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一只平平常常的小鼴鼠就惡心的人(我就屬於此類),若是看到幾年前在一個小村子附近觀察過的那只巨型鼴鼠,恐怕便會惡心得死去活來。這村子也曾因這只鼴鼠一度頗有名氣,不過現在早已又遭遺忘,因而它僅能分享著整個現象的默默無聞。這一現象至今依然未得到解釋,不過人們也沒怎麼花費精力去解釋。那些本該關註此事的人實際上為了許多微不足道的事忙得不亦樂乎,由於他們的令人難以理解的疏忽,這一現象未經詳細調查即被遺忘了。村子遠離鐵路線絕不能成為托辭。有許多人出於好奇大老遠地趕了來,甚至還有從國外來的,只有那些不該僅僅表示好奇的人沒來過。是呀,若不是個別普普通通的人,若不是那些讓平凡的日常勞作壓得幾乎連口閑氣都沒功夫喘的人,若不是他們無私地關心這件事,關於這一現象的消息恐怕連幾裏地也傳不出去。必須承認,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差一點給封起來的消息偏偏步履艱難,對它簡直就是硬推硬搡,否則也傳不開來。然而這絕對不應是對此事一無所為的理由,恰恰相反這一現象本應進行調查研究。可人們卻將有關此事的唯一的文字記錄交給了那位上了年紀的鄉村教師,在其本行中他雖然出類拔萃,但他能力有限,受教育不足,不可能提供一分具有永久價值的全面描述,更談不上提出一種解釋了。小冊子印了出來,在來村裏的觀光者中賣出了不少,而且也得到了一些好評,不過這位教師憑自己的聰慧足以看出,他那得不到任何人支持的個人努力毫無價值。可他絲毫沒有松懈,就其特性來說此事的希望一年比一年渺茫,但他卻把它當作自己的畢生事業,這一方面證實這一現象所能產生的影響有多大,另一方面也證實了在一個默默無聞的老鄉村教師身上,會蘊藏著怎樣的毅力和對信念的忠誠。有份簡短的補充材料證實,他曾因那些權威人士的拒絕態度吃了不少苦頭,他把它附在自己的小冊子後面,不過那是在若幹年之後才附上的,也就是到了幾乎誰也記不起小冊子的內容時。在這份補充材料中,他或許不是用技巧,而是用令人信服的真誠抱怨說,在那些至少可望得到理解的人那裏,他卻找不到理解。關於這些人他一針見血地說:“不是我,而是他們說起話來像些老學究。”另外,老還引用了一位學者的名言,為了自己的事業他特地登門拜訪了這位學者。這位學者姓名不詳,但從各種瑣碎小事中不難猜出他是何人。老教師費盡周折才獲準進了這位幾星期前就已預約了的學者的家門,可在寒暄時他已察覺到,對他的事業,這位學者囿於一種不可克服的偏見之中。當老教師依照自己的小冊子做著長長的介紹時,他是那樣心不在焉地聽著。經過一陣裝模作樣的思考之後他解釋說:“您那個地區的土嘛特別黑,特別肥沃。嗯,因此嘛它給鼴鼠提供了營養特別豐富的食物,它們才得以長得特別大。”“可也沒有這麼大!”教師提高嗓門說,由於氣憤他略帶誇張地在墻上比劃了兩米。“噢,會的。”學者回答說,顯然整個這件事讓他覺得很開心。教師就帶著這樣的答復回家了。他還講述了那天晚上他妻子和六個孩子如何冒著雪在大路上等候他,他只得向他們承認,他的希望終於破滅了。

