯,他只好送她上了三層樓。芬芬用鑰匙打開門,門開得只夠她把自己揉進去。奧古斯特懷疑裏面有個人。他說他又餓又渴,能否進去喝杯水。芬芬笑著道歉:太晚了,改天好嗎?奧古斯特下樓時心裏的疑團解開了:芬芬房裏絕對有個人。
奧古斯特的屍首是第二天清晨四點被發現的。匕首是從背後來的,刺得很利落,因此奧古斯特的面部表情相當寧靜,連密布的皺紋也平展許多。這個地段離唐人街不遠,卻是個高尚住宅區,清一色的白種人。一年前有個男人帶一個姑娘來租房,房東太太一見姑娘是中國人,馬上說她無房出租。後來房東太太把房租漲了一倍,讓那個叫芬芬的中國姑娘住了進來。據說這個高尚住宅區在奧古斯特發生不幸之前,有56年的絕對太平無事。
我想,怪不得阿陸的故事沒人知道,惟一知道它的人死了。
我問老人溫約翰:“阿玫呢?”
老人說:“阿玫唱戲唱到他從會計學校畢業,真的就混入了穿西服打領帶的金融區人群。”
老人很狡猾,他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我不得不挑破了。我說:“按說芬芬的主子應該對阿玫下手,因為芬芬真正的姘頭是阿玫。”
老人說:“你怎麼知道是芬芬的主子?也許是阿玫的主子呢?”他老謀深算地看我一會,又說:“你還是沒跟上。”
“沒跟上”在英文中是說“沒弄懂”。
我看看表,早已過了閉館時間。我趕忙請老人給我辦借書手續。溫約翰卻不慌不忙,一筆一畫在借書表格裏填寫。我留意到他的手。這是雙被長久珍重的手,和他整個形象不同齡。我說:能讓我再看一眼阿玫那張照片嗎?老人一楞,說:我給你看過他那張半身照?我說當然。他說:我怎麼會把它給你看呢?……
我終於為阿陸想出了合理的結局。他和一位富有的白種姑娘戀愛了。這犯王法的愛情發展到難解難分的一天,私奔便成了惟一的出路。白種姑娘才15歲,身上懷著19歲的阿陸的胎兒。兩個年輕人完全沈迷在這戀愛的悲劇因素和叛逆感中。在很遠很遠的一個海灘上,出現了一具風華正茂的屍體。那個地方離舊金山有九十多裏,極偏僻,因此唐人街沒有一個人知道阿陸被殺害的事。唐人街的人只當是從來沒有一個阿陸。遭了謀害的阿陸,被馬車載到九十多裏外的海灘,再被拋棄。兇手是白種姑娘的父親雇來的。但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兇手是暗戀(或許明戀)阿陸的一個(亦可能多個)白種男子。這個結局我怎樣努力都難以使它圓滿。它總有不少漏洞。
一天下午,我在唐人街碰到一個十六七歲的東方男孩子,他從我身邊一擦而過。我突然覺得他似曾相識。我轉身跟上他,叫住他,問他可知道某某食鋪的方位。他指給我方向。純正的英語,嗓音十分清秀。
我遠遠看見他消失於地面之下。那是他拐進了“華人移民歷史展覽館”。
後來我機關算盡,結識了這個男孩。他姓溫,他的爺爺曾是唐人區的著名粵劇花旦。直到現在,他的爺爺偶然還會在港口廣場吊嗓。
我記不起我怎樣回答他,因為我那封留底的長信在“文革”中丟失了,造反派抄走了它,就沒有退回來。但我記得我想向他說明我還有理性,不會變成狂吠的瘋狗。我寫信,時而非常激動,時而停筆發笑,我想他有可能擔心我會發精神病。我不曾告訴他,他的話對我是連聲的警鐘,我知道我需要克制,我也懂得他所說的“在一堆沈默的日子裏討生活”的重要。我稱他為“敬愛的畏友”,我衷心地感謝他。當然我並不放棄我的主張,我也想通過辯論說服他。我回國那年年底又去北平,靳以回天津照料母親的病,我到三座門大街結束《文學季刊》的事情,給房子退租。我去了達子營從文家,見到從文伉儷,非常親熱。他說:“這一年你過得不錯嘛。”他不再主編《文藝》副刊,把它交給了蕭乾,他自己只編輯《大公報》的《星期文藝》,每周出一個整版。他向我組稿,我一口答應,就在十四號的北屋裏,每晚寫到深夜,外面是嚴寒和靜寂。北平顯得十分陌生,大片烏雲籠罩在城市的上空,許多熟人都去了南方,我的筆拉不回兩年前同朋友們歡聚的日子,屋子裏只有一爐火,我心裏也在燃燒,我寫,我要在暗夜裏叫號。我重覆著小說中人物的話:“我不怕……因為我有信仰。”
文章發表的那天下午我動身回上海,從文兆和到前門車站送行。“你還再來嗎?”從文微微一笑,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張開口吐出一個“我”字,聲音就啞了,我多麼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我心裏想:“有你們在,我一定會來。”
我不曾失信,不過我再來時已是十四年之後,在一個炎熱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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