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偉大史詩時代,娶老婆要靠勇武;只有勇武之人,才能得到美女佳人。我卻是靠怯懦得到妻子的,關於這一點,我妻子是在過了很久之後才知道的。但是婚後我總是在努力奮鬥;我每天都十分珍視騙取到手的東西。

本來,每天都應該以新的方式確證夫妻間的權利,但是大多數男人卻往往忘記這一點。他們起初從海關提取貨物,並出示社會發給的證件,此後就疏忽大意起來。他們就像警察一樣,憑借著上司發給的警服徽章,就可以獲得警官的殊榮;

可是一旦脫掉警服,他們就變得什麽也不是了。

婚姻是一首永恒的人生讚歌;它的重唱部分只有一個,但是它的歌詞每天都註入種種新的內涵。我從蘇耐特拉身上深切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她身上蘊含著一種巨大的愛的財富,這筆財富的光輝是不想泯滅的;每當中午時分愛的門廳就會吹奏出薩哈納調的情歌。有一天,我下班回來,就看見她為我準備好一杯冰鎮的水果汁飲料;一看到那顏色,我的心情就很激動;杯子旁邊放著一個小小的銀盤,銀盤上有一個花環。我還沒有進屋,就聞到了它的清香。又有一天,我看見一杯用冰淇淋機制做的摻有水果汁的棕子飲料,托盤裏還放著一枝向日葵花。這類事情聽起來,好像沒有什麽,可是它們可以說明,我的妻子每天都以某種新的方式感受到我的存在。這種對舊物永遠感到新鮮的本領是屬於藝術家的。一般人每天只知道循規蹈矩。而蘇耐特拉卻具有愛的天才,她不斷地發明各種新的方法來侍侯她心愛的人。我的女兒奧魯娜,今天已經17歲了,也就是說,正是在這個年齡蘇耐特拉和我結了婚,如今她已經38歲了。但是她很註意用心打扮修飾自己,並把這種精心打扮和修飾看作是每天獻給丈夫之前的一種儀式。

蘇耐特拉喜歡身著山迪普爾生產的鑲黑邊白色紗麗。那些宣傳手織土布的人們常常責備她,對此她都不加反駁地承受了,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肯身著這種土布。她說:“家鄉織工的手藝,家鄉織工的織機,我是景仰的。他們是藝術家,他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愛好選擇紗線而我卻喜歡選擇各種布料。”事實是這樣的:蘇耐特拉知道,素雅的白色紗麗容易搭配其他顏色。她以不同方式身著這種紗麗會給人以一種新奇感,但看上去她並沒有精心打扮。她知道,我一看到這種裝束,心裏就會不由自主地充滿喜悅——我感快活,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感到快活。

每一個人的內心裏都裝著一種真實的情感,這是無法探測的秘密,只有愛情才能探知它的無限價值。傲慢這種假鈔在愛情面前是沒有立足之地的。蘇耐特拉全心全意地把她的崇高的愛情都獻給了我,至今已經21年了。在她那顆容光煥發的前額上所點的紅色吉祥痣中間,仿佛每天都在描繪出令人驚嘆的話語。我是她的整個宇宙中心,因此,我不必再做什麽努力,只要我成為塵世中的普通一員也就足夠了。愛情能夠從平凡中發現不平凡。聖典說:“去認識自己吧。”我在歡樂中認識了自己,而另一個人卻在愛戀中認識了我本人。


我父親是一家有名銀行的董事,我是該銀行的一個股東。但我不是那種整天睡大覺的股東。辦公室的工作緊緊地把我纏住了。這種工作對我的身心健康都是不利的。我本打算在林業部謀一個巡視員的職位:這樣可以在野外到處跑跑,滿足我喜歡打獵的欲望。但是,我父親很重視聲譽,他對我說:“你現在所從事的工作,對於孟加拉人來說,是不容易找到的。”我只好讓步。看來,女人是很重視男人的聲譽的。蘇耐特拉的妹夫是帝國政府聘任的教授,因此,他家的女眷們就可以把頭擡得高高的。如果我當上林業巡視員,戴著遮陽帽四處跑,家裏的地板上鋪滿虎皮、熊皮,那麽,我的體重就會減少,與此同時我的社會身份與左鄰右舍有地位的人相比也會降低。這樣一來,我怎麽會料到,我的這種輕率之舉就不會使我家女眷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呢?