當我讀到關於那位學者如何對待老教師的描述時,我還沒看過教師那本小冊子的正文。可我當即就做出決定,自己去搜集整理所能了解到的一切。既然我不能去教訓那位學者,那至少我的文章該能保護這位教師吧,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這種文章並不比一個正直但卻無足輕重的人的願望更能保護這位教師。我承認,後來我真後悔作出了這種決定,因為不久我就感覺到,若執行這一決定必然要使我陷入一種特殊的境地。一來我的影響力遠遠不能為這位教師改變那位學者或者輿論的看法,二來那位教師肯定註意到,和維護他的名譽相比,我更關心他的主要意圖和證實大鼴鼠現象,而且他覺得他的名譽是理所當然的,是用不著保護的。這到最後必然是我想與老教師同舟共濟,但卻得不到他的理解,可能我幫不了什麼忙,自己卻需要一位新幫手,而這位幫手的出現恐怕是難上加難。另外,做出這一決定使我擔負起一項巨大的工作。若要說服別人,我就不能引證那位教師的東西,因為它們從未能說服別人。了解他那篇文章只能使我迷惑,因此在我自己的工作結束之前我得盡量避免讀它。是的,我從未和這位教師進行過聯系,然而他卻通過中間人知道我在調查,但他並不清楚我的工作是依照他的意思還是違背他的意思。是的,他似乎猜出是後者,盡管他後來矢口否認這一點,因為我有證據證實他曾給我設置過種種障礙。這對他來說太容易了,因為我不得不將他已做過的所有調查再重復一次,因而他總能搶在我前面。不過這是對我的方法進行的唯一恰當的責備,另外也是一個難以避免的責備,可以通過小心謹慎和自己否定自己的結論淡化責備。我的文章沒有受那位教師的任何影響,大概正是在這一點上我顯得極其難堪,似乎在我之前誰也沒有調查過此事,似乎我是第一個聽耳聞目睹者講述的人,是第一個將這些材料編排起來的人,是第一個得出結論的人。那位教師的文章有一個非常羅嗦的題目:《一只鼴鼠,其巨體為前人見所未見》,後來讀它時我果然發現,在幾個基本問題上我們觀點不一致,盡管我倆都認為已經證實了最重要的事,即那只鼴鼠的存在。這些個別的意見分歧一再妨礙著我與那位教師建立友好的關系,那種即使如此我仍在期待的關系。他幾乎產生了某種敵意。他對我雖然一直謙虛恭敬,但我卻能更清晰地觀察出他的真實心境。他認為,我大大危害了他和他的事業,我能幫助他或也許能幫助他的看法充其量也只能算幼稚,也可能是狂妄或詭計。首先他多次指出,他以前的所有對手從未顯露過敵意,或是僅僅在兩人之間,或是僅僅在口頭上顯露過,而我卻認為有必要將自己的批評立刻全部印出來。另外,為數不多的那幾個對手的確調查過這件事,盡管很膚淺,但在開口說話之前,他們至少都認真地聽完他這位教師的意見,即此事的權威意見,而我卻從零亂收集起來而且有些部分純屬謬誤的材料中推出種種結論,盡管它們在主要方面正確無誤,但也毫無可信之處,無論是對大眾還是對受過教育的人都是如此。即使是顯示出一點點不可信也是這裏所能發生的最糟糕的事。

這些指責盡管形式隱蔽,我毫不費勁就能回擊它們,例如恰恰他的文章恐怕才是不可信的頂點,但對付他其它的疑心則不大容易了,這就是我為何從整體上說對他采取克制態度的原因。他暗自認為,我存心敗壞他的榮譽,他那作為那只鼴鼠的第一位正式代言人的榮譽。現在對他個人來說根本不存在什麼榮譽,真正存在的只是笑柄,而且是僅僅限於一個小圈子裏的笑柄,我無心謀取的笑柄。另外在我那篇文章的導言中我明確聲明,這位教師在任何時候理應被看作鼴鼠的發現者——不過他從來就不是發現者——僅僅是同情這位教師的遭遇才促使我撰寫這篇文章。“此文的目的是”——我在結尾慷慨激昂地寫到,不過這的確符合我當時的激動心情——“幫助這位教師的文章得到應有的傳播。一旦達此目的,我那暫時僅在表面上牽扯進此事的名字應立刻從中抹去。”凡是與此事有較大牽連的事我都盡量不沾邊,好像我通過某種方式已預感到這位教師會這樣不近情理地指責我。盡管如此,他卻偏偏在此處抓到了我的把柄。我不否認,在他所說的話裏,或者說在他含沙射影的話裏,似乎也會有那麼一點兒合理的東西,我已多次註意到,在某些方面,他的眼光在對付我時幾乎比在他的文章中更為敏銳,因為他認為我的導言是虛偽的。倘若我的目的當真只是宣傳他的文章,那我為何不只提他和他的文章,為何不指出它的長處和它的嚴密,為何不僅僅限於強調這一發現的重要性並讓人們理解它,為何完全忽視他的文章卻熱中發現本身。難道發現還不是事實?難道在這方面還有什麼余事可做?可是若真的認為必須再重復一遍這一發現,為何還要那麼鄭重其事地在導言中宣布絕不染指發現?這可能是虛偽的謙虛,但也令人氣憤。我在貶低這一發現,僅僅是為了貶低它,我才想讓人們註意它,我研究了它又將它棄之不管。這件事大概已有所平息,現在又被我搞得沸沸揚揚,而且同時我又使這位教師的處境比以往更加艱難。對這位教師來說,維護他的聲譽到底有何意義!他所系念的是這項事業,只是這項事業。可我卻在出賣這項事業,因為我不理解它,因為我沒有正確地估價它,因為我對它沒有感受力。若我的理解力在地上,它則在九天之上。

