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拉班穿過走廊,走進開著的大門時,看到下雨了。雨下得不大。

人行道上,在他前面走著許多人,邁著各式各樣的步子。有時一個人走出人群,橫穿過車行道。一個小姑娘兩手托著一只疲倦的小狗,兩個男人正在互通消息。其中一人手心向上,有規律地擺動著,好像他懸空拿著一個重物。那兒有個婦人,她的帽子上綴滿了綬帶、別針和花。一位拿著一根細拐杖的年輕人急匆匆地走過,他的左手像是癱了似地平放在胸前。偶爾也走來幾個男人,他們抽著煙,噴吐著的細長的煙雲裊裊上升。三位先生——其中兩人在彎曲的下臂上搭著薄外衣——不時從房屋的墻邊走到人行道的邊上,看看那裏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又邊說著話邊往原路走。

從過往的人群間隙中,可以看到車行道上砌得整整齊齊的磚頭。馬伸長脖子拉著車,車軲轤精致而高大。倚坐在車內軟墊上的人默不作聲地看著行人、商店、陽臺和天空。一輛車超過另一輛車向前行駛時,馬匹便擠靠在一起,馬嚼子的皮帶來回地晃動著。牲口拉拽著車轅,車輪滾動著,搖搖晃晃地朝前趕去,直到繞過前面的車,並排走著的馬兒之間才又拉開了距離,只有瘦長而安詳的馬頭還靠在一起。

幾個人快步向房門口走去,在幹燥的拼花地面上停了下來,他們慢慢地轉過身,看正在下著的雨,雨點正亂紛紛地落進這條狹窄的胡同裏。

拉班感到很累。他的嘴唇就像他那厚厚的、有著摩爾式花樣的領帶消褪了的紅色一樣蒼白。馬路對面,一個女人站在門邊,一直看著自己的鞋子,這雙鞋在瘦瘦的裙子下面很是顯眼,這時她擡起頭來望著他。她漫不經心地看著,也許她只不過在看著落在他前面的雨,或是看著他頭上釘在門上的商號的小牌。拉班覺得,她看得有些奇怪。“那麼”,他想,“要是我能告訴她的話,她絕不會吃驚。某人在班上工作過度,以至於累得都不能很好地享受自己的假期。可是不管做了多少工作,此人也還沒有取得要所有的人以愛心對待自己的權力,相反,人是孤零零的,全然陌生的,只不過是好奇的對象。而只要你把該說我的地方說成是某人,那還沒有什麼,還可以說這個故事不算數,可只要你向自己承認,你就是這個我,那麼你就要被人研究個透,你就會感到可怕。”

他曲著腿,把包著一塊方格布的手提箱放到地上。雨水沿著車行道的邊匯成水流,嘩嘩地徑直沖向更深的下水道。

“但要是我自己能區分‘-某-人’和‘-我’,我怎麼可以對其他的人抱怨呢。也許他們並非不公平,但我太累了,顧不到這些。我甚至累得都走不完到火車站的這條短路。我為什麼不在這個短短的休假期間呆在城裏休息呢?我的確不夠理智——這次旅行會把我弄病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房間不會很舒適,這在鄉下不大可能。剛剛進入六月上旬,鄉下的氣候還常常很涼。雖然我穿衣小心,但我自己就會加入晚上散步的人的行列中去。那裏有很多水池,人們會沿著水池散步。那我肯定會受涼。不過在聊天時我不大會出風頭。我不會把一個遙遠的國家裏的水池相互比較,因為我從未作過旅行,而談論月亮、感受快樂和興致勃勃地攀登瓦礫堆,對此我的年齡太大了,不願被人當作笑柄。”

街上的行人頭上撐著深色的傘,微微地低頭走過。一輛運貨馬車也開了過去,在用草鋪墊的車夫座上,一個男人漫不經心地伸著兩腿,一只腳幾乎著地,另一只腳卻穩穩地放在草墊和破布片上。看上去他好像是在大晴天坐在莊稼地裏。不過他的手卻很在意地牽著韁繩,所以這輛放著鐵棍的馬車能在擁擠的人群中自如地轉彎。在濕漉漉的地上,可以看見鐵棍的反光從地面鋪著的一塊塊石頭中曲曲折折、慢慢悠悠地掠過。街對面婦人身邊的小男孩穿得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種葡萄的農民。他那皺巴巴的衣服下擺形成一個大的弧形,差不多從腋窩以下只用一根皮帶系著。他的半圓形的帽子一直遮蓋到眉毛,帽子邊上的流蘇一直垂到左耳。他很高興下雨。他從大門裏跑出來,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天空,好接住更多的雨水。他不斷地往高裏跳,以至雨水四濺,行人很不客氣地指責他。這時,婦人叫住他,此後便一直用手拉著他;不過他並不哭。

拉班吃了一驚。天是不是已經晚了?他敞開著大衣和上衣,所以趕緊看他的表。表不走了。他悶悶不樂地向身邊一個站在過道靠裏面的鄰居問時間。這人正和別人說著話,他一邊對人笑著,一邊朝這邊說:“對不起,四點過了。”說完就轉過身去。

拉班趕快撐開傘,提起了箱子。可當他要走到馬路上時,路已被幾個匆匆趕路的婦女擋住了,於是他讓她們先走。這時他看到一個小姑娘戴的帽子,帽子是用染紅了的草席編織的,彎曲的帽沿上有一個綠色的小花環。

他已經走到馬路上時,還記得那個小花環,這條路通向他要去的地方,是段緩緩的上坡路。後來他就忘記了小花環,因為現在他得加把勁了;箱子不輕,風一個勁地朝他吹來,掀起他的外衣,頂著前面的傘骨。

