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秧子是我一個遠門堂叔的綽號,他的註入戶籍卡的名字,是一個單字:樂。村裏人提起他來,總是忘不了在名字前冠以鬼秧子的綽號,就喚作鬼秧子樂了。這種啰嗦的稱呼本來並不符合莊稼人說話喜歡簡便的習慣,可是仍然喜歡這樣叫,時日長了,似乎說來順口,聽來也順耳。

單從這個綽號的字面上直觀,就可以肯定他不屬於高大完美的人物了。一個鬼字,就使人生出許多聯想來。不過,在鬼秧子這個鬼字裏,主要含蘊著詭的意味,大致概括了我的堂叔處事和為人的一貫特點,不那麼豁達爽直,也不像一般莊稼人那麼憨厚實誠;舉凡大事小事,家事和外事,與人交手,總顯出一副詭的樣子;實話少,空話多,絕不會顯山露水;有人概括說,鬼秧子樂要是說他去西京,實際準是去了東京,你要是按他說的到西京去找他,準會撲空上當了。

許是自幼受到這種民間輿論的蠱惑,我對堂叔自覺保持著一定距離,一種警惕和戒備;甚至看見他瘦小的身影,輕快的腳步,比一般莊稼人靈活的手勢,也無不產生一種詭秘的印象;至於他那奔突的前額,深藏在眉棱下的那兩只細小而靈活的眼珠,就更集中地蘊藏著深不可測的詭秘的氣象了。莊稼人對於過於精明,精明到詭秘程度的人,就大大減低了信賴的心理依據,自然地表現出敬(卑?)而遠之的保留態度了。我雖不敢卑視我的長輩,卻也不敢與他過往太密。

星期六回到家中,已是上燈時分,一進門便看見鬼秧子樂叔坐在堂屋的桌旁,正和母親扯著閑話。他平時極少到我家來串門,於是就想到他是有意在等候我,大約要說什麼話,或者要辦什麼事。因為他和母親的閑聊,完全是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氣,明顯是在消磨時光。

“你咋瘦成這個樣子了?”他驚嘆地說,似乎不是上一周日剛剛和我見過面,倒像是十年八年未曾見過似的,“嘿呀!我說公家幹部這碗飯也真是不好吃!不要看不背不挑,勞心傷腦哩!勞心的事比勞力的事更叫人受不得。你看看勞心勞神瘦成啥樣了……”

我自知其實並沒有明顯的變化,百二十斤的體重也沒有減少,不過聽了鬼秧子樂叔的話,似乎總比聽到誰說“你肥了”要更熨帖些。

“聽人說,縣城的街道裏,有小販兒擺攤兒了,油糕桌子、涼粉案子都擺出來了。”鬼秧子樂叔說,完全是一種與己無關的閑談的口氣,“政府也不幹涉?”

“不。”我說,“政策允許了。”

“政策怎能允許私人開鋪面,做生意?”鬼秧子樂叔不解地說,“共產黨怕是睡迷糊了?”

“正好相反。”我自作聰明地解釋說,“中央從幾十年的失誤中總結教訓,清醒過來了,對農民不能卡得太死。”

他的一雙眼睛勾得很低,並不看我,只是盯著自己手裏那只油膩的黑色羊皮煙包,悠悠地挖著。憑直覺,我覺察出他很專註地聽著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卻擺出並不在意的架式,甚至連盯也不盯我一眼。

“你不是有炸油糕的手藝麼?”母親插嘴說,“幾十年沒派著用場,現時用得上了。”母親說著,又問我,“你記得不?你樂叔跟你二爺(樂叔的父親)在五裏鎮擺油糕桌子那陣兒,紅火得很哩!一街兩行七八家油糕桌子。就數你樂叔家的生意好。你樂叔炸出的油糕,黃亮、酥脆,咬在嘴裏一包糖,而今吃不上那樣好的油糕了。”