老蹲在辦公室裏死死不動,很快就把我的青春銳氣消磨掉了。如果說別的男人對此毫不在意,即使肚子大起來,也不會認為可悲,可是我卻做不到。我知道,蘇耐特拉之所以鐘情於我,不僅是由於我的品德才華,還由於我的身材儀表。

我迎娶她的那一天所佩戴的造物主親手編織的那個新郎花環,在每天的交往中都是必不可少的。令人驚奇的是,蘇耐特拉至今仍然顯得很年輕,而我卻眼看走向衰老。只不過在銀行裏有一筆存款而已。

我女兒奧魯娜,又把我們最初愛戀的情景展現在我的面前。我們生活中的霞光又在她們的青春晨曦中輝映。看到這種景象,我的心情就十分激動。我望著賽林,就仿佛覺得在他身上又重現了我昔日的年華:全身充滿青春活力,猶如數千枝鮮花在怒放,有時也會由於願望未能實現而苦惱不堪。昔日我所走過的那條道路又呈現在賽林的面前,他同樣在設法企圖贏得奧魯娜母親的歡心,只是對我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另一方面,奧魯娜心裏很清楚,她的爸爸是理解女兒的苦衷的。我曉得,為什麽她有時兩眼噙著淚水,可憐巴巴地坐在我腳邊的小藤椅上,一言不發。她母親能夠狠下心來,可我卻不能。

奧魯娜的母親並不是不了解女兒的心事;不過她相信,這一切不過是“早晨夾帶雷聲的烏雲”,時間一過就會消失的。在這一點上我和蘇耐特拉的看法不一致。如果一個食欲旺盛的人總是吃不飽,那麽,他的食欲就會減弱,但是當年輕人在愛情上受到挫折之後,第二次機會再來的時候,初戀時心中的那種感受就不會有了。晨曲在中午奏響,也不會受聽。袒護他們的人說:他們還不到周密思考問題的年齡,到了那時,自然就會考慮周到一些,等等。可惜,周密考慮問題的年齡和談情說愛的年齡正好相反。

幾天前,陰雨霏霏的帕德拉月到來了。在大雨的沖刷下,加爾各答那些磚木結構的樓房都顯得軟弱無力,市裏的悶熱和嘈雜仿佛都浸泡在淚水裏一樣,就好像眼淚汪汪的人在哭泣。奧魯娜的母親以為女兒在我的書房裏準備考試。當我走進去尋找一本書時發現,她默默地坐在窗前一片濕漉漉的陰影裏,窗外已是彤雲密布的黃昏;當時她的頭發也沒有梳理,東風不停地把雨點吹打在她那蓬亂的秀發上。

我什麽都沒有對蘇耐特拉說,就立即寫了一封信,邀請賽林來喝茶,並派我的汽車去他們家裏接他。賽林來了,對於他的突然到來,蘇耐特拉是不喜歡的,這一點不難理解。我對賽林說:“憑我所掌握的那麽一點點數學知識,是無法理解現代物理的某些原理的,所以,我才把你叫來。我想盡量多了解一些量子理論,我過去所學的知識太陳舊了。”

不言而喻,研究學問不會用太多的時間。我相信,奧魯娜是明白她爸爸的用心的,而且她會在心裏默默地說:現在這樣好的爸爸在任何其他家庭是不會有的。

我們剛剛開始探討量子理論,電話鈴就響了起來。於是我急忙站起來說:“可能有急事叫我。你們工作一會兒,然後去打乒乓球吧。我一脫開身就回來。”

電話裏傳出來問聲:“餵,是1200號嗎?”