他不得不深深地吸口氣;附近一個廣場的時鐘敲響了四點四十五分,在傘底下,他看到迎面而來的人邁著輕快的小步子,剎住閘的車輪吱吱作響,慢慢地轉過彎,馬兒伸著它們的瘦前蹄,猶如山中的羚羊大膽地前行。

拉班覺得,他也還能夠經受住後兩周漫長而難熬的時光。因為總共也只有兩周,也就是說時間有限,即便令人惱火的事情越來越多,時間卻在不斷地減少,這段時間必須挺過去。因此毫無疑問,他的勇氣在增長。所有想折磨我並且滿滿一屋子圍著我的人會由於那些天順順當當地度過而漸漸地變得不那麼咄咄逼人,而無需我再去幫什麼忙。我自然是順乎其然,不吭一聲,隨他們擺弄我,不過,隨著時間一天天消逝,一切都會好的。

再說,難道我不能像小時候遇到危險時老是采取的那個辦法嗎?我根本不用親自去鄉下,這用不著。我派我的穿上衣服的軀體去。若是我的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出我的屋子,那麼這種搖晃並不表示膽怯,而是滿不在乎。他在樓梯上跌跌撞撞地走、抽抽搭搭地到鄉下去、在那兒淚流滿面地吃晚飯也不說明他的激動。因為我,此時此刻的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平平地蓋著黃灰色的被子,任由通過稍稍開啟的房門吹進的風吹著。胡同裏車馬行人在光亮的地面上踟躕不前,因為我還作著夢。馬車夫和散步的人畏畏縮縮,每前行一步都瞧著我,求得我的允許。我鼓勵他們往前,他們沒有受到阻礙。

躺在床上的我有一個大甲蟲、一個麋螂或一個金龜子的形象,我想。

在一個櫥窗前他停了下來,翹著嘴唇看著窗裏一扇濕玻璃後面掛在木棍上的小男帽。“嗯,我的帽子度假時夠用了,”他想,接著又走,“要是沒有人因為我的帽子喜歡我,就更好了。”

“一個甲蟲的大身材,是的。那我就裝作甲蟲在冬眠,把我的兩只小腿緊緊地貼在鼓起肚皮的身體上。我悄聲地說上幾句話,給我那可憐的、在我這兒匆匆呆一會兒,並且是彎曲的軀體發出一道道指令。不大一會兒,我的指令發布完了——他鞠著躬,匆匆地走了,他把一切都會做得天衣無縫,而我卻在歇著。”

他走到一個開著的、位於陡峭的胡同的高處的圓拱形大門,門通向一個小形廣場,周圍有很多燈火通明的商店,由於燈光在廣場的邊上,所以廣場的中間顯得有些暗淡,那裏豎著一個坐著沈思的男人的小紀念碑。走動著的人們就像燈前一扇扇窄窄的遮光板,由於水坑把燈的亮光照得又遠又深,廣場的景象也在不停地變化。

拉班走進到廣場很遠的地方,他急促地躲過呼呼駛過的車,從一塊幹地跳到另一塊幹地,揚著手撐著雨傘,以便能看清周圍的一切。直走到一個插在一個小四方石墩子上的燈柱那兒——是個電車站——,他才停了下來。

“鄉下人們正在等著我。他們會不會有什麼想法呢?不過自從她到了鄉下以來,整個一個星期我都沒有給她寫信,只是今天早上才寫了一封。那麼人們一定會把我的外表想成別的樣子。也許人們以為,我和一個人打招呼時會朝他走去,可這不是我的習慣,或者他們以為,我到達時會擁抱他們,我也不會這樣做。我想安慰他們時將會惹他們生氣。真的,安慰他們時若能使他們生氣就好了。”

這時一輛敞篷車駛了過去,它點著兩盞燈,可以看到燈的後面有兩位婦人坐在黑色的皮凳子上。其中的一位往後靠著,臉被面紗和帽子的黑影遮住了。不過另一位婦人上身挺直;她的帽子很小,帽沿上嵌著稀稀的羽毛。誰都能看得見她。她的下唇稍稍抿著。

車駛過拉班身邊時,有根棍子擋住了車子右邊馬的視線,然後有那麼個車夫——他戴著一頂碩大的禮帽——被推上了婦人前面的那個非常高的駕臺,——這時車已走得很遠了,——後來他們的車繞過了一棟現在能看得很清楚的小房子的拐角,從視線中消失了。

拉班歪著頭朝車望去,他把傘把搭在肩膀上,好看得更清楚些。他把右手的姆指伸進嘴裏,用牙齒在上邊蹭。箱子在他身邊,有一面挨著地。

馬車從胡同出來,穿過廣場,急駛進另一個胡同,馬兒的身子像是被甩出去了似的,向水平方向飛奔著,但頭部和脖子的上下擺動表明它們動作的激烈和吃力。

在三條交匯在這裏的馬路的人行道周圍,站著許多無所事事的人,用小棍子敲打著石子路面。人群中搭了幾個小塔形建築,姑娘們在裏面賣著汽水,再過去,是掛在細窄棍子上的笨重的馬路上的時鐘,還有胸前背後掛著大牌子的男人,牌子上有用各色字母寫的遊樂廣告,還有侍從,……〔此處缺兩頁〕……幾個人聚在這裏。兩輛橫穿過廣場駛向下斜胡同的豪華馬車擋住了這群人中幾位先生的去路,不過第二輛車過後——其實第一輛車過後他們就曾小心翼翼嘗試著過路——這幾位先生便又和別人會合在一起,他們排著一長排,走上了人行道,擠進一家咖啡店的門,大門上掛著的電燈的燈光嚇了他們一跳。

