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裏托到預先約定的地點時,傑蘇班比諾和天拉一沃拉已經在這裏等他好半天了、夜色深沈,萬籟俱寂,靜得在街上都能聽見沿街居民家裏的鐘擺聲。今夜他們要在兩個地方行竊,所以行動要迅速,以免天亮的時候被人發現。

“我們走吧!”德裏托說。

“上哪兒?”另外兩人間道。

“走吧!”德裏托這個人對於他想要行竊的目標從來守口如瓶。

像幹涸的河流一樣空蕩蕩的大街上。他們三人在清冷的月光下快步向前走去。德裏托走在最前面。他的黃眼睛不停地轉動著,鼻孔微微翕動,仿佛在嗅著什麼。

身材矮壯的傑蘇班比諾,人們都叫他聖嬰。大概因為他的腦袋和新生嬰兒的腦袋差不多大,頭發剪得很短,漂亮的臉孔上蓄著烏黑的小胡子。他渾身纖的肌肉舒張自如,活動起來像貓一樣輕捷、柔韌。要論攀登高處或蜷曲身子的本事,任何人都比不上他。因此每當德裏托帶他出去,肯定是要派他用場的。

“德裏托,你說這回油水大嗎?”聖嬰問道。

“如果幹的話……”德裏托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們在街上拐彎抹角,只有德裏托一人清楚要去什麼地方。不一會兒,德裏托帶他倆拐進了一座院子。他倆立刻明白了,在商店的後屋要有事情做了。沃拉一沃拉趕忙走到他們的前面,因為他極不願意被派去望風、沃拉一沃拉就是望風的命,他的夢想是像同夥一樣,能進到屋裏撈一把,把口袋塞得滿滿的。可是每次行動,總是輪到他站在寒冷的大街上望風,時時冒著被夜間巡邏警察捉住的危險,經常凍得渾身抖顫,牙關磕打,手腳還得不時地活動,以防凍僵,嘴裏叼支香煙,裝裝樣子,也借此壯壯膽。沃拉一沃拉是西西裏島人,瘦高的個子,經常哭喪著臉,總帶著一種黑白混血人特有的憂傷表情,手腕裸露在袖口的邊。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每當要偷東西時,他全身穿戴都很講究,帽子、領帶和風雨衣穿著得整整齊齊。一旦出現情況要逃跑,他就用雙手提起風雨衣的左右下擺,仿佛皇要張開雙翼飛騰似的。

“沃拉一沃拉,望風去!”德裏托翕動著鼻孔吩付道。

沃拉一沃拉悻悻地離開了。他心裏明白,如果他不服從,德裏祆會繼續翕動鼻孔,而且越來越快。一旦動作中止,德裏托的手槍就會對準他的腦袋開火。

“喏,”德裏托招呼聖嬰。聖嬰順著德裏托的目光瞧見了一扇離地較高的窗戶。窗戶的玻璃早已被打壞,上邊只糊著一張硬紙板。

“你爬上去,跳進屋裏,然後給我打開門。”德裏托命令聖嬰,“註意千萬不要開燈,不然外邊會發現的。”

傑蘇班比諾非常敏捷地攀登了上去,宛如猴子爬光滑的墻壁一樣利落,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就把紙板捅破,把腦袋探了進去。這時他嗅到一股氣味兒,他使勁吸了幾口氣,頓時一種糕點的特殊甜香鉆進了他的鼻孔。此時此刻,他體驗到一種極端的沖動,這比他每回渴求盡快、盡多獲得到贓物的欲望還要強烈得多。這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抓心撓肝的急切感。

“這裏面一定有甜點心。”他心裏這樣想。

他已經有許多年,或許從戰爭爆發以前,就沒有嘗到這些應當吃到的美味點心了、這一回若不嘗到甜點心,他肯定是不會罷休的。他跳進屋裏,裏面漆黑一團,他一腳踩上了一部電話機,一把掃帚插進褲筒裏,然後又倒在地上。甜食的味道愈來愈濃,但他仍然弄不清楚是從哪裏散發出來的。

“這裏的糕點一定特別多。”聖嬰心裏想。

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著去給德裏托開門。突然,他的手縮了回來,心裏感到一陣惡心,他覺得手指觸摸到一個又柔軟又粘糊的東苗,很像是個海生動物:他的手停頓在半空中;手上滑溜溜又濕乎乎的,就像碰到麻風病人糜爛的肉體;滑膩得令人心裏發麻。他覺得手指間好像還夾住了一個圓圓的東西,像是瘤子,可能還是毒瘤。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但眼前依然是沈沈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盡管兩眼一摸黑,但鼻子卻能聞得到氣味。他終於明白,他碰到的並不是什麼動物,而是甜美的蛋糕,手上沾的是奶油,指間夾住的是一只蜜餞櫻桃!