我回答道:“不是,這裏是700號。”

隨後我就來到樓下的一個房間,拿起一份舊報紙讀起來。

天漸漸黑了,我打開電燈。

蘇耐特拉走進房間,滿臉的不高興。我笑著對她說:“氣象學家如果見到你這副尊容,一定會發出風暴的預報。”

蘇耐特拉沒有理睬我的俏皮話,她質問我:“你為什麽老是這樣縱容他呢?”

我回答說:“他心裏有一個縱容他的人。”

“如果一段時間不讓他們見面,那麽,他們的這種孩子氣就會自消自滅的。”

“我們為什麽要扼殺他們的孩子氣呢?隨著時光的流逝和年齡的增長,這種孩子氣就會一去不覆返啦。”

“你不相信本命星,可我卻相信。他們是不能結合的。”

“我不知道本命星在哪裏,又是怎樣結合的,可是他們倆個人的心已經結合在一起了,這一點看得很清楚。”

“我們倆人老是說不到一起。在我們出生的時候,我們的姻緣就確定了。如果一個人迷戀他人並與之結婚,那就在無意中犯了不忠之罪。他就會遭受種種苦難和危險。”

“那麽,我們如何去識別真正的伴侶呢?”

“有本命星親筆簽署的文書。”


再也不必隱瞞了。

我岳父名叫奧吉特庫馬爾·帕達恰裏亞。他出生在一個家學淵源的書香門第。他的童年是在傳授吠陀經典的私塾裏度過的。後來他進入加爾各答的一所學院,獲得了數學碩士學位。他相信占星術並對它頗有研究。他的父親是一位學識淵博的心理派學者,他認為無法證實神靈的存在;我岳父也不相信男女諸神,這一點我已經得到了證明。他把無處寄托的一切信仰都集中在本命星上,甚至可以說,已經達到了迷信程度。蘇耐特拉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她從孩提時代起就置身於這種縮命論的嚴密監護之中。

我是這位教授的得意門生,蘇耐特拉的這位父親也在教他的女兒。這樣,我和蘇耐特拉彼此就有了經常接觸的機會。這種機會並不是毫無結果的,仿佛是無線電波向我傳遞了這種信息。我的岳母名叫碧帕博蒂。的確,她生長在舊時代,但由於她同丈夫長期生活在一起,所以她的思想相當開通,沒有陳腐的偏見。她和丈夫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她根本不相信本命星之類說教,她只相信自己的保護神。有一天,她丈夫為此取笑她說:“你總是誠惶誠恐地向那些跟班和衛士點頭哈腰,我可是只尊敬自己的國王。”

她丈夫又對她說:“你會上當的。有沒有國王都不要緊,但是跟班和衛士身上卻帶著棍棒。”

我岳母說:“即便上當,我也不在乎。反正我決不會走進大門口去向那些穿牛皮鞋的人低頭施禮的。”

我岳母很喜歡我。我可以無拘無束地把心裏話講給她聽。

有一天,我看準機會,對她說:“媽,你沒有兒子,我沒有母親。你把女兒賜給我,就讓我做你的兒子吧。如果你同意,我就去懇求老師。”

“孩子,懇求老師的事以後再說吧,先把你的生辰八字拿給我看。”她對我說。

我把生辰八字拿來了。她看了後就:“不行啊。你老師不會同意的。你老師的女兒又是她父親的學生。”

我問她道:“您不也是女兒的母親嗎?”

她說:“不必提我。我了解你,也了解我女兒的心思,我不想跑到本命星那裏去打聽此事。”

我的心裏十分激動不安。我又說,我認為設置這種人為的障礙是沒有道理的。可是對於這種虛幻的東西是擊打不著的。我又怎麽同它作鬥爭呢!