有軌電車的車箱隆隆地駛過附近地區,其它的車離得很遠,影影綽綽停在路上,悄聲無息。

“她的背駝得多厲害,”拉班看到那張照片時想,“她其實從來就沒直起過腰,也許她的背是圓的。我要好好註意才是。她的嘴那麼寬,毫無疑問,下嘴唇在這兒突了出來,對,我現在也還記得。那件長裙!當然,我對衣服這類事情一竅不通,不過那兩只好不容易才湊合著縫上去的袖子一定很難看,看上去就像裹著一條繃帶。還有那頂帽子,它的邊也隨著臉部每個地方的高低彎曲而擡起。不過她的眼睛很美,要是我沒搞錯的話,她的眼睛是褐色的。大家都說,她的眼睛長得很漂亮。”

一輛電車在拉班前面停下,周圍的很多人擁向車蹬,他們手中微張成尖狀的傘朝上立著。拉班的胳膊下夾著箱子,被人從人行道臺階推了下來,一腳踩到一個看不見的水坑裏。車箱裏,一個孩子跪在長椅上,兩手指尖抵著嘴唇,好像在和一個離去的人告別。幾個乘客下了車,他們不得不沿著車身走上幾步才能離開擁擠的人群。後來有一位婦人走上了車子的第一個臺,她兩手提著的拖裙剛好比膝稍高。一位先生握著一根金屬桿,揚起頭和這位婦人說著什麼。所有要上車的人都顯得很不耐煩。檢票員在喊叫。

正站在等車人群邊上的拉班轉過頭,因為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噢,萊曼特,”他慢吞吞地說著,把拿著傘的手的小指頭伸向一位走過來的年輕人。

“那麼這位就是要坐車到他未婚妻那兒去的新郎嘍。看上去真可愛。”萊曼特閉著嘴笑著說。

“是的,你得原諒,我今天走,”拉班說。“我下午也給你寫了封信。當然我也很想明天和你一起走,可明天是星期六,所有的車子都很擠,路很遠。”

“沒關系。雖然你答應過我,可要是訂了婚——”我就只得一個人走嘍。”萊曼特的一只腳踏在人行道邊上,另一只腳站在石子路上,他一會兒用左腿、一會兒用右腿支撐著上身——“你現在要上電車;剛開走一輛。來,我們走走,我陪著你。還有足夠的時間。”

“不是已經晚了嗎,我問你?”

“你有點擔心,這並不奇怪,不過你確實還有時間。我不這麼擔心,所以我現在才沒遇到吉樂曼。”

“吉樂曼?他不也要到郊區去嗎?”

“是的,他和他的妻子要去,下周他們想出門去,所以我剛才答應他,今天他從辦公室出來時和他會面。他打算就他們房間的布置告訴我幾句話,反正我要和他見個面。可不知怎麼來遲了,我買東西來著。我正在想該不該到他們的房子去時,看見了你,起初我對你拿著箱子感到驚奇,於是叫住了你。可現在太晚了,不能再到別人家去,不大可能再去找吉樂曼了。”

“當然。這樣說來我在郊區還會遇到熟人。順便說說,吉樂曼夫人我從來沒有見過。”

“她很漂亮。頭發金黃色,病了一場以後,現在她臉色發白。她有一雙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睛。”

“請問,漂亮的眼睛是什麼樣?你指的是目光嗎?我從不認為眼睛有什麼好看。”

“好吧,也許我有點誇大其詞。不過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那邊的一座平房是家咖啡店,透過一扇窗戶,可以看見緊靠窗戶邊,有三個男人各占一面,圍坐在一張桌子旁在閱讀和吃東西;一個人把報紙攤在桌上,手裏舉著一個小杯子,正用眼角朝胡同看。靠窗桌子的後面,大廳裏的每張桌子和每個用具都被客人占用著,他們圍成小圈挨坐著。〔此處缺兩頁〕……“恰好這還是個不壞的咖啡店,是吧。很多人都會上這兒坐坐喝兩杯,我想。”

他們走到一個相當昏暗的、從剛才他們站的街道那一邊開始展開的廣場上,因為對面街的那半邊高聳起來。他們繼續沿著廣場走去,這邊一溜溜房子鱗次櫛比,房子的拐角處,兩排開始離得很遠的房子在望不到頭的地方互相靠攏,好像快要連在一起似的。大多數房子都很小,房前的人行道很窄,看不到一家店鋪,也沒有車輛駛到這裏來。離他們走過來的那條胡同的盡頭不遠的地方,有一根鐵條上掛著幾只燈,燈固定在上下垂直吊著的兩個套環內。在塔形的黑暗之中,梯形的火焰就像在一間小屋子裏似的照射在相互嵌進的玻璃片中,而幾步之遙以外的地方黑暗依舊。

“可是時間一定是太晚了,你瞞著我,我趕不上車了。為什麼?”〔此處缺四頁〕……

“是的,很可能是皮爾克斯霍費爾,嗯,這個人。”

“這個名字在貝蒂的信裏出現過,我想,他是鐵路上的候補職員,是吧?”

