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施特勞斯作品《天籟》的聯想

你仰頭、仰頭,耳朵像一對空空的盅兒,去承接由高無窮盡的天空滑落下來的聲音。然而,你什麼也聽不到。人的耳朵不是聽天體而是聽取俗世的;所以人們說茫茫宇宙,寥廓無聲。這宇宙天體,如此浩瀚,如此和諧,如此寧靜,如此透明,如此神奇;它一定有一種美妙奇異、勝過一切人間的音樂的天籟。你怎樣才能聽到它,你乞靈於誰?

你仰著頭,屏住氣,依然什麼也沒聽到,卻感受了高懸頭頂的天體的博大與空靈。在這浩無際涯、通體透徹的空間裏,任何一塊雲彩都似乎離你很近,而它們距離宇宙的深處卻極遠極遠;天體中從來沒有陰影,雲彩的影子全在大地山川上緩緩行走,而真正的博大不都是這樣無藏於任何陰暗的嗎?

當烏雲匯集,你的目光從那尚未閉合的雲洞穿過極力望去,一束陽光恰好由那裏直射下來,和你的目光金燦燦地相撞,你是否聽到這種激動人心的燦爛的金屬般的聲響?當然,你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還有那湧動的濃霧、不安的流光、行走的星球和日全食的太陽,為什麼全是毫無聲息?而塵世間那些爬行的螻蟻、翕動的鼻翼、輕微摩擦紙面的筆尖為什麼都清晰作響?如果你不甘心自己耳朵的愚蒙,就去傾聽天上那些雲彩——

它們,被風撕開該有一種聲音,彼此相融該有另一種聲音,被陽光點燃難道沒有一種聲音?還有那風狂雨驟後漫天舒卷的雲,個個擁著雪白的被子,你能聽到這些雲彩舒暢的鼾聲嗎?噢,你聽到了!閃電刺入烏雲的腹內,你終於聽到天公的暴怒;你還說空中的風一定是天體的呼吸,否則為什麼時而寧靜柔和時而猛烈迅疾?細密的小雨為了叫你聽見它的聲音,每一滴雨都把一片葉子作為碧綠的小鼓,你已經神會到雨聲是一種天意!可到頭來蒙昧的仍舊是你!只要人聽到的、聽懂的,全不是天體之聲。

遼闊浩蕩的天體,空空洞洞,了無內容,哪來的肅穆與莊嚴?但在它的籠罩之下,世間最大的陰謀也不過是瞬息即逝的浮塵。人類由於站在地上,才覺得地大而天小;如果飛上太空,地球不過是宇宙中一粒微小的物質。每個星球都有自己的性格,每個星球都有自己獨特的聲音。它們在宇宙間偶然邂逅,在相對時悄然顧盼,在獨處中默然遐想,它們用怎樣的語言來相互表達?多麼奇異的天體!沒有邊際,沒有中心,沒有位置,沒有內和外,沒有苦與樂,沒有生和死,沒有晝與夜,沒有時間的含義,沒有空間的計量,不管用多巨大的光年數字,也無法計算它的恢宏……想想看,這天體運行中的旋律該是何等的壯美與神奇?

你更加焦渴地仰著頭——

不,不是你,是約瑟夫·施特勞斯。他一直張著雙耳,傾聽來自宇宙天體深處的聲音,並把這聲音描述下來。盡管這聲音並非真實的天籟,只不過是他的想象,卻叫我們深深地為之感動。從這清明空遠的音響裏,我們終於悟到了天體之聲最神聖、最迷人的主題:永恒!

永恒,一個所有地球生命的終極追求,所有藝術生命苦苦攀援的極頂;它又是無法企及的悲劇性的生命境界。從蠻荒時代到文明社會,人類一直心懷渴望,舉首向天,祈盼神示以永恒。面對天體,我們何其渺小;面對永恒,我們又何其短暫!盡管如是,地球人類依舊努力不棄,去理解永恒和走進永恒。我們無法達到的是永恒,我們永遠追求的也是永恒。

聽到了永恒之聲,便是聽到了天籟。

馮驥才·說美國人


美國人

在印第安納州的伯明頓小城,我去拜訪當地一位很有名望的籃球教練。他辦公室設在體育館內。進門就見一大堆漂亮的獎杯和花花綠綠的隊旗中間,掛塊牌子,寫著這教練的一句話:

"我的客人臉上總是帶著笑,無論是進來的,還是出去的。"

未見其人,先知其性格。表現個性是美國人最快樂的事,喜怒哀樂形於色,他們沒有人生在世要如何做人的觀念。自己為人處世無需由別人承認,也不追求與別人一致,我就是我,因此一個美國人一個樣。

我夏天裏遇到過一位美國教授,他穿一件襯衫,上衣的第二個扣兒敞著,露出胸脯粗糙的皮膚,襯衣口袋插著十幾支筆,好像筆筒。他給我留地址時,先抽出支圓珠筆寫幾個字,似乎覺得不舒服,又換另一支筆。寫這幾行字之間就換了三支筆。冬天裏我又見到他。他穿件皮夾克,拉鏈拉了一半,裏邊的衣服還是沒扣扣兒,露在外邊的皮膚給冷風吹得通紅,皮衣胸前的口袋依舊老樣子——插著十多支筆。他說他搬了家,又寫地址,幾行字又是換了幾次筆。他並不覺得自己怪。他說換筆可以提興致。我想我寫東西時也有這種感覺。但我不會這麼做。因為他是美國人。