在這期間,許多人來為她的女兒提親。其中有幾份由於生辰八字不合而被拒絕了。而她女兒卻堅持說,她永遠不結婚,準備一輩子研究學問。

父親不了解女兒的心事,但他倒想起了麗拉博蒂的故事。母親明白女兒的心思,偷偷為她流眼淚。有一天,這位母親把一張紙遞到我的手裏,說:“這是蘇耐特拉的生辰八字。你對照一下,把你的生辰八字改一改。我看到女兒那麽痛苦,實在受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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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麗拉博蒂:12世紀印度著名數學家帕斯科拉恰裏亞的女兒,也是他撰寫的一部著作的名稱,意為“戲耍”。


後來的事態發展,就不必說了。我把蘇耐特拉從生辰八字的羅網中解救了出來。她母親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對我說:

“孩子,你做了一件大好事。”

自那以後21年又過去了。


風越刮起大,雨下個不停。我對蘇耐特拉說:“燈光很刺眼,我把它關了吧。”我說完就關了燈。

街上昏暗的燈光透過雨簾,射進漆黑的房間裏。我讓蘇耐特拉坐在我身邊的沙發上,並且對她說道:“蘇妮,你是否認為我是你稱心的終身伴侶?”

“你現在怎麽提出這種問題?難道這還需要回答嗎?”

“如果你的本命星不讚成呢?”

“當然讚成啦,這我還不知道嗎?”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難道你就從來也沒有懷疑過?”

“如果你再提這種無聊的問題,我就要生氣啦。”

“蘇妮,我們倆兒結合後曾經多次遭到不幸。我們的第一個兒子8個月就夭折了。當我因患腹傷寒快要死了的時候,我父親去逝了。後來我發現,我哥哥編造假遺囑,繼承了全部家產。現在我只能靠工資收入維持生活。你母親對我的疼愛成為我生活中的希望之光。大祭節期間,她和你父親一起去外地度假的路上因為輪船沈沒而被淹死在梅克納河裏。我發現這位缺乏生活經驗的教授還欠人一大筆債,於是我就承擔起還債的義務。我怎麽會知道所有這些不幸不是我本命星作怪呢?如果你事先知道這一切,你就不會嫁給我了。”

蘇耐特拉緊緊地擁抱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說道:“與愛情相比,一切痛苦和不幸都算不了什麽,這一點在我們的生活中不是已經被證實了嗎?”

“當然,當然是了。”

“你想想看,即使本命星要我死在你的前面,這種可能出現的損失,難道不是在我在世時就已經彌補過了嗎?”

“好了,不要再說了。”

“莎維德麗和薩諦梵的結合只有一天的時間,但是這一天的結合要比永久的離別更有意義,她不懼怕死亡之星。”蘇耐特拉默默無語。我說道:“你的女兒奧魯娜愛戀賽林,只要了解這一點就足夠了。其他都不必過問。蘇妮,你說是不是?”

蘇耐特拉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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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印度大史詩《摩訶婆羅多》中的故事:莎維德麗公主選擇被流放的瞎眼國王的兒子薩諦梵為自己的夫婿。一位仙人告訴她說,她的夫君只能活一年,但她矢志不移。一年後,果然薩諦梵被死神拘捕而去。她緊跟不舍,最後死神被感動了,放了她丈夫,夫妻又重新團圓。此處所說的一天,可能是作者有誤。


“當初我愛戀你的時候,曾經遭到了阻撓。不管本命星有什麽暗示,我決不允許過去那種痛苦再一次出現在孩子們的生活中。我決不相信,她們兩個人的生辰八字不合。”

這時從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賽林向樓下走來。蘇耐特拉急忙站起來,說:“賽林,怎麽!你現在要走?”

賽林怯聲聲地說:“我沒有戴表,不知道天已經這麽晚了。”

蘇耐特拉說道:“不,一點兒也不晚。今天晚上你一定要在這兒吃晚飯。”

這才叫縱容哪。

那天夜裏,我向蘇耐特拉講述了修改生辰八字的事。她聽了之後說:“還是不講為好。”

“為什麽?”

“因為從現在起我該擔驚受怕了。”

“怕什麽,怕當寡婦嗎?”

蘇耐特拉沈默了好久,然後說道:“不,我不害怕啦。如果我拋下你先走了,那麽,我的死亡就等於是兩次。”

(孟歷1340年1933年10月)

董友忱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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