“是,是鐵路上的候補職員,並且是個令人討厭的家夥。你一看到他那小小的肉鼻子,就會覺得我說得對。告訴你,要是和他一起在單調荒涼的野地裏走……順便說說,他已經調走了,我相信並且希望他下周會離開那兒。”

“等等,你剛才說過,你建議我今天晚上呆在這兒。我想過了,這不太好。我寫信說過,我今天晚上到,他們會等著我。”

“這很簡單,你打個電報就行了。”

“是的,這可以——不過,我不走不太好——再說我也累了,我還是走吧!——要是接著電報,他們還會嚇一跳——

這樣說來,我們往哪個方向走還有什麼意義呢?”

“那麼,你現在走還好些,這是真的。我剛才只不過那麼想想。我今天也不能和你一塊走,我忘了告訴你,我睡過了頭。我也要告辭了,因為我還想到吉萊曼那裏看看,我不想陪你穿過這個下著雨的公園了。現在是差一刻六點,還是可以到好朋友家去坐坐。再見。祝你一路平安,替我問候大家!”

萊曼特向右轉過身,並把右手遞給他向他告辭,結果有很短的時間,他朝著伸出的手臂相反的方向走。

“再見,”拉班說。

萊曼特走了不遠還大聲說:“餵,愛德華,聽我說,把你的傘收起來吧,早就不下雨了。我剛才沒顧上跟你說。”

拉班沒有回答,收起了雨傘,他頭上的天空陰沈沈的,顯得蒼白而暗淡。

“要是我至少,”拉班想,“能坐錯了火車就好了。那樣我會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行動了,要是後來,弄清了是上錯了車,又回到這個站,我會覺得舒服得多。要是像萊曼特說的那樣,那個地方很沒意思,這樣做絕沒有壞處。否則就得更多地呆在屋子裏,一點都不能確切地知道其他人在哪裏,因為,要是附近有個什麼遺跡,人們可能一起散步去看那個遺跡,去那兒以前肯定約好的。如果情況如此,應該為此表示高興才是,因此不能耽誤。要是沒有這樣的名勝古跡,那麼事先也不會有什麼約定,因為人們覺得,要是有人一反慣例,忽然覺得做一次較大的遠足不錯,大家會很容易湊到一起,只需把侍女派到別家去送個信就行,那些人正在寫信或看書,會為這個口信而感到欣喜若狂。看來,要想拒絕這樣的邀請並不難。不過我並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因為實際情況不像我想的那麼簡單,我現在還是獨自一人在這兒,什麼事都可以做,要是我願意,還能夠回去,因為在那兒,我沒有隨時都可以去拜訪的人,沒有能和他一起作更累人的郊遊的人,沒有人在郊遊時會給我看他的莊稼長得怎麼樣,或者給我看他經營的采石場。即便老相識,人們也沒有把握。今天萊曼特不是待我很好嗎,他給我講了一些事情,他把一切都講得和我想象的一樣。他和我打了招呼,後來又陪著我,雖然他一點也不想知道我的情況,並且他自己還有別的事情。可現在他突然走掉了,而我並沒有說過一句得罪他的話。我雖然拒絕今晚在城裏過,但這是很自然的事情,這不可能得罪他,因為他是個明白人。”

火車站的時鐘敲響了,差一刻六點。拉班停了下來,因為他感到心跳得厲害,然後他很快地沿著公園的水池走,來到位於高大灌木叢中的一條狹窄的燈光暗淡的路上,他急促地走進一個樹邊有很多空椅子的廣場,然後又慢慢地穿過鐵絲柵欄的一個入口來到大街上,他穿過大街,跳進火車站大門,過了一會找到服務窗口,他不得不敲著鐵窗。鐵路員工伸出頭來說,晚得不能再晚了,他收了鈔票,拍的一聲把所要的車票和找的零錢扔在窗前木臺上。拉班本想算算錢,因為他覺得找的錢應該更多。可一個走在旁邊的勤雜工把他從一個玻璃門推上了站臺。拉班在站臺上回過頭,朝勤雜工喊了一聲“謝謝,謝謝”,他沒有看到檢票員,所以自己登上了車箱的踏板,把箱子放到最上一級,自己再跟著上來,他一只手拄著傘,另一只手抓住箱子提手。他上的那節車箱被他剛才呆在那裏的車站大廳的許多燈光照得通明;所有的玻璃窗都一直關到了頂,有些窗差不多能看見那些近處掛著的簌簌作響的弧光燈,窗玻璃上許多發白的雨點不時往下滴。拉班聽見從站臺傳來的嘈雜聲,這聲音在他關上車箱門,坐在一個淺棕色的椅子的最後一個空位上時還聽得見。他看見許多脊背和後腦勺,看見在他們中間坐在對面椅子上往後靠的許多張臉。有幾個地方煙鬥和雪茄的煙正裊裊上升,悠悠然掠過一個姑娘的臉。乘客們經常調換他們的座位,互相談論著這種變動,或者他們把放在椅子上面一個窄小的藍網兜裏的行李放到另一個網兜裏。要是一根棍子或是一個箱子的鐵角露出行李架,別人就會告訴物主,這人便會起身走到行李架前把東西理好。拉班也意識到這點,於是把他的箱子推到他的座位下面去。

在他的左面靠窗的地方,面對面地坐著兩位先生,他們在談論貨價。“這是出差旅行的,”拉班想,他平心靜氣地瞧著他們,“商人把他們派到鄉下去,他們聽從安排,坐上火車,在每個村子裏他們都一家家商店地跑,有時他們坐著馬車行駛在各村之間。他們不需要在任何地方久留,因為一切事情得迅速處理,並且他們總是只需談論貨物。從事這樣一個令人愉快的職業,人們能夠多麼高興地下功夫啊!”