我隱約有一點記憶。五裏鎮街心的水渠邊,撐開一座篷帳,一張四方桌子周圍,擺著四條長板凳,坐著或站著吃油糕的莊稼漢男女。那位已經去世的二爺在滿面笑容地招呼顧客,而正當年輕的樂叔,站在翻滾著油浪的炸鍋前,兩只手靈巧地捏著面團兒,把一個個扁圓的油糕貼著鍋幫溜進油鍋裏,立時冒起一團兒油浪。炸熟的油糕漂浮在油面上,樂叔用筷子夾出來,架在鐵絲網架上……我曾經饞涎欲滴地在那油鍋前踅磨過,怎能完全忘記呢!

“哈!那當然,咱們那油糕用的啥佐料嘛!黑白糖摻半,青紅絲,核桃仁,桔餅,吃來啥口味?”鬼秧子樂叔自豪地感嘆起來,“而今國營食堂裏賣的那油糕,只包一撮黑糖。前年我到西安,在東大街一家甜食店買了倆油糕,全是幹殼子!皮子硬得像皮帶,咬都咬不動。我算是把一兩糧票一毛二分錢白撂咧……”

“你而今要是在五裏鎮擺開炸鍋,保準紅火。”母親說,“老人們還都記得的。”

“不!咱可不能再幹那號營生了!”鬼秧子樂叔慨然說絕,“投機倒把那營生,咱絕對不能幹。”

“那不能說成是投機倒把……”我說。

“縱然不叫投機倒把,也不是正經路嘛!”鬼秧子樂大叔擺出一副慨然的面孔,“黨教育咱幾十年,要共同富裕嘛!咱咋能圖自個先……”

看著他激昂慷慨的面孔,聽著他的冠冕堂皇的話,我的心裏立即反射出與此完全相反的意思來。他的聲東擊西的慣用手法,無法對熟悉他的人隱藏他的真實目的,無非是套出我對此事的看法罷了。

“這些人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性兒。上頭的手剛松開個縫兒,就混撲瞎飛!”鬼秧子樂叔嘲笑說,“哼!到時候……等著挨挫!”

“不會的。”我說,“你要是想做油糕生意,現在可以幹了,政策允許的。”

“咱不幹,允許咱也不幹。咱要跟全體社員走一條路,吃苦都吃苦,享福都享福。”他仍然說著套話,官話。說到這兒,眼珠一轉,他用一種超然的口氣說,“其實嘛,我要是想賣油糕,條件誰也比不過。手藝咱自帶,不用請把式。俺二女子家在五裏鎮,正好街面上有兩間門面,在街心十字左拐角,人來人往剛適中。前幾天女子來,跟我咕叨這事,我把她一頓狠罵,罵她年輕輕的,倒比我老漢思想差池。我罵得她再不敢胡說亂撲了……”

聽著他的話,我卻在心裏這樣猜測:鬼秧子樂叔想到五裏鎮重操舊業炸油糕,已經和二女兒商議過不止一次了。甚至連門面的位置也經過悉心的窺測,街心十字的左拐角,那是五裏鎮的繁華地帶,像西安的鐘樓,上海的南京路或北京的王府井,在這兒開設一片油糕鋪面,那是得天獨厚的好地盤了。他說他狠罵過二女兒的瞎思想,我卻偏偏猜成他在盤算如何利用女兒家的這一塊無與倫比的好地盤了。我分明覺察出他想做油糕生意的急切心情,無非是朝我探聽剛剛放松的農村經濟政策的可靠性如何。像狐貍蹲在農家的雞舍旁,眼睛偏不瞅雞窩而瞧著四周,察看是否有主人設下的陷阱,絕不是對母雞的肉香無動於衷。

鬼秧子樂叔的這種心理,並不奇怪,我完全可以理解,村子裏好多農民,面對剛剛頒布的活躍農村經濟的條例,持一種慎重的觀望態度,等等再看吧!他們以為我在縣上工作,了解政策界限,向我探詢這種政策的可靠性和種種掙錢門路的合法性,已不止一人一次。他們都是直率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心存的擔憂,甚至擡出過去生活中的事實來證明他們的觀點。而鬼秧子樂叔卻偏偏否認他急於要幹的事,真是詭得有竅,也令人好笑。

“咱當咱的老實農民,不走邪道兒。”他表白說,完全是死心踏地的毫不為金錢所動的樣子,站起身來,不在乎地問,“聽人說,縣城那些小攤小鋪,縣政府給發下營業執照了?”