他趕緊伸出舌頭去舔自己的手,另一只手繼續向四周摸索。觸到一個結實而又柔軟的東西,表面有薄薄的一層細顆粒。啊!這是油炸煎餅!他一面不停地摸索,一面把煎餅整個塞進嘴裏。“嘿!”他不禁驚奇得叫出了聲,因為發現餅裏面還有果醬。這地方太棒了,無論把手伸到哪裏,都會摸到各式各樣的糕點。

傑蘇班比諾忽然聽見離他很近的地方,傳來一陣叩門聲,這是德裏托在外面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傑蘇班比諾趕緊躡手躡腳地向發出響聲的地方走去。他的手先是碰到蛋白夾心餅,爾後又伸到杏仁甜食裏。門打開了,德裏托用袖珍手電筒照了一下他那胡子上還沾著奶油的臉。

“這裏全是點心。”傑蘇班比諾趕忙說道,生怕別人不知道。

“現在不是談點心的時候,”德裏托繞到他的身後冷冷他說:“沒時間廢話!”

憑借手電筒的一縷光柱,他們在半明半暗中向前走去。無論電筒照到什麼地方,眼前出現的都是一排排的貨架,架子上擺著一排排的托盤,上面放著各種形狀、五顏六色的點心。有奶油蛋糕,那厚厚的奶油的光澤宛若點燃的蠟燭流淌下來的白蠟,還有一組組排列整齊的大面包和堆成一座座古堡似的果仁餅。

傑蘇班比諾忽然產生一種強烈的驚恐的感覺:他害怕來不及飽餐一頓,在未品嘗所有品種的糕點之前就不得不逃走,惟恐他眼下享有的幸福在他的生活中僅僅持續短暫的瞬間。他看到的糕點越多,他的這種驚恐感就愈加強烈。隨著手電光柱的移動而展現的新的儲藏間和新的糕點仿佛都橫擋在他的面前,使他寸步難移。

他急不可待地撲向貨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他每次都硬往嘴裏塞進兩三塊點心,也根本顧不得品嘗什麼滋昧了,似乎這些糕點是窮兇極惡的頑敵,是離奇古怪的妖魔,把他團團包圍了,他正同它們進行著激烈的搏鬥廝殺,他必須借助下巴顛奮力去突破這個由各色糕點組成的包圍圈。半切開的面包張開黃色的大嘴和無數只小眼睛,向他撲過來,奇形怪狀的圓面包像食肉植物的花朵一樣開放著。此時此刻,傑蘇班比諾竟恍然覺得自己被點心吞噬了。

“保險櫃,我們必須盡快找到保險櫃!”德裏托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說。

德裏托一邊往前走,一邊順手牽羊地一會兒拿一塊多味點心;一會兒又把一只蛋糕上的櫻桃塞進嘴裏,爾後又啃幾口奶油蛋糕。他的動作異常麻利,盡量不耽誤他的主要任務。他關閉了電筒。

“外面很容易發現我們。”他說。

他們走進糕點店的售貨廳,那裏擺著玻璃櫃台和大理石的桌子。路邊的街燈映得屋裏明晃晃的,因為商店的保險鐵門是網狀的,只要用手在眼睛上面稍微遮住一點光亮,便可以看見外邊的房子和樹木。

“現在該撬保險櫃了。”

“你這麼拿著。”德裏托把手電交給傑蘇班比諾,要他把電筒朝下拿著,以免外面看到光亮。

德裏托全神貫註地用鐵棍撬著鎖,傑蘇班比諾乘機撈起一大塊葡萄幹糕餅,馬上像吃面包似的大口咬了起來。但他很快就膩煩了,隨手就把剛吃了一半的糕餅扔在桌子上。

“把電筒舉高點!你這蠢豬幹什麼呢!”德裏托咬牙切齒地斥責傑蘇班比諾。雖說這種行當聲名狼藉,但德裏托喜歡有條不紊地去幹,從來不馬馬虎虎。可這一回連他自己也禁不住欲望的誘惑,便往嘴裏塞了兩塊餅幹。一塊是薩沃依餅於,一塊是巧克力餅幹,但始終不停下手裏的活計。