年輕一些的那個人一下子從褲後口袋裏抽出一個筆記本,很快在舌頭上蘸濕了食指,翻動著,找出一頁,然後一邊用指甲蓋從上往下捋,一邊念著。他擡起頭看著拉班,他現在又談論著棉線價,目光也沒從拉班身上挪開,就像人們盯著一個方向看,以便不忘記要說的話時一樣。他說話時眉毛往上揚。他的左手拿著半開的筆記本,姆指放在要讀的那一頁,以便在需要的時候能很容易地找到。筆記本不斷地抖動,因為他的胳膊沒支在什麼地方,而行駛著的火車就像錘子一樣擊打著鐵軌。

另一個人的背靠著,他邊聽邊有節奏地點著頭。看得出,他並不對那人所說的一切都表示同意,過一會他會說出自己的意見。

拉班把空手掌放在膝蓋上,彎著腰坐著,他從旅客的頭中間看到窗戶,又通過窗戶看見外面掠過的和遠去的燈光。講話的旅客說的話他聽不懂,另一個人的回答他也聽不懂。要想聽懂得好好作一番準備才行,因為這兩個人從年輕時起就和貨物打交道。要是手裏經常擺弄個棉線軸,並且經常把它遞給顧客,就會知道行情,就可以談論價錢。火車在飛快行駛,村莊迎面而來飛奔而去,拐向田野的深處,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這些村莊都住了人,也許去那裏出差的人正走村串戶作買賣呢。

車箱另一邊,從角落裏站起一個身高馬大的男人,他手裏拿著一副牌喊道:“餵,瑪麗,你把細平布襯衫裝起來了嗎?”

“裝了,”坐在拉班對面的那個女人說。她睡著了一會兒,當這個問題把她弄醒了時,她就這麼隨口答了一句,像是在對拉班說話。“您到勇不村勞的那個市場去,是吧?”那位活潑健談的乘客問她。“是的,到勇不村勞。”“這是個很大的市場,是嗎?”“是的,是個大市場。”她很困,把左胳膊肘支在一個藍包裹上,頭沈沈地架在手上,她的手緊貼著臉上的肉直扶在臉頰骨上。“她多年輕,”那位旅客說。

拉班從背心口袋裏掏出售票員找的錢數著。他把每個硬幣都用姆指和食指展開,用食指指尖在姆指內側轉來轉去。他長時間地望著皇帝的頭像,後來他註意到皇帝頭上的桂冠,想著這桂冠究竟是怎麼用一個緞帶打上扣和花結,再固定在腦後的。最後他覺得錢數對,於是把錢裝進一個黑色的大錢包。正當他想對那位旅客說:“這是一對夫妻,您說是吧?”車停了。行駛時的嘈雜聲止住了,列車員大聲地報著一個地方的名字,拉班什麼也沒說。

車慢慢地起動了,人們可以想象車輪在怎樣轉動,可它馬上忽地越過一片低窪地,窗前,一座橋的長欄桿似乎冷不防地被撞得分開,接著又合攏到一起。

拉班很高興車開得這麼快,因為他本來就不打算在前一站停留。“要是那裏已經黑了,誰也不認識,離家又這麼遠。那麼白天那裏一定很可怕。下站情況會不會變,早到或是晚到了,情況會是怎麼樣?我要去的那個村子情形會怎樣呢?”

那個旅客說話聲忽然大了起來。“還遠著呢,”拉班想。

“先生,您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那些廠主讓人到最小的地方去出差,他們低頭哈腰地和最卑鄙的小商販套近乎,您以為,他們會和我們這些批發商出的價錢不一樣?先生,您打聽打聽,跟這個價一模一樣,昨天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把這叫作苦差使。要把我們累死,今天這樣的天氣我們根本不能作什麼生意,他們要把我們累死。”他又看著拉班;他眼裏流著淚,並不覺得難為情;他用左手指關節抵住嘴唇,因為他的嘴唇在發抖。拉班身子往後靠,左手輕輕地捋著胡子。

坐在對面的女攤販醒了,她笑著用手摸了摸額頭。那個旅客說話輕些了。那個女人又挪動身子準備睡覺,她半倚在包裹上嘆著氣。她的裙子緊緊地繃在右大腿上。

女攤販的身後坐著一位先生,頭戴一頂旅行帽,正在讀一張大報紙。坐在他對面的姑娘顯然是他的親戚,正求他——她說話時頭側向右肩——打開窗子,因為天氣太熱。他頭也沒擡地說,這就開,只是他先得把報紙上的一段看完,他指給她看是哪一段。

女攤販睡不著了,坐起身來朝窗外看,後來她看了好久放在車箱臺子上煤油燈的黃火苗。拉班閉了一會眼。

他睜開眼時,女攤販正吃著一塊抹著褐色果醬的點心。她身邊的包裹打了開來。那個旅客默不作聲地抽著一支雪茄,他不斷地彈著手指,像是要撣掉煙頭上的煙灰。另一個旅客用一把小刀的尖來回地轉著一支懷表的輪子,弄得別人都聽得見。

拉班差不多已經閉上了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見那位戴旅行帽的先生在拉窗閂。一股冷風吹了進來,一只草帽從衣鉤上掉了下來。拉班覺得他睡醒了,所以他的臉頰顯得這麼精神,要不就是有人打開了門把他拉進房子,要麼就是他怎麼給弄錯了,接著很快,他深沈地呼吸著睡著了。