他仿佛就坐在我面前,用布滿皺折的老臉對著我,靜靜地看著我。他的看法真的僅此而已。然而這根本不對,他並非只系念事業,甚至可以說他的虛榮心相當強,而且還想撈些錢,如果考慮到他的家庭人口眾多,這倒不難理解。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我對這項事業的興趣比較小,所以他認為,裝出一副毫無私心的樣子是可以的,只是別撒大謊。我對自己說,此人這些指責說到底無非就是,他用雙手緊緊攥著他的鼴鼠,任何想挨近它的人,哪怕只是想用指頭挨近它的人,都被他稱作出賣者,可這樣也不足以使我的內心得到滿足。事情並非如此,他的行為不能用貪心來解釋,至少不能單用貪心來解釋,倒是更宜用神經質來解釋,付出了極大的努力但卻一無所獲在他內心引發的神經質。但即便這種神經質也解釋不了一切。或許我對此事的興趣確實過淡。對這位教師來說,別人毫無興趣已屬常事,對此他能從整體上承受,但具體到某一個則不能容忍。現在終於出現了一個以非同尋常的方式關心此事的人,可此人也並不理解這項事業。我絲毫不想否認,我曾被迫這樣做過。我不是動物學家,如果是我發現此事,可能我會打心底裏激動萬分,然而我並不是發現者。一只如此巨大的鼴鼠無疑是件引人註目的事,但也不能因此就要求全世界總是關註它,何況現在還不能完全確定這只鼴鼠的存在,至少還無法將它展示給人們。我也承認,即使自己是發現者,為只鼴鼠我恐怕絕不會像為這位教師這樣心甘情願付出心血。

假如我的文章獲得成功,我和教師之間的分歧大概很快就會消除,可它偏偏就沒有成功。也許是這篇文章寫得不好,不足以令人信服,我是個買賣人,撰寫這樣一篇文章大概遠遠超出了給我劃定的圈子,超出的程度比那位教師還大,盡管在所有必須具備的知識方面我遠遠超出這位教師。這次失敗雖可以另做解釋,但失敗得也許太不是時候。鼴鼠的發現未能引起廣泛的關註,但一方面逝去的時間還沒使人將其忘得幹幹靜靜,因而我的文章也沒讓人們大吃一驚,另一方面,逝去的歲月還不夠完全耗盡那點原本存在的興趣。有些人非常為我的文章擔心,他們用一種左右過幾年前的那場討論的悲觀口氣說,現在可能又要為那件無聊的事情瞎費功夫了。有些人甚至將我的文章與那位教師的混在一起。在一份重要的農業雜誌上出現了下面這樣的評論,幸虧它登在最後,而且印得很小:“關於大鼴鼠的這篇文章又寄給了我們。記得幾年前它曾惹得大家痛痛快快地開了一次心。從那之後它並未變聰明,我們也沒變愚蠢。我們不能再笑第二次。因此我們要問問我們的教師聯合會,除了追逐那些大鼴鼠,一個鄉村教師是否再找不到更有益的事幹了。”一次不可原諒的混淆。他們既沒看過第一篇,也沒看過第二篇,匆匆忙忙偶然聽到了兩個可憐巴巴的詞,大鼴鼠和鄉村教師,那幫先生就覺得足以讓他們代表公眾的興趣大出風頭了。對此我本可有效地采取各種措施,但與教師之間缺乏理解卻使我不能這樣做。我千方百計不讓他看到這份雜誌,能瞞多久就瞞多久。然而他很快就發現了它,在他那封允諾聖誕節期間來看望我的信中,我已看出這一點。他在信中評論道:“這個世界真糟糕,而人們對此卻無動於衷。”他這些話的意思是說,我即屬於這糟糕的世界,但我並不滿足於我本身所具有的劣性,我也對這世界無動於衷,也就是說,為了誘出共同的劣性並幫助它獲勝我才在工作。現在,種種必不可少的決定我已做出,我可以泰然自若地等待他,心地坦然地看著他到來,問好時甚至比平時更沒禮貌。他默默地坐在我對面,小心翼翼地從他那獨特的棉外套的口袋中抽出那本雜誌,打開推到我面前。