傑蘇班比諾用一塊塊果仁餅幹和托盤上的墊布搭成一個燈罩,把兩只手騰了出來。他看到一些蛋糕上用奶油寫著“慶賀命名日”的字樣。他環顧四周,琢磨著如何下手,他先用手指頭在每個蛋糕上摳一點巧克力奶油,然後把手指舔幹凈,末了,他想出一個好主意,幾乎把臉孔埋進蛋糕裏去,開始從蛋糕的中心逐個地咬上一口。

他陷入了狂熱的境界,簡直不知道如何才能滿足自己的欲望,竟然找不出把所有的蛋糕都盡情享用一番的辦法。現在,他索性趴在桌子上,把許多蛋糕壓在身手底下。他真恨不得扒光衣服,赤條條地躺倒在蛋糕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再在上面翻幾個筋鬥,永遠也不離開。可惜,再過五分鐘或者十分鐘,一切都將成為過去。他或許今後一輩子再也不會和糕點有緣分了,只能像小時候那樣把鼻子緊緊貼在點心店櫥窗玻璃上,可憐巴巴地望著蛋糕。如果在這裏至少能呆上三、四個小時,那該有多美呀!

“德裏托,”他問道,“快天亮的時候我們再離開不行嗎?難道會有人發現我們?”

“別冒傻氣啦!”德裏托已經撬開保險櫃,正在一堆鈔票中翻找什麼。“在巡警到來之前必須離開這裏。”

恰恰在這個時候,響起了敲玻璃的聲音。月光下,只見沃拉一沃拉把手伸進金屬拉門的網眼裏直接敲打著玻璃。店堂裏的兩個人立即驚恐地跳了起來。沃拉一沃拉趕忙打手勢要他們不要驚慌,並用手比劃著,表示想和傑蘇班比諾調換一下。屋裏的兩個人向他揮舞拳頭,示意叫他趕快離開商店門前,如果他不是發瘋的話。

德裏托此時發現保險櫃裏只有幾千裏拉,不由罵了起來,又向並未給他幫上忙的傑蘇班比諾發了一通火。傑蘇班比諾似乎已無法控制自己了,他用嘴咬著果餡奶酪卷,一個一個地摘著蛋糕上的甜葡萄吃,用舌頭舔著糖漿,葡萄汁弄臟了衣服,還濺到櫃台的玻璃板上。他對甜點心已經感到有點膩煩了,胃裏的酸水開始往上翻騰,而且伴隨著要嘔吐的感覺,他恍惚覺得,那些油炸煎餅化成了海綿塊兒,雞蛋餅變成了滅蠅紙。他眼前展現的全是一具具糕點做就的屍體,在殮屍布上腐爛著,或是在他的胃裏溶化成混濁的漿糊。但他還是不甘心也無法就此罷休。

德裏托懷著一腔被人愚弄的怒火,又轉身去撬另一只櫃子。此時他顧不上自己饑腸轆轆,面前的糕點對他已失去了任何誘惑力。沃拉一沃拉從商店的後屋走進來,嘴裏罵罵咧咧,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西西裏土話。

“有巡警?!”其他兩人嚇得面如土色。

“咱們換換,該換人了!”沃拉一沃拉仍用土話嘟嚷著,不斷地發出“哼、哼”的聲音,來表示他對不公平待遇的憤慨:他們倆在屋裏飽餐一頓,而讓他一個人在嚴寒中挨餓。

“快走!望風去!”傑蘇班比諾生氣地吼道。他自己吃飽了,這使他變得更自私、更刻薄。他惟恐這種甜美的享受被人攪擾。因此他對沃拉一沃拉的要求感到非常惱火。

德裏托心中明白,給沃拉一沃拉調換一下是合情合理的,但他也知道,傑蘇班比諾是不會輕易被說服的,而沒有人在外望風,這裏就一分鐘也不能再呆下去。因此,他掏出手槍,對準了沃拉一沃拉。

“趕快回到你原來的位置上去,沃拉一沃拉!”他命令道。

沃拉一沃拉眼看希望落了空,滿心沮喪,剛要轉身離開,但轉念一想,何不趁機拿些糕點再走呢。於是,他雙手抓了好幾塊松子杏仁餅。

“笨蛋!如果你手裏拿著糕餅被他們抓住,那你怎麼解釋呢!”德裏托厲聲斥責他,“給我全都放下,趕快滾!”