拉班走下車箱扶梯的時候,梯子還有些顫動。雨落在他那剛從車箱的氣息露出來的臉上,他閉上了眼睛——雨嘩嘩地打在火車站站房前的鐵皮房頂上,但在廣闊的田野上,雨卻使人好像覺得聽見一陣陣吹著的風一樣。一個赤腳的男孩跑了過來——拉班沒有看見他是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上氣不接下氣地請求拉班讓他提箱子,因為下著雨,拉班說:是的,下雨了,反正他要乘公共汽車走。他不需要他提。那個男孩做了個鬼臉,看來他覺得在雨中走路讓人提著箱子比乘車顯得更有身分,然後他馬上轉身跑了。拉班想叫住他時,已經來不及了。

兩盞燈亮著,一個鐵路職員從一扇門裏走了出來。他毫不猶豫地穿行在雨中走到火車頭附近,兩臂交叉著靜靜地站在那兒,等著火車司機彎腰鉆過欄桿和他說話。一個勤雜工被叫了過來又被打發走了。幾個車窗旁邊站著乘客,由於他們看見的是一幢普普通通的車站建築,所以他們的眼光暗淡,眼皮像在行車途中一樣直打架。一個姑娘打著花陽傘從公路那邊過來,急匆匆地跑上站臺,把張開的傘放在地上坐了下來,把兩條腿撐開,好讓她的裙子幹得快些,她還用指尖在撐開的裙子上捋著。只有兩盞燈亮著,看不清她的臉。走過來的勤雜工抱怨說,傘底下積了一灘水,他用胳膊劃著圓圈,表示水坑的大小,接著又像沈入深水的魚一樣,用兩只手在空中比劃著說,這把傘也阻礙了交通。

車開動了,像是一扇長長的推拉門消失了,在鐵軌那邊的白楊樹後是使人喘不過氣來的黑——的大地。那是一片漆黑還是一片樹林,是一塊池塘還是有人在裏面睡覺的房子,是一個教堂的鐘樓還是山間的溝壑,沒有一個人敢走到那裏去,可誰能留在這兒不走?——

拉班又看見了那個鐵路職員——他已經走到他辦公室門前的臺階——,便跑到他的跟前擋住他:“請問,這兒離村子還遠嗎,我要去那兒。”

“不遠,一刻鐘,可坐馬車——正下著雨哪——您五分鐘就到了。請。”

“下雨了。這個春天可不怎麼樣,”拉班接著說。

鐵路職員把他的右手叉在腰上,從胳膊和他身體形成的三角形中,拉班看見那個姑娘已經把傘收了起來,坐在長椅上。

“要是現在乘車去避暑,在那兒呆下去,實在是件遺憾的事情。本來我以為會有人來接我。”拉班朝四周看了看,好讓他說的話更使人相信。

“我擔心您會誤了車。車不會老等著。不用謝——走那條灌木叢中的路。”

火車站前的馬路沒有燈,只有從房子一層的三個窗戶裏射出一道暗淡的光線,不過光照得不遠。拉班踮著腳尖穿過爛泥,喊著“馬車夫!”“餵!”“馬車!”“我在這兒!”喊了好幾遍。他走到黑暗的馬路那邊時,陷進一個又一個的水坑,不得不用整個腳掌踩地,一直走到一匹馬的濕鼻子突然碰到他的前額。

這就是那人說的車,拉班很快走進空無一人的車箱,坐在趕車人座位後邊靠窗口的地方,背彎著靠到角落裏,他做了該做的一切。因為要是車夫睡著了,他天亮前會醒來,要是他死了,會來一個新車夫或是店主,要是他們都不來,那麼隨著早班火車會來乘客,那是些急急忙忙吵吵嚷嚷的人。不管怎樣,都可以靜下心來,可以自己把窗前的簾子拉上,等著車起動時的那猛的一下。

“是呀,我做了這許多事情以後,明天肯定能到貝蒂和媽媽那兒。誰也阻擋不了。這是對的,我也估計到,我的信明天才能到,我本來還可以在城裏好好呆著,在埃爾維那裏舒舒服服地過一夜,不必為往常使我倒胃口的第二天的工作擔心。看,腳都濕了。”

他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一節蠟燭頭,點上並放到對面的椅子上。燭光足夠亮,外面的黑夜使人覺得能看到沒有窗戶的塗成黑色的車子內壁。當然用不著立刻想著腳底下有輪子,前面還系著馬匹。

拉班在椅子上仔細地蹭他的腳,穿上幹凈襪子,坐直了身子。這時他聽見有人從火車站朝這邊喊:“嘿!”並且說,要是有客人在車裏,就說一聲。

“有,有,這個乘客願意這就走,”拉班從開著的車門探出身子,右手握著門框,左手張著搭在嘴邊答應著。

雨水嘩地灌進他的衣領和脖子。

車夫披著兩只剪開的亞麻袋子跑了過來,他馬燈的反光在他身後的水坑裏閃爍著。他悶悶不樂地作開了解釋:聽著,他和雷伯拉打牌玩來著,他們剛打得正熱鬧時火車到了。他根本不可能走出來看,可他不願把那個不理解這一點的人罵一通。另外,這裏臟得要命,不明白這樣一位先生到這兒來做什麼,並且這位先生過了一會還進來了,他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剛才皮爾克斯霍費爾先生——對不起,他是助理員先生——進來說,他認為,一個長著金黃頭發的小個子要坐汽車。他立刻就打聽了,也許他並沒有立刻打聽?

