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尼克把平底鍋洗乾凈了,把背包拿進棚裏,放在靠頭的一邊。一條毯子鋪在嫩草上,做地鋪用,另一條毯子他拿來蓋在上面,在小妹那一頭折了一道邊在底下塞好。他把剛才沏茶用的小鐵皮桶掏洗幹凈了,去泉水邊打了滿滿一桶的冷水。打了水回來,看見妹妹已經在地鋪上睡熟,把藍色牛仔褲裹著鹿皮鞋當了枕頭。他把妹妹親了一下,妹妹卻沒有醒,他就把他那件穿舊的格子花呢上裝往身上一披,在背包裏掏摸了一陣,終於把那一小瓶威士忌找到了。
他打開鋪蓋聞了聞,酒味好香。他從小鐵皮桶裏把剛打來的泉水舀了半杯,倒上一點威士忌。於是就坐在那兒慢慢地喝,每一口都要在舌頭底下含上好一會兒,才慢慢倒騰到舌頭上來咽下去。
他的眼光落在那一小堆木炭火兒上:輕輕的晚風吹來,火光就一亮。嘴裏品著摻冷水的威士忌,眼睛望著炭火,他想起心思來。後來杯裏的酒喝完了,他又舀了點冷水喝,喝完了才睡。槍放在左腿下,鹿皮鞋裹上褲子也作了枕頭,靠上去硬邦邦的倒也不錯,他把這一頭的毯子邊緊緊裹住了自己的身子,做完禱告就睡著了。
半夜裏他覺得冷,就把格子花呢上裝蓋在妹妹的身上,自己轉過身來把背朝她那邊挪過些,好把這一頭的毯子多勻些出來壓在身下。他用手摸了摸,把槍拿來重又在左腿下放好。夜晚的空氣冷得刺鼻,他還聞到了新砍的青松味兒和松枝上的樹脂味兒。他直到這會兒凍醒了過來,才理會到自己原來竟已是這樣筋疲力盡。過了一會他才又覺得舒服了些,背上暖烘烘的是妹妹的身子,他心裏想:我一定要把她照顧好,要讓她過得快快活活,要平平安安送她回家。聽著她的呼吸,聽著這夜的靜謐,一會兒就又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天才蒙蒙亮,沼澤地外的遠山還只勉強看得清。他躺在那兒不出一聲,只是把僵硬的身子舒展舒展。過了會兒才坐起身來,套上卡奇褲子,穿上鹿皮鞋。他看妹妹睡得很熟,暖和的格子花呢上裝早已給拉起來把領子墊在下巴底下,高高的顴骨和黑黝黝雀斑點點的臉皮在黝黑中透出了淡淡的玫瑰紅,剪得短短的頭發越發襯出小臉蛋兒眉清目秀,特別是那鼻梁顯得特別直,一對耳朵顯得特別靠近。他只恨不能把她這時的模樣兒畫下來,那長長的睫毛垂在臉上是那樣好看,引得他直瞅。
他心想:看她這樣子真像一頭小野獸,她的睡相也正像一頭小野獸。他又想:那麽你說她這一頭短發又像什麽呢?依我看,最貼近的比喻應該說是好像有人把她的頭發在砧板上一斧頭給斬斷了似的。看上去總似乎有一種雕像般的感覺。他是挺愛妹妹的,妹妹愛他卻似乎過了頭。不過,他想:這種事情我看總不會有什麽的。至少我希望不會有什麽。
他又想:把人叫醒可不好。連我都這樣筋疲力盡,她肯定是累壞了。我們在這兒要是能平安無事,那就說明我們這樣做是做對了:我們就是應該躲得遠遠的,等事態平息,等南邊來的那個獵監員自己滾蛋。不過我還是應該讓小妹吃得好些。遺憾的是,真正像樣的東西我實在拿不出什麽來。