“我看過了。”我說,一個字沒看便又推了回去。

“您看過了。”他嘆了口氣說。重復別人回答,這是他當教師的老習慣。“當然我不會毫不反抗地容忍此事。”他接著說。他一邊激動地用手指在雜誌上敲著,一邊用嚴厲的目光盯著我,似乎我與他的觀點截然對立。他大概已預感到我想說什麼。以往我可不相信從他的言語中比其它跡象更能覺察到,他對我的意圖的直覺常常準確無誤,但他卻沒有服從這種直覺,聽憑自己被引向它處,當時對他說的話我幾乎能原原本本地復述出來,因為談過話不久我就做了筆記。

“您想怎樣就怎樣吧,”我說,“從今天起我們分道揚鑣。我想,對此您既不會感到意外,也不會感到不合適。雜誌上登的這條消息並非我做出這項決定的原因,它只是最終堅定了我的信心。真正的原因是,我本以為我的出現會有助於您,而我現在只能認為,我在各個方面都傷害了您。為什麼成了這樣,我也不知道,成功與失敗的種種原因總有多種含義,別盡尋找那些不利於我的解釋。想想您自己吧。如果從整體上看,您有極好的意願,但卻遭受了失敗。這些我並不是說著玩的,這也針對我自己,如果我說,就連與我的關系可惜也屬於您的失敗之列。我現在退出此事既非膽怯也非背叛。若非戰勝自我甚至不會這樣。我的文章已經表明,我是多麼尊重您個人,您在某一方面已成為我的老師,我甚至覺得連那只鼴鼠也似乎變得可愛了。盡管如此我還是要退出,您是發現者。無論我想怎麼做,總在阻礙您得到可能得到的榮譽,同時我還在招致失敗,再將失敗引向您。至少您是這樣看的。夠了,不說了。我能夠接受的唯一懲罰就是我請求您原諒。如果您要求,我可以重復我在這裏向您所做的表白,公開重復也行,比如說在這份雜誌上。”

這就是我當時所說的話,它們並不完全坦城,不過從中很容易推斷出坦誠。我的聲明對他的影響和我預料的大致相同。大多數老年人對年輕人都具有一些迷惑性和欺騙性,這是他們的本性。在他們身邊,人們過著平靜的生活,都以為這是一種有保障的關系,他們了解各種主要看法,不時得到生活和諧的證明,他們認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可一旦發生什麼具有決定意義的事,而且早已準備好的寧靜應當發揮作用時,這些老年人突然間令人刮目相看地挺身而起,他們的觀點更深刻,更有影響,他們這時才亮出他們的旗幟,在那上面人們大吃一驚地看到了新的口號。之所以感到吃驚,首先是因為這些老人此時說出的話確實更合理,更有意義,似乎那些理所當然的事又升了一級,更加理所當然了。這種無可比擬的迷惑性就在於他們現在說的其實都是以前一直在說的,而且一般來說都是無法預料的。想必我對這位鄉村教師已了解得很深,因此他現在並沒令我感到特別吃驚。