“對。”我說,“完全是合法的。”

“合法咱也不幹。”他像給我做保證一樣,懶洋洋地拖長聲調,“叔早把世事看開羅!要那麼多錢做啥?嘴裏有吃的,身上有穿的,成咧!叔早都不想發財好過羅……”他走出門去了。

我卻仍然想到那只並不瞅著雞窩的狐貍,仿佛說,母雞肉並不好吃,我根本不想吃……

大約又過了倆月,有一天,鬼秧子樂叔突然走進我的辦公室,接過我遞給他的茶杯,就自報家門:“人都說市場開放了,縣城裏熱鬧紅火,咱始終沒來過。今日一逛,真個熱鬧,真個紅火!我閑逛了一圈,吃了一碗泡饃。私人開的泡饃館,肉肥湯香,比國營食堂泡得好。吃得渴了,我到你這兒來喝茶……”

我在縣文化部門工作多年了,鬼秧子樂叔從來沒登過我的門檻,今日來肯定不是因為泡饃吃得渴了跑來討茶喝。我明知他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也不好直問,就只顧給他的茶杯裏添水倒茶,說些農貿市場裏物資交易的行情。

我的屋子裏原先坐著的兩位朋友告辭以後,鬼秧子樂叔瞧瞧門口,那門板上的彈簧鎖子自動扣上了。他從剃刮得幹幹凈凈的薄嘴唇裏拔出煙袋,忽然提高嗓門,氣噓噓地罵起他的二女子來:“這個賊女子,我咋勸咋罵都管不下了,非要開油糕鋪子不行。我給她說,你賣你的油糕,我務我的莊稼;你發你的洋財,我過我的窮日月。想叫我來給你炸油糕,沒門兒!”

我坐在他側旁,只顧聽著。

“唉!”他莫可奈何地噓嘆一聲,“賊女子說不轉我,跑來搬她媽。嗨,娘兒倆哭呀笑呀,喊呀罵呀,纏得我實在沒辦法……”

我心裏暗自想,他大約終於要向我承認,那母雞肉的味道其實是香的。我應該給他墊上台階,好使他少繞幾個彎兒,說實話,走捷徑,就說:“二妹的打算沒啥風險可擔,你的顧慮是多余的。”

“這下惹下麻煩了。她給縣工商局遞了申請報告,一月多了,營業執照還沒見批下來。”鬼秧子樂叔用一種幸災樂禍的口氣說,“三天兩頭尋我,叫我到縣上來探問。我才不管這號事哩!我盼得縣上不要批準她的申請,不要給她發營業執照,省得把我攪和進去……”

我現在已經比較清楚地看出他的真實來意了,只是他還在繞彎子,轉圈圈。我想開他一個玩笑,看他怎麼辦?就說:“叔啊!我聽說現在申請辦營業執照的個體戶特多,縣工商局倒比開初卡得嚴了。”

他的細小的眼珠一轉,迅如閃光似地掠過一絲惶惶的神色,隨即消失了,勉強繼續用幸災樂禍的虛假口氣說:“好……好!我盼縣上不要批準她的申請,我也省得跟她冒險……”

“聽說工商局趕五一節前要批準一批。”我說,“回頭我問問,看你的那個營業執照批準了沒。”

“不是我的,是我二女子的。”鬼秧子樂叔仍不忘糾正我的言語中的差錯,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那也好,你到工商局去給問一下,要是批準了,算一回事;要是不批準,也好。咱早一點弄明白,也叫那女子死了這條心,免得成天麻纏我。也不知……你去打問……方便不方便?”