中國人對人的贊揚是"老實"。一個美國人對我說,他不懂"老實"的實質指什麼,是守本分,不欺詐,還是順從聽話。他往往聽中國人介紹張三"人很老實",又介紹李四"不錯,挺老實",可是相處一段時間,發現張三和李四完全不同,弄糊塗了。他說,老實好像一塊布,把人遮起來。又說,他們對人的最高評價是"坦率",不管你的想法怎麼樣,肯都說出來就好。

他們幫人做事談報酬時從不客氣。價錢講在明處,很少當面不好意思講,背後抱怨不合算。相互之間要分得一清二楚,承擔責任要擺在前邊,所盡義務全由自願。你跟他們談這種事時也要直截了當,他們不會因此輕看你,因為這對他們理所當然。

每個人各做各的事,很少相互比較。我的一位搞漢學的美國朋友每月收入八百美元,很低,遠不如搞別的收入高。但他過得非常快活,因為他做自己願意做的事。美國人不習慣與別人比較。你富是你的事與我無關;可是往往街上遇到一個乞丐,你問美國朋友,他多半會說,誰知道,也許他高興這麼做。誰也不關心別人。當然他們相信這世上確有許多窮苦無助的人,他們會把自己多余的日用品送到教堂,任窮人去取。但那些人是誰,他們也不問。美國雖然開放,由於他們過分自我,對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了解並不多。我與一個美國搞電腦的青年人聊天時發現,他還不知道中美早已建交。中國在美國知名度最高的卻是熊貓,遠不如中國青年對美國了解的更多。

再說美國人

在美國飯店中常可以看見一張招貼畫,畫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椅子背後還站著一個人,伸出雙臂緊緊勒住他的腹部。這招貼畫告訴你,一旦出現異物卡住喉嚨應該怎麼辦。

美國人性急,吃飯卡住喉嚨是常有的事。美國菜中的魚一般是無刺的,和這些急脾氣的食客找麻煩的,經常是大肉骨頭。

公共場所許多售貨機的鐵皮箱,上邊有許多大癟坑,大都是機器發生故障時,丟進錢後東西出不來,叫性急的美國人踹的。

性急卻不能侵犯別人。要想保護住自我,必須不去觸犯別人的自我。包括絕對不能在排隊時"夾塞兒",在劇場飯館不能大聲說話影響別人,走路不能擠人、碰人,甚至不能在別人面前嚼冰塊,使人聽起來不舒服。還有便是不能隨便問人年齡。至於打聽人家收入、存款和家庭情況,探問人家的私生活內容,這涉及到隱私權,會遭到強烈反感。美國人對別人的私事不感興趣很少幹涉。

葛浩文——我最欽佩的一位美國漢學家——他說:"我們最講享受。"

這話不錯。他們床上沙發上地毯上扔了許多軟靠墊,怎麼舒服就怎麼拉過來一墊。大飯店都有個特別售貨窗口,開車來買飯,到窗口前一停,不必下車,打開車窗就全辦了。許多服務性企業也有這樣的窗口,比如到銀行取款等。還有種汽車電影院,開車進去,找到席位(實際是停車位),就在車裏看電影。他們所說的享受並非坐享其成,而是享受生活。美國的服務機構盡量滿足他們這種特性。簡化手續,提供方便,許多公共場所都有自動售貨機。大商場有銀行設置的電腦取款機。投入信用卡,在按鍵上按出所需錢數,鈔票會自動出來。這種設置在歐洲的國家都遠不如美國普遍。所以有人說美國人很懶,但他們玩的時候卻很賣力氣。

美國人一周工作五天。周五晚大多去采購東西,周六一早便外出度假,盡情玩上兩天,周日晚回家。我在愛荷華時,每逢星期天黃昏就見一輛輛車從郊外往回跑。一家人坐在車裏,車頂上放著折疊帳篷或遊湖用的小舢板。有的在車後拴一些空的飲料罐子,拖在地上嘩嘩響,表示他們玩得很開心。還不時從車裏發出一聲興奮的尖叫,好似余興未盡,再發泄一下。

十一歲兒童開飛機,水下結婚,從幾十層樓往下跳都是美國人幹的。大概由於最早由歐洲和非洲到美國的移民都是拓荒者,冒險精神混在他們遺傳因子中。做父母的不大擔心孩子磕著碰著,這也去禁止那也去阻攔,往往眼瞅著自己兩三歲的孩兒從草坡往下翻滾,高興得連喊帶叫。

他們冒險好走極端,所以《吉斯尼世界紀錄大全》經常記錄他們的姓名。在中國人認為值不得玩命的事,往往他們卻付出性命。美國人最喜歡意想不到。

又說美國人

一位蘇聯旅遊者開車從美國東部跑到西部。他說:"美國人吃的只有一種東西——漢堡包。"