“孩子,”他邊說邊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親切地搓著,“您怎麼會想到參與這件事情?——我一聽說,馬上就和我老伴說起來。”他離開桌子,攤開雙臂,望著地面,仿佛那下面站著小小的老伴,仿佛他在與她說話,“‘這麼多年了,’我對她說,‘咱們一直孤身奮戰,不過好像有個城裏的上等人現在出來為我們說話了,一位城裏的商人,名叫松德索。現在咱們可該大大高興一場了,不對嗎?一個城裏的商人可非同小可。若是一個低賤的農夫相信我們並用言語表示出這種信任,那對我們沒有絲毫用處,因為農夫做的事總是不體面的,無論是他說這位鄉村老教師說得對,還是很不得體地吐幾口唾沫,兩者起的作用一模一樣。如果站出來的農夫不是一個,而是成千上萬,那效果可能更加糟糕。而一個城裏的商人就不大一樣了,一個這樣的人有著各種關系,即使他隨便說點兒什麼,也會在一個很大的範圍裏傳來傳去,新的資助人將紛紛支持這項事業。比如有一個人說,即使是鄉村教師也能向他學習嘛,第二天就會有許許多多的人低聲議論起來,若按他們的觀點來推斷,人們大概絕不會料到他們會這樣。這下這項事業的資金也就有了,一個人募集,其他人把錢交到他手裏。大家說,那位鄉村教師也該從村子裏接出來。大家都來了,根本不在乎他的外表,把他圍在中間,因為他割舍不下老伴和孩子,他們也給帶上了。你觀察過城裏人嗎?他們總是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如果讓城裏人站成一排,那就會從右唧喳到左,再又唧喳回來,傳過來又傳過去。他們就這樣唧唧喳喳地把咱們扶進車裏,咱們幾乎沒有時間對所有的人點點頭。坐在車夫高座上的先生扶正他的夾鼻眼鏡,揮舞起鞭子,我們上路了。所有的人都揮著手向村子告別,似乎我們還在那裏,似乎咱們並沒坐在他們中間。城裏駛出幾輛馬車迎著我們奔來,上面坐著特別性急的人。當咱們駛近時,他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伸上脖子看我們。募款的那個人安排好了一切,提醒大家保持安靜。當咱們駛進城時,車隊已經成了長長的一溜,咱們本以為歡迎儀式已經結束,可到旅店門前這才開始。只聽一聲呼喚,城裏馬上聚集起許許多多的人。只要有一個人關心什麼事,馬上就會有第二個。他們用氣息相互搶奪對方的觀點並據為己有。這些人並不是全都有車坐,他們在旅店前等著,另有一些人雖然能坐車,但由於自信他們沒有坐。他們也等著。真是無法理解,募款的那個人是如何統攬全局的。’”

我靜靜聽他講著。是的,聽他講著我越來越平靜。我將印著我那篇文章的小冊子,只要是還在我手裏的,全堆在桌子上。散落在外的只有極少數,因為前不久我寫了一封連鎖信,要求將我寄出的文章退還給我,大部分人都退了回來。另外,還有不少人很有禮貌地寫信告訴我,他們實在回憶不起來曾收到過這樣一篇文章,如果它的確曾寄到了,那麼很遺憾,那肯定是丟了。即便是這樣也無不妥之處,其實我也沒有別的要求。只有一個人請求我允許他將這篇文章作為珍稀之物保存起來,並許諾一定按照連鎖信的意思,二十年內不拿給任何人看。這封連鎖信鄉村教師還沒有看到。我真高興他的話使我如此輕松,我真想把它拿給他看。不過在此之前我也可以毫無顧慮地這樣做,因為這封連鎖信我寫得十分謹慎,並沒有無視鄉村教師的利益及其事業的利益。這封連鎖信的主要內容如下:

“我之所以要求退還文章並非因為我已經放棄在文章裏所支持的觀點,也不是因為我認為它們可能有個別部分屬於謬誤或無法證實。我的請求純粹出於個人原因,但十分緊迫。請勿從這一請求推斷我對此事的觀點。如願意,請傳下去。”