“方便。”我說,並不敢怠慢長輩堂叔,“我問出結果後,給你回話。”

“這就給你惹下麻煩了。”他仍然用輕淡的口氣說,而且繼續埋怨他的二女子,“她早就催我來尋你,說是要你幫忙,辦下了營業執照,她記你一輩子好處。我給她說,我不給人家添麻煩,你哥在縣上工作忙得很,哪有閑工夫操心這些閑雜事……”

真是滴水不漏!我的詭秘的鬼秧子樂叔,我真服了他的高超的談話藝術了。

鬼秧子樂叔和他二女兒合股經營的油糕鋪子正式開張營業了。我因事到五裏鎮文化站去,遠遠地看見他腰纏白布圍裙,在油鍋跟前忙活著,手裏捏著面團,不時抓起筷子翻搗鍋裏的油糕。他的二女兒忙著收錢,付油糕,忙得目不暇接。鎮上逢集日,又恰值夏收前夕,莊稼人忙著添置杈把掃帚,扯夏季衣服布料,即使純粹為著浪集逛會的人,都趕在緊張的夏收之前這有限的集日了。鬼秧子樂叔的油糕生意特別興隆,油鍋裏炸熟的油糕,供不上那些捏著票子的手的索要,人就圍堵在桌前鍋旁了。相形之下,另外兩家油糕攤子的生意,就顯得冷清了。沒有辦法,老人們對鬼秧子樂叔的家傳的油糕手藝記憶深刻,年輕人的舌頭也是十分靈敏的,專揀好吃的買。我駐足看了看,就到文化站去了。

當我再一次回到家裏的時候,母親告訴我,鬼秧子樂叔早已給我送來一瓶好酒,一條好煙,說是感謝我給他女兒辦理下營業執照了。我是空裏受人感謝。其實在我向工商局打問此事時,他們剛剛開過會,一次就批準了一百五十多家個體戶,其中包括鬼秧子樂叔的油糕鋪店。他弄錯了,還以為我給他幫了忙呢!我已經早在批準後幾日給他說過,他卻絕然不信,堅信肯定是我幫了忙,不然為啥會這樣靈?鬼人總多一層詭計,我倒無法說得他相信我的話。

鬼秧子樂叔生意興隆,時間自然更加忙迫,晚上要燒水燙面,揉好,窩在蒲籃裏。天不明就得爬起來,點火燒油鍋。這時候,好些社辦工廠的工人、小鎮市民、教師和過往行人,已經等候在鋪店門口要吃早點了。老漢忙得團團轉,平時連回家的空兒也抽不出。我和老叔不大見面,時光匆匆,近乎兩年了。

這一天,縣委宣傳部幹事老楊找我,說縣委準備在元旦那天給萬元戶披紅戴花,以鼓勵農民放開手腳發財致富。縣委把這項工作落實到宣傳部和工商管理局頭上了,讓他們先調查摸底,然後確定表彰對象。在第一批被相中的萬元戶名單中,就有鬼秧子樂叔。老楊說他已經和老漢接觸過一回,老漢顧慮重重,不說真話,不露實底兒。老楊不知從哪兒得知我與老漢是鄉黨,又有過密的交往,於是就拉上我一起來做他的工作。

我和老楊從縣委出發,乘吉普車到五裏鎮時,鎮上的莊稼人剛剛吃早飯。五裏鎮不逢集日,人跡寥寥,其余幾家油糕鋪店息火停竈,只有鬼秧子樂叔的門面開張,稀稀落落的幾個顧客在店門口徜徉。