馬燈掛到了車轅前端,車夫悶聲悶氣地給馬一聲命令,馬拉動了車,車頂上被攪動的水一滴滴地從一個裂縫中慢慢地滴進車裏。

路很可能凹凸不平,泥漿一定會濺到車輻上,轉動著的車輪使水坑中的積水成扇狀,嘩嘩地向後甩去,車夫松松地拉著馬韁繩,駕著濕淋淋的馬——這一切難道不是對拉班的遣責嗎?許多水坑突然被綁在車轅上的一閃一閃的馬燈照亮,在車輪下面分成幾處,形成水波。這一切之所以發生,只是因為拉班要去找他的未婚妻貝蒂,一個年紀不輕的漂亮姑娘。要是有人願意提起這個話題,誰會贊賞拉班在這兒有什麼功勞,他值得稱贊的只不過是忍受了別人的責備罷了,不過並沒有誰會去公開譴責他。當然,他願意去鄉下,貝蒂是他的未婚妻,他愛她,要是她因此而感謝他,那就令人討厭了,但謝總還是比不謝好。

他的頭常不由自主地碰倚著的車壁,後來他擡頭看了一會兒車頂。有一次他的右手從靠著的大腿滑了下來。但胳膊肘還呆在肚子和腿之間的彎彎裏。

車已開到幾排房子的中間,車內時不時地照進一間屋子的燈光,一個樓梯——拉班要想看見它的頭幾級得站起身子才行——通向一座教堂,一個公園的門口處點著一盞燈,火焰很大,不過一個聖像只在一個小雜貨店燈光的照射下才顯出了它那黑——的影子,現在拉班才看見,蠟燭燒完了,從椅子上流出的蠟油一動不動地懸掛著。

馬車停在客棧前時,聽得見雨下得很大——也許是有一扇窗戶開著的緣故——也聽得見店裏客人的聲音,拉班問自己,馬上下車好呢,還是等著店主到車這邊來好。這個小城的習俗是什麼他不知道,不過貝蒂一定談起過她的未婚夫,他的亮相是光彩照人還是不大得體,這將會影響到她在這裏聲譽的大小,而這也牽扯到他自己的聲譽。而他,既不知她現在的名聲如何,也不知她散布了有關他的什麼名聲,因而事情就顯得更別扭更難辦。

多漂亮的城市,多方便的歸途!要是家裏那兒下雨,就乘電車穿過濕漉漉的石子路回家,而在這兒得坐著馬車經過一片泥漿來到客棧——城裏離這裏很遠,哪怕我現在想家想得要死,今天也不可能有人把我送回家去——嗯,我也不會去死——不過在那兒的家裏,今晚會有人給我端來我想吃的菜,右邊,盤子的後面放著報紙,左邊放著燈,而在這兒,端給我的準是油膩膩的飯菜——這兒的人不知道,我的胃消化不好,要是他們知道就好了——,還會有一張從未看過的報紙,我聽說過的很多人都會在場,一盞燈供所有的人使用。那是一種什麼燈光啊,打牌足夠了,可看報行嗎?

店主沒來,他一點不想著客人,看來他是個不大友好的人。或者他知道我是貝蒂的未婚夫,可這難道是他不到我這兒來的理由嗎?在火車站,馬車夫讓我等了那麼久倒也應該。貝蒂常講,她老受下流男人的欺侮,她如何拒絕他們的糾纏,也許這兒也是如此……

愛德華-拉班穿過走廊走進開著的大門時,看到下雨了。

雨下得不大。

人行道上,盡管下著雨,在他前面不高不低地走著許多人。間或有個人走出人群,橫穿車行道。

一個小姑娘兩只胳膊托著一只灰色的狗。兩個男人正在互通著一件事情的信息,有時他們的整個上半身相互靠近,然後又慢慢地分開;這情形使人想起在風中開閉的門。其中一個人手心向上,有規律地上下擺動著,好像他懸空拿著一個重物,要掂掂它的重量似的。然後又可以看見一位身材苗條的婦女,她的臉輕輕地抽搐著,就像天上的星星在眨眼,她戴著扁平的帽子,帽子直到帽沿都用不知什麼東西裝飾著,堆得老高;無意之間,對所有從她身旁走過的人來說,她顯得那麼陌生,就像一道法令把他們隔開似的。一個拄著一根細拐杖的年輕人匆匆走過,他的左手像是癱瘓了似的平放在胸前。許多人都去上班;雖然他們走得很快,可人們看他們的時候比看別人的時候長,他們一會走在人行道上,一會走下人行道,他們的外衣很不合身,舉止平平,他們被人推搡著,同樣也推搡著別人。三位先生——其中的兩位在彎曲的下臂上搭著薄外衣——從房屋的墻邊走到人行道邊上,看看車的和對面人行道的情況。

透過往來的人群間隙,先是可以粗略、後來可以很方便地看到車行道上砌得整整齊齊的磚頭,車行道上,車子在軲轤上搖搖晃晃,被伸著脖子的馬拉著快速前行。倚坐在車內軟墊上的人默不作聲地看著行人、商店、陽臺和天空。一輛車超過另一輛車向前行駛時,馬匹便擠靠在一起,馬嚼子的皮帶來回地晃動著。牲口拉拽著車轅,車輪滾動著,搖搖晃晃地向前趕路,直到繞過前面的車,並排走著的馬兒之間才又拉開了距離,只有瘦長的馬頭還靠在一起。

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很快地向房門口走去,在幹燥的拼花地面上停了下來,轉過身。然後他望著亂紛紛地落進這條窄胡同裏的雨。