我暫時用雙手遮住連鎖信說:“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您想指責我嗎?您為何想指責我?我們可別因為分手而互相怨恨。您應當試著看清楚,雖然您有了一項發現,但這一發現大概並未超出任何其它的發現,因而您所遭受的委屈也不是最大的委屈。我不了解學術團體的章程,但我相信,即使在最友好的情況下也不會為您舉行一個歡迎會,一個算得上歡迎會的歡迎會,就像您也許曾給您那可憐的老伴描述過的那樣。如果說我對這篇文章的影響有所期待的話,那就是我認為,也許它會使一位教授註意到我們這件事,也許他會委托一位年輕的大學生調查這件事,這位大學生來找您,以他的方式將您和我的調查再審核一遍,最後,如果他覺得這種結果還值得一提——這一點可以肯定,凡是年輕的大學生總是疑心重重——他便會發表一篇自己的文章,您所寫過的將在他的文章裏得到科學的論證。然而,就算這一願望實現了,收獲也不算大。大學生的文章為一件如此奇特的事情辯解,也許會遭到嘲笑。從農業雜誌的例子上您也看到了,這種事情多麼容易發生,科學雜誌在這一方面更是毫無顧忌。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教授們對自己,對科學,對後世擔負著許多責任,他們不可能立刻投身於每一項新發現。我們其他人在這方面就優於他們。但我不考慮這種優勢,我現在想假設大學生的文章獲得了成功。隨後會怎樣呢?也許您的名字會被恭恭敬敬地提到幾次,這對您的處境可能會有好處,人們會說:‘我們的鄉村教師有一雙慧眼’,這份雜誌如果記性好而且有良心,必然會向您公開道歉,隨後也可能出現一位好心的教授,為您爭取到一份獎學金,人們的確有可能會設法讓您遷到城裏,給您在城裏的學校裏找個位子,這樣您就有機會使用市裏提供的供您深造的科學資助金。但如果要我坦城相告的話,那我就得說,我認為人們只是這樣試一試而已。人們把您請到這裏來,您也來了,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申請者,沒有任何隆重的歡迎儀式,人們和您談話,承認您踏踏實實的努力,然而同時也看到您上了歲數,像這種年紀才開始搞科學研究沒有什麼前途,您的發現之所以成功主要是出於偶然,而不是按照一定的計劃,除了這個個別情況,您從未打算繼續幹下去。由於這些原因,人們或許會讓您留在村子裏。然而您的發現將不會被擱置起來,因為它一旦得到承認,就不會小到隨時會被遺忘的程度。不過您再也不會了解到多少關於它的情況,而且您能了解到的您也幾乎理解不了。每一項發現都將立刻納入科學的整體之中;因而在一定的意義上說,它已不再是項發現,它化入整體之中,它消失了,要想再辨認出它,必須具有經過科學訓練的眼光。它立即就與各種原理聯系起來,而這些原理我們均聞所未聞,在學術爭論中它也依照這些原理被扯到了雲中霧裏。我們如何能理解這些呢?如果我們聽一次學術討論,我們以為是在討論這一發現,可人家說的完全是另一碼事,到下一次我們以為談的是別的事,不是這項發現,可人家說的恰恰是它。

“您聽懂了嗎?您若留在村子裏,就可以用得到的那筆錢讓您的家人吃得好一點,穿得好一點,但您的發現已經易手,您找不出任何理由進行反抗,因為只有在城裏它才能得到真正的重視。也許人們對您也不是沒有感激之情,也許人們會在發現地建個小博物館,它將成為村子的一處名勝,而您將成為鑰匙的保管人,為了在表面榮譽方面也不要留下什麼缺憾,人們將授予您一枚可以佩帶在胸前的小獎章,就像科學院所的仆人們經常佩帶的那種。這一切都有可能。但這些是您所想要的嗎?”

他沒有花費時間來回答,而是非常得體地反問道:“您是否打算為我辦到這些呢?”

“也許吧,”我說,“我那時做事太欠考慮,所以現在不能明確地回答您。我本想幫助您,但卻失敗了,甚至是我平生最大的失敗。因此我現在想退出此事,並盡一切力量挽回此事。”

“那好吧。”鄉村教師說,他掏出他的煙鬥,開始往裏塞他哪個口袋裏都有的散裝煙絲。“您自願關心這件出力不討好的事,現在又自願退出,這都完全正確!”

“我不是個固執的人。”我說,“您覺得我的建議也許該受責備吧?”

“不,一點兒都不。”鄉村教師說,他的煙鬥已經在噴煙了。我受不了這煙葉的味,因此站起身在房間裏來回走著。自談過幾次話後,我已經習慣了這位鄉村教師坐在我對面一言不發,而且一旦進來,就不想出我的屋子。這讓我時常感到十分奇怪。他還有什麼事有求於我,我總是這麼想,就拿出錢給他,他每次都接受。可哪一次都是到了他想走時他才離開。一般總是等到抽完他的煙鬥,圍著扶手椅轉上幾轉,不慌不忙恭恭敬敬地把它移到桌邊,拿起放在墻角的手杖,熱烈地和我握握手,然後這才出門。可今天他默默坐在那裏卻叫我厭煩透了。一般來說,若向別人表示徹底分手,就像我做的那樣,而且別人也稱其為完全正確,那就盡快處理完必須共同了結的那點兒事情,可別讓別人毫無目的地陪著你受那份相對無言的罪。只要從背後觀察一下這位矮小結實的老頭,你就會相信,要把他從這間屋子請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

……(周新建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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