鬼秧子樂叔一看見吉普車停在他的門前,眼裏就罩上一層厭煩的神色,我從車窗裏瞅見他把頭邁到一邊去了,及至看見我和老楊走進他的店門,才顯出慌慌張張的熱情的表示,讓我們到店裏坐下。他的二女兒鳳子似乎不在意,笑吟吟地端上一盤剛炸出的油糕,又盛上兩碗紅豆稀飯,擺在我和老楊面前,然後接替父親站在油鍋前去操作,鬼秧子樂叔擦著油漬漬的手指,坐到桌旁來陪我和老楊說話。

“你倆還是為尋萬元戶來的吧?”鬼秧子樂叔率先開口,直奔主題,一語中的,“你老楊同志把俺侄子拉來也不頂啥!我沒掙下一萬塊嘛!咱的縣長親身來也不頂啥,我不能哄咱縣上的領導人嘛!披紅戴花,多光榮多體面的事嘛,可惜咱不夠格!咱而今要實事求是說話哩……”

我和老楊不約而同地對視一下,他的眼鏡片後的眼睛示意我開口,我更覺為難了。鬼秧子樂叔一開口,不僅堵死了老楊的嘴,把我也給毫不留情地冷凍起來了。我知道他的為人,就盡可能做些解釋疑慮的工作。老楊當然不肯就此宣告失敗,態度更加誠懇殷切了。現在形成的局面是,縣委的兩位文職幹部幾乎是在巴結一個賣油糕的個體致富戶,甚至有幾分乞求的意味,盼得他能應承自己掙下了一萬元人民幣。

“你們看嘛!平時不逢集,這街道上稀裏八拉沒有幾個人,一天賣不下十斤面的油糕,能凈落幾塊錢?三六九逢集,不過賣下三五十斤面,能掙多少錢?刮風下雨沒人趕集,秋夏兩季咱還要停業收莊稼,一年能賣多少錢,大略能算出來嘛!”鬼秧子樂叔數說起生意狀況,甚至有點不耐煩了,“掙是掙下了幾個錢,也不能說賠本兒。可是離一萬塊……老天爺,八年以後看咋樣!”

看看再說下去也無用,老楊灰心喪氣地告辭回縣了。我正好順路借便回一趟家。

老楊乘坐的吉普車駛出五裏鎮狹窄的街巷,鬼秧子樂叔把我叫進裏屋,一直拉進他的淩亂而油汙的住室,睜著驚疑不定的眼睛,壓低聲,一派嚴重而又神秘的氣色:“好老侄兒,你給叔打實處說,他老楊來做啥?”

我向他證實,老楊沒有壞心,確實是要表揚他,不僅披紅戴花,還有獎品和獎金。

“胡訚糟踐人哩!”他大概基本信下了我的話,疑神疑鬼的驚恐心情消除了,悻悻地說,“只要你縣上不要變來變去,按而今的政策往下行,老百姓就給你縣長磕頭叫爺哩!何必要你披訚啥紅,戴訚啥花哩!”

“給萬元戶披紅戴花,這也是解除農民心頭疑慮的……一種形式。”我說,“比如你自己……顧慮就不少……”

“你記得不?六○年上級發下‘六十條’,鼓勵農民開荒種地度荒年。好,咱開了荒地,剛收了二四料,碗裏稠了,跟著就來‘四清’運動,算帳呀,批判呀,還要退賠!‘六十條’上的政策又不算數了!”鬼秧子樂叔撇著薄薄的嘴唇,譏誚地說,“翻來倒去,只有咱農民沒理!我怎能不顧慮?那個戴眼鏡的老楊前日一來,就跟我算帳,算我掙下掙不下一萬元。我心裏毛了,直是怕怕。我的爺!‘四清’又要來了嗎?”

我再次向他解釋,老楊可能一時急於完成縣委交代的工作任務,急了點,他苦笑一下表示理解。這些歷史的負擔真是太沈重了

“老侄兒,不瞞你說,我準備收攤了。”鬼秧子樂叔神情黯然,“真的。把余下的百十斤面粉賣完,收攤!”