拉班稍微彎著右腿,把縫了一層黑布的手提箱放下。雨水沿著車行道的邊嘩嘩地流著,像是繃緊了似的沖向更深的下水道。

拉班倚著木門框,那位上了年紀的先生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站著,時不時地朝拉班看看,盡管他得為此扭動脖子。不過他這樣做只是出於自然的需要,因為他眼下無事可做,至少在他周圍的一切他都得看個仔細才行。他就這樣來回地、毫無目的地張望,結果很多東西他都沒看見。比如他沒發覺拉班的嘴唇蒼白,不亞於他領帶那完全褪了的紅色,他的領帶從前有著明顯的摩爾式的花樣。要是他覺察出了這點,他的內心深處肯定要發出一聲喊叫,可這也不對,因為拉班的臉色一直很蒼白,盡管最近以來有些事情使他特別感到疲倦。

“這是什麼天氣,”那位先生小聲地說著,他雖然是有意識地、但卻是有點老態龍鐘地搖了搖頭。

“是呀是呀,尤其是要出門的時候,”拉班說,他很快地站直了身子。

“這天氣不會變好,”那位先生說,為了最後再審視一遍所有的情況,他探出身子看看胡同遠處,又看看胡同近處,然後又看看天空,“這樣的天氣可能持續幾天,可能持續幾個星期。就我所記得,六月和七月初也沒預報過什麼好天氣。嗯,沒有一個人會高興,比如我就得放棄散步,而散步對我的健康來說十分重要。”

接著他打了個呵欠,顯得很疲倦,因為他聽著拉班的說話聲音,只顧著說話,對別的都不感興趣,甚至連談話本身都不感興趣。

這給拉班的印象相當深刻,因為是這位先生先跟他打招呼的,因此他試圖對自己稍微炫耀一番,哪怕對方發覺不出來。“說得對,”他說,“在城裏大可以放棄對健康不利的事情。要是不放棄,只能對出現的不好的後果進行自責。人們會後悔,因此才會明白下一次該怎麼做。要是每次……”〔此處缺兩頁〕……“我這樣說沒有什麼意思。我什麼意思都沒有,”拉班急忙說,他願意原諒這位先生的心不在焉,因為他要對自己炫耀一番。“所說的這一切僅僅出自於我剛才提到的一本書,像其它書一樣,這本書也是最近以來每天晚上讀的。我常常是獨自一人。這些是指以前的家庭情況。除了其它的一切,對我來說,吃過晚飯以後,看一本好書就是最高興的事。一直是這樣。不久前我在一個宣傳品裏讀到摘錄的一個作家的一段話:‘一本好書是最好的朋友,’這是真的,是這樣,一本好書是最好的朋友。”

“是呀,要是年輕的話——”那位先生說,他的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想說,下雨了,雨又下大了,停不下來了,但拉班聽了他的話卻似乎覺得,這位先生六十好幾了還覺得自己年輕力壯,倒過頭來卻把三十歲的拉班不放在眼裏,並且如果允許的話,他還想說,他三十歲時可比拉班明事理。他認為,就是像他,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那樣,無所事事地在走廊裏站著觀雨,也是浪費時間,要是再加上說閑話打發時日,那就是浪費了雙倍的時間。

現在拉班覺得,一段時間以來,別人怎麼議論他的能力或觀點對他毫無影響,相反,他正式離開了那個以前他聽命於一切的地方,這樣一來,人們現在不管說他的好話還是壞話都只是胡說八道。因此他說:“咱倆說的不是一回事,因為您想不到我會說什麼。”

“說吧,說吧,”那位先生說。

“嗯,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拉班說,“我指的是,不管從哪方面講,書都有用,尤其是在人們並不對它抱期望時,它的用處特別大。要是打算做件事情,那麼正是其內容和所做的事毫不相幹的書最有用。因為要采取行動的那個讀者頭腦一發熱(哪怕完全是由於書的作用使他頭腦發熱),讀書便會激發他產生好多有關他的行動的想法。而由於書的內容毫不相幹,讀者的思想便不會受阻,我要說,他的內心就像猶太人曾經渡過紅海一樣,在讀書的時候會把他的想法整個地在頭腦中過一遍。”

拉班對這位上了年紀的先生整個的人很是討厭。他覺得,這人離他特別近,——但這沒有什麼……〔此處缺兩頁〕……報紙也是如此——我還想說,我只是到鄉下去,只去兩周,我在休假,這是很長時間以來的第一次,即便不是如此我也很需要休假,但盡管如此,一本書,比如我提到的那本最近看完的書,對我這次的短期旅行的指導比您能想象的還要多。

“我聽著,”那位先生說。

拉班什麼都沒說,他正站著,把他的兩只手插進外衣的顯得有點高的口袋裏。

過了一會,那位上了年紀的先生才說:“看來這次旅行對您來說至關重要。”

“您看,您看,”拉班說著,又把身子靠在門上。現在他才看清,走廊裏擠滿了人。連門口臺階上都站著人,一位公職人員和拉班租用同一位女房主的房子、他下臺階時,不得不請求人們給他讓路。拉班正用手指著雨,這人隔著幾個朝拉班轉過身去的人的腦袋對拉班喊著“一路平安”,他重復著一句顯然是以前發出的承諾,下個星期天一定去拜訪拉班。

〔此處缺兩頁〕……有一個他自己也很滿意的舒適的職位,這個職位一直在等著他。他有毅力,內心快活,所以他消遣時不需要任何人,但所有的人都需要他。他的身體總是那麼健康。嗨,您別說了。

“我不爭論,”那位先生說。

“您不爭論,但您也不會承認您的錯,您為什麼要這樣堅持錯誤呢。您現在還記得這麼清楚,我敢打賭,如果您和他談談話,就會把一切都忘掉。您會責備我,說我現在不能更好地反駁您。要是他只談論一本書的話。他立刻會對所有美好的事情都那麼高興。”……(吳麟綬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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