沃拉一沃拉委屈地哭了。傑蘇班比諾此刻心裏起了厭惡他的感覺,順手抄起一盒祝賀生日的蛋糕向沃拉一沃拉擲去。沃拉一沃拉本來完全來得及閃開,可他非但不願躲避,反而乘勢把臉往前湊去,讓整個蛋糕都糊在自己的臉孔、面頰、頭發、領帶上。他快活得笑了,轉身跑了出去,忙用舌頭舔著沾在嘴巴四周的蛋糕,舌尖一直舔到鼻子和顴骨。

德裏托終於撬開了貴重的櫃子,開始往口袋裏裝鈔票:他的手指沾上了果醬,粘粘糊糊,他氣得直罵娘。

“快點兒,我們該走了。”他對傑蘇班比諾說道。

可是,傑蘇班比諾並不想把這大好時機輕易地放過去,因為這一頓美餐足夠他日後向其他同夥和瑪麗·托斯卡娜炫耀許多年的。瑪麗·托斯卡娜是傑蘇班比諾的女友。她的腿頎長而光滑,身材和臉龐卻有些像馬似的。傑蘇班比諾喜歡她。因為他隨時可以像一只大貓似的蜷曲地趴在她的柔軟的肉體上。

沃拉一沃拉又進來了。他的第二次出現打斷了傑蘇班比諾的遐想。德裏托掏出了手槍,沃拉一沃拉見狀趕緊報告說,“巡……巡警來了!”說完撒腿就往外跑,雙手還緊緊提著風雨衣的下擺。德裏托揀了最後凡疊鈔票,三步並作兩步竄到門口,傑蘇班比諾落在了後面。

傑蘇班比諾還在想著他的瑪麗,只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來,他應當帶些糕點給她吃,因為他從未送過她什麼禮物,而當她知道他在糕點店飽餐一頓卻空手而歸時,會大發雷霆的。他又折轉回去,偷了一些用糖、蜜餞和巧克力制成的蛋糕,塞在襯衣裏面,緊貼著前胸,但他馬上意識到這蛋糕太軟了,又手忙腳亂地找了一些比較硬的糕點,揣在懷裏。摹地,他瞥見商店玻璃窗上有警察的影子晃動。警察發現有人正往胡同口奔逃,其中一名警察朝著那個方向開了一槍。

傑蘇班比諾急忙藏身在椅子後面。警察們沒有擊中目標,顯得很失望,他們往路旁的商店裏張望。突然,他們發現這個店鋪的門是敞開的,便都走了進來。頃刻問,店裏擠滿了荷槍實彈的巡警。傑蘇班比諾貓著腰蹲著,懷裏蛋糕上的蜜餞水果擠了出來,為了不讓它掉下來發出響聲,他趕忙把香椽果和甜梨吞進肚裏。

巡警們察看著被竊現場和貨架上橫七豎八的糕點,下意識地不時用手捏起幾塊散落的點心放進嘴裏。他們的動作格外小心,怕搞亂了破案線索。幾分鐘過後,這些本該緝拿罪犯的警察,便都無所顧忌地狼吞虎咽起來。

傑蘇班比諾也趁機大口大口咀嚼著,但警察們比他吃得還起勁,也就蓋過了他的咀嚼聲。傑蘇班比諾感到前胸和襯衣之間有種粘稠的液體在流動,他又產生了要嘔吐的感覺。懷裏的蜜餞汁把他搞得驚慌失措,所以過了好一陣他才發現通往門口的路是暢通無阻的。至於那幫警察嘛,事後自然可以編說,他們看見一只花臉猴子,因迷路跑到店裏來了,弄壞了盤子和蛋糕。當警察們終於清醒過來,從包圍他們的各色糕點中掙脫出來的時候,傑蘇班比諾早已無影無蹤了。

傑蘇班比諾找到了瑪麗。當他解開襯衣時,胸前的蛋糕已變成一種新奇的什錦糕餅。他倆在一起一直呆到天亮,他們躺在床上,一點兒一點兒舔著,一塊一塊地吃著,把奶油舔得一幹二凈,把蛋糕吃得一點渣兒也沒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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