“怎麼回事呢?”我不解地問。

“自打老楊那日一來,我幾夜睡不著覺了。”老漢有點難受,“沒錢用時發淒惶,掙下倆錢心裏又怕怕。錢掙得越多,心裏越發慌慌。我老是心裏不踏實,老覺得禍事快來了。老楊前日來了,我後來跟俺二女子的老阿公一商量,你猜老親家咋說?‘趁共產黨而今迷糊了,掙幾個錢趕緊撒手!共產黨醒來,小心再來運動!’我就下狠心收攤……”

鬼秧子樂叔說著,竟然動了感情,六十歲的老漢,居然流下眼淚,我才更深一層體察到過去的生活在他心裏的沈積太厚太重了。我覺得我以往對他的某些卑而遠之的心理,真是太不應該,完全是不了解他的愚蠢而魯莽的舉動。我喝著茶水,這才鄭重其事地給他闡述黨的方針,政策,時局和未來。企圖向他證示:由一個人隨心所欲地改變國家體制和政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中央是人民的中央,按照全體勞動者的意願制定黨政國策,完全可以信賴。

他苦笑一下,說他聽聽廣播心眼就開了,要是聽些雜言碎語,又不由地擔心。我深知要徹底瓦解他心中的沈積層,還需要時間和生活的進一步發展。不過,他笑著說他可以改變前幾天做出的收攤的打算,算是對我的宣傳工作的令人鼓舞的兌現。農民啊!極左的政策造成的這一代如驚弓之鳥一樣的農民啊!

縣政府在元旦那天召開了表彰大會,十五個首先達到萬元家當的農民,接受縣委書記和縣長給他們按照關中農村傳統的褒獎習俗,在肩上披掛了紅綢帶,胸前戴上了鬥大的紅紙花,打扮得新郎似的,乘十多輛彩車,在縣城遊了一圈。鬼秧子樂叔也被通知來開會,我和他在會場匆匆一見,他的臉上有了光彩,有點愧疚地對我笑著,我也不便再說什麼,料定對他不無好的感染吧?

大約又過了半年,又一個周日,我回到鄉下老家,作為我們這個遠離縣城的偏僻山村的頭條新聞,就是鬼秧子樂叔從五裏鎮扯旗拔寨,回到自家屋裏,洗手不幹了。我被一種好奇心所驅使,就找到他的舍下去打問。

深秋的冷月灑滿庭院,落光了葉子的葡萄藤架下,鬼秧子樂叔正坐在一只小竹椅上喝茶。他的神色十分沈靜,言語緩慢而凝重,手勢也沈穩了。

“聽說……你從五裏鎮回來了?”

“回來了——不幹咧。”

“怎麼回事呢?”

“……你先喝茶。”

我坐下喝茶。

“老侄呀!你總說叔顧慮多,心數多……”他像打賭贏了時的口氣,“現時看,叔顧慮的事,沒錯!”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五裏鎮公社書記在廣播上講話,說鄉村裏耍神鬧鬼,投機倒把,強xx婦女,偷人搶人,都是啥……汙染!還說所有汙染的根子是‘一切向錢看’……”

“這與你賣油糕有啥關系呢?”

“賣油糕是不是為掙錢?掙錢是不是‘向錢看’?‘向錢看’當然就是汙染嘛!我給自己也會上綱掛線了。”鬼秧子樂叔說得很認真,“公社書記在廣播上連說帶喊,嗓子都喊啞了!你看看,縣長剛給萬元戶戴花沒過半年,公社書記又這樣說……”

“沒你的事!只是文藝和教育界……”

“老侄兒,叔已經安置妥當了。”鬼秧子樂叔給我壓著指頭,說他早已謀劃好了的措施,“我幹了三年多,確確實實掙了一點子錢。我把這錢全數存著,房不蓋一間,家具也沒添一件。我給娃們交代:日後要是來運動,要退賠,那好,咱把錢交給工作組。要是真的不來運動,那當然好,就算是爸給你們留下的家當,你們兄弟倆一人一半。這錢是我揉面團掙下的,我現時不敢花,你們也不要花。等我死了,隨你們的便!我活著,你們不要想動它一張……”