美國人拿這笑話挖苦蘇聯人,意思是蘇聯人不懂美國。其實美國更不懂蘇聯。一位美國教授對我說:"蘇聯沒有作家。過去只有托爾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現在可能一個也沒有。"我很驚訝,一口氣說出二十多個蘇聯當代名作家,這教授腦袋搖得似撥浪鼓,說:"不知道。"美國人認為他們很富,自給自足,有種優越感,加上極強的個人主義意識,不關自己的事根本不問,知識面很窄。學者們除去自己的事業,別的很少知道。這也與東西方文化傳統不同有關。西方科學對世界用"剖析"方式,弄清一點,推進一點。學者們各守一攤,好比小販,賣煙的不知道鹹魚的價錢。中國對宇宙萬物的態度是"天人合一",講究包羅萬象。你問西方學者一個問題,他不知道就搖頭,理所當然;你問東方學者一個問題,不知道卻不輕易搖頭,好像這麼一來就顯得沒學問。西方尚精,東方尚博,故西方學者們的知識多為點的連接,東方多為西方的重疊。

再提起開頭那笑話,並不假。最普遍的美國飯確實是漢堡包。無論機場、超級市場、遊樂中心,還是公路旁,只要看見"M"的標誌,便是聞名全美的麥克唐納漢堡包快餐店。美國人對午餐極馬虎,這種面包夾肉片生菜外加一杯冷熱飲料的簡易食品,極投合美國人胃口,因為他們凡事都圖省事,極怕麻煩。美國人家庭做飯大多是成品加熱,或半成品加工。燒雞烤肉全是裝在塑料袋裏,買回家放在烤箱一按電門,熟了再把配好的作料一澆即可。連雞湯全都是罐頭裝的。

所有信封的封口都掛膠。在辦公室或郵局,可以看見不管身份多高的人,粘信時都伸出又紅又亮又長的大舌頭,一舔。他們怎麼省事就怎麼幹。

許多英語詞匯到美國都簡化了。比如見面時相互問候"你好"這個詞兒,到美國變成一個""就行了。

有個中國留學生講個笑話:

一次他和美國人吵架,他罵了這美國人半天,美國人回嘴就一句"一樣"。意思是"你罵我的,就是我罵你的"。這就算回罵了。連罵街都圖省事,這就是典型的美國人性格。

還說美國人

美國人喜歡輕松,追求快樂,互相接觸,不論生熟,都要說笑話。逢到沖突的事,常常幾句笑話,一笑了之。

芝加哥一位朋友講過一個故事:

一個女人坐在汽車裏按喇叭,招呼她樓上的朋友,大概她的朋友沒聽見,她就不停地按。街道另一邊,一個胖老頭坐在椅子上看報休息,聽她喇叭聲心煩,忍不住就走過來,站在她車前對她說:"我和你約好是七點,現在才五點。"這句笑話挺俏皮。這女人聽了微微一笑,回答他也是句笑話:"七點我沒時間。"胖老頭無話應對,於是兩人一笑,胖老頭坐回到椅子上,這女人自然也不再按喇叭了。

說笑話需要機智、敏捷、反應快、思維靈巧,口才也要好。所以,在美國幽默感往往是一個官員是否有魅力的標準之一。人說笑話時,心裏保持最松弛狀態。學者在講壇,官員在會場,如果能妙語如珠,引得人捧腹大笑不已,必定是氣度和智能非同尋常。如果一本正經念講稿,臉上肌肉抽筋般地僵硬,聽者聽得厭煩就離席而去,決不肯硬坐在那裏打瞌睡,或心猿意馬,思維跑到千裏之外。他們不勉強別人,更不勉強自己。

但是,美國人的笑話與中國的笑話不同。美國的笑話重俏皮機智,中國的笑話重後味,笑話裏總含著點什麼。比如小醜,美國劇中小醜大多純為逗樂,中國戲中小醜往往含著深意。大概中國長期封建社會的壓抑,話不能直說,便藏在笑話中,也就造就了幽默藝術之高深。美國現代文學中的"黑色幽默"把笑的內涵引入深處,我國一些文學之士們以為時髦,仿效者頗多。黑色幽默的要素為"自嘲",乃是人在困境中無以擺脫,苦中作樂,用嘲弄自己的辦法嘲弄社會。其實這法子中國京劇中醜角常常為之,並不足怪。

我在佛拉斯達夫一家小店吃飯。服務人員是個打工的大學生。她說:"我們這飯店無所不能,凡是你想到的都能做。"我說"就來一份冰雹燴鑰匙吧,鑰匙燒得嫩點。"她聽了很興奮,馬上說:"看來你想象力有限,還是看菜譜吧。"便把菜譜給我。這是美國人一般接觸時典型的幽默。

美國的幽默有時叫人難以置信。紐約發生一起搶劫案。兩個歹徒各戴一個面具,一個是裏根,一個是國務卿舒爾茨。作案也沒忘了逗笑。

對於他們,無論做出什麼難以置信的事,我也相信,這就是我所理解的美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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