話說到這樣的程度,可見心死如鐵了。五裏鎮公社那位書記怎樣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一通演說,嚇得鬼秧子樂叔縮手蜷足,關了油糕鋪店,從五裏鎮回到自己的老窩裏來了,而且把掙下的一筆款子,分文不花,準備著將來某場運動中退賠出去……我曾經為馮幺爸在鄉場上挺起了腰身而歡呼,也曾經為可愛的黑娃兄弟走進照像館出盡洋相而鼓舞,我可實在沒有想到,我的遠門堂叔給我留下這樣曲曲拐拐的心的軌跡!即使五裏鎮公社書記在廣播演說中喊啞了嗓子,我看縣城和五裏鎮的農貿市場依然熙熙攘攘,小鋪小店裏的個體戶的生意也照樣興隆,唯有鬼秧子樂叔……大約太詭秘了吧?太精明的人,有時也往往失算,倒比那些頭腦簡單一些的人更多一層憂慮吧?

……

今年春天,我從南方歸來,到五裏鎮下汽車,走進街巷,看見鬼秧子樂叔和他的二女兒家的那片鋪店地址上,已經豎起兩層六間的樓房,外觀十分漂亮,樓媚上書寫著一排瀟灑飄逸的行書字:“一字歌餃子館。”

鬼秧子樂叔在門口看見我,連拽帶拉,就把我拉上樓去了。下層三間,兩間作飯廳,一間為作坊,二樓上開了一間雅座,供那些比較講究的小鎮上的“上層”人物蒞臨就餐。五六個青年男女,一律白衫白帽,很有氣魄。坐下後,鬼秧子樂叔弄來幾碟小菜,定要和我喝幾盅。

“老侄兒呀!我這回豁出來羅!”鬼秧子樂叔呷下一口酒,“啃個雞爪子也算動了葷,咥(吃)個全雞也是動了葷,我寧願咥個全雞!”

我驚異他的變化,不用問,他就告訴我,油糕鋪息火滅竈的時月裏,他心裏其實很癢癢。看著那麼多票子別人掙,心裏那個味兒是很難忍受的。直到春節,兩個女兒和女婿來拜年,向他聲明,他不幹,他們可要幹了,而且要大幹大鬧,只是資金欠缺,要老丈人把那一筆款子借給他們興建樓房。老漢陰沈著臉,說三天以後給他們回話。後來……他和兩個女兒家合股……

“嗨!一號文件一下達,我就在心裏罵五裏鎮公社書記,這回,你把嗓子吼出血,也嚇不住我了!”鬼秧子樂叔暢快地笑著,“人都說我詭,這回不詭啰!我把全部家當拿出來,擺在五裏鎮上了。咱一生擔驚受怕,心裏多刻了幾道渠兒,而今,我要耍一回大膽喲!”

鬼秧子樂叔幾口酒下肚,臉像豬肝一樣紅了,話多了,聲壯了,簡直沒有我插言的縫隙,他自嘲地擺擺花白的腦袋,感慨地說:“叔這多年裏,就像在月亮地裏走路,把自個的影子當作鬼了,自己嚇自己……哈呀!”

“你這個飯館的名字起得好!”我也受了他的情緒的感染,心情很暢快,“‘一字歌’,很雅致,也有意思!”

“我請了幾位中學教員,擺了一桌酒席,請他們給我的新飯館起名。”鬼秧子樂叔十分得意,“那些文墨人,起下二十多個名字,我就選中了這個,它合咱的心。”

我很暢快,就起身告辭。鬼秧子樂叔卻興致正高漲,死活不讓走:“我還跟你沒說完哩!”

我又坐下,他告訴我,前幾天,五裏鎮公社開會,動員大家給學校捐款,多少不拒,一塊兩塊歡迎,千元百元更好。鬼秧子樂叔當場站起,報了一萬元,全場立時響起掌聲。那個在廣播上把一切亂七八糟的怪事都引申為“汙染”的公社書記,帶頭站起來,當著千余人的面,代表五裏鎮幾千名小學生向鬼秧子樂叔鞠躬致禮,感動得老漢熱淚撲灑。

“人家領導問我有啥要求?我說,修好學校以後,把我的名字刻上,就這話。”鬼秧子樂叔說,“我跟朱舉人平排坐著了!”

我在五裏鎮讀小學的時候,老師講校史時,說五裏鎮小學的前身,是朱家寨在清末中了舉的一位朱舉人捐款興建的。正堂上的一塊青石碑上,記載著這位舉人給家鄉文化建設所作的義舉,在世世代代的莊稼人中傳為美談。“文革”中,那塊碑石給搬掉了,不知扔到什麼角落裏去了。前年,被誰從莊稼人打土坯的土壕裏發現了,擡回五裏鎮小學,重新栽在花園裏。鬼秧子樂叔也想在五裏鎮這個小小的社會裏,留名青史,我可沒有料到。

“公社答應了!”鬼秧子樂叔有點得意,“公社書記親自給我說,‘你的碑子跟朱舉人的碑子並排放著。’”

“叔呀!你給咱家鄉的子孫後代做下一件好事,群眾不會忘記你的。”我喝了幾口酒,對鬼秧子樂叔的進步大加稱頌,“你而今心裏踏實了吧?再不……”

鬼秧子樂叔灌下一杯酒,撇著嘴唇,譏誚地瞥我一眼,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打斷我的話,眼裏又露出那種詭秘的氣象,說:“好老侄兒,不瞞你說,我捐出一萬元來,權當這幾年沒掙。捐出去,讓五裏鎮公社的每一戶莊稼人都得一點好處,免得日後來了運動,亂口紛紛咬我。二來呢?我把一萬塊票子捐給你公社書記,你書記在成千人面前跟我握了手,親口答應給我立碑,青石上刻下我的名字,看你日後還抓不抓我的‘汙染’?”

鬼秧子樂叔得意地剖白他的詭秘的打算,又使我意料不及了。我正在心裏琢磨著他的義舉裏所包含的新的意義,新的進步,新的心理變化……卻想不到他竟是出於這樣的動機。

“我不能不考慮留下退路!”鬼秧子樂叔揚起頭,瞪著眼瞅著我,“傻瓜才只知朝前跑而不想退路哩!我捐出一萬塊,把上下左右的嘴都堵住,日後萬一政策變卦了,看你咋好開口整我?”

他很得意地笑起來。

我喝不下去了,愉快的心情又轉為沈重起來,點燃了一支煙……

小說寫到這裏,本可告一段落;又一回想,覺得不免有圖解政策之嫌;再想想,卻無法完全回避。鬼秧子樂叔的所有詭秘的言行舉措裏,無一不折射著我們施行過的政策的余光。也許在世界上所有的不同膚色的農業人口中,鬼秧子樂叔的詭秘的心理算是一種獨有的怪癖;因為世界上不同地域不同社會制度下的農民畢竟有職業上的共同之處,譬如豐年的歡樂和災年的憂愁,譬如對於糧食價格的升跌的擔憂。獨有鬼秧子樂叔除了禦自然災害之外,又多了一層奇特的又是根深蒂固的變態心理,使人難以揣摸準確……令人可喜的是,而今剛剛成年的一代農民,譬如鬼秧子樂叔的二女兒鳳子和她的丈夫,將不會循著鬼秧子樂叔曲裏拐彎的心的軌跡思謀籌劃他們的前程了!

無論如何,我仍然虔誠地祝願,鬼秧子樂叔開張不久的“一字歌餃子館”生意興隆……

1984.10.21於西安東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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