東西,當然還是有一些的。那背包裏裝的就夠重的了。不過今天我們實在應該去弄些漿果。打得到的話最好能打上一兩只松雞。還可以去采些鮮美的蘑菇。熏肉當然得節省點兒用,不過我們也不至於就不夠用,因為我們還有瓶酥油。昨兒晚上我恐怕給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她慣常要喝很多牛奶,還挺愛吃甜食。不過也不用發愁。我們自有好東西吃。好在她挺喜歡吃鮭魚。昨天那幾條鮭魚實在好吃。所以用不到為她發愁。她會吃得滿意的。可尼克老弟啊,你昨兒晚上肯定沒有讓她吃飽喝夠。現在還是別去叫醒她,就由她去睡吧。眼前的活兒就有得你幹的。
他小心在意地從背包裏取出些東西來,這時妹妹卻在睡夢中微微一笑。這一笑,顴骨上黑黝黝的臉皮就繃緊了,顯出了原來的底色。她並沒有醒,尼克就管他去準備做早飯,把火先生氣來。砍好的柴還有不少,他卻只生了一堆小小的火,先期茶,一會兒再做早飯。他喝的是清茶,還吃了三顆杏子幹,又拿起《洛納·杜恩》來想看上一段。可是這本書他早已看過,現在重讀覺得已經沒有一點吸引力,心想:此次外出,這倒是個損失。
昨天傍晚建好營地以後他拿出幾個李子幹放在一只鐵皮桶裏浸泡,這會兒就把泡透了的李子幹放在火上慢慢兒煮。在背包裏他看到有精蕎麥粉,他就把麥粉連同一只搪瓷鍋、一只鐵皮杯一起拿了出來,在麥粉裏和上水,調成糊狀。那聽植物油做的酥油已經取出。他又從一只空面粉袋底上剪下一塊,裹在一根砍下的枝條上,用一段釣魚繩子緊緊紮住。小妹總共帶來了四只舊面粉袋,能有這樣一個妹妹他真感到自豪。
調好了面糊,把平底鍋放到火上,這一回鍋子裏加的是酥油,抹油就用蒙著塊布的那根枝條。平底鍋裏先是泛起了一層烏光,繼而嗤嗤有聲,還畢剝作響,他又加了一次油,然後才把面糊倒下去攤平,看著面餅起了泡,不一會兒周邊漸漸生出了硬皮。他看著面餅膨發起來,生出了紋理,成了灰白色。他用一塊新削的幹凈木片把餅從鍋底上鏟下,翻了個個兒再盛起來,煎得金黃脆亮的一面在上,另一面還在嗤嗤作響。在鍋子裏明明看到面餅一個勁兒往上膨脹,提在手裏卻還是覺得挺重的。
“早上好,”妹妹說。“我睡了個大懶覺了,是不是?”
“沒有的事,小鬼。”
她站起身來,襯衫下擺掛下來罩住了黑黝黝的大腿。
“你把活兒全都幹好了。”
“還沒有呢。我剛開始在煎餅。”
“這個餅一股味兒真香極了,是不是?我到泉水邊去洗個澡再來幫你幹。”
“別在泉水裏洗澡。”
“我可不是那種高等人,”她說完,就在棚子後邊消失了。
“你把肥皂放在哪兒啦?”她說。
“在泉水邊。那兒還有只空的豬油桶。請你把裏邊的黃油給我拿來。放在泉水裏涼著的就是。”
“我一會兒就回來。”
黃油足有半磅,她連空桶一起拿了回來,桶裏用油紙包著的就是黃油。
他們拿黃油和"木屋"牌糖漿塗在蕎麥餅上吃。”木屋"牌糖漿是鐵皮罐頭原裝的,罐頭上有個煙囪狀的口子,旋開蓋子就可以從口子裏倒出糖漿來。兄妹倆都餓極了,蕎麥餅加上黃油糖漿,味道也好極了,黃油一塗到餅上就化,跟糖漿一起盡往溝溝窪窪裏流。煮好的李子盛在兩只鐵皮杯子裏,他們吃了李子又喝汁。吃完了又用原杯沏茶喝。
“這樣好吃的李子只有在過節的時候才吃得到,”小妹說。“味道真叫絕了!你晚上睡得好嗎,尼基?”
“好極了。”
“謝謝你替我蓋了件衣服。不過這一夜還是過得挺愉快的,是不是?”
“是啊。你半夜裏沒有醒吧?”
“我到這會兒還沒有醒呢。尼基,我們就一輩子待在這兒,好嗎?”
“那怎麽行。你長大了還得嫁人。”
“我反正就嫁給你得了。我就跟你同居算你的妻子好了。我在報上的一篇文章裏看到過有這麽回事。”
“是在一篇講不成文法的文章裏看到的吧。”
“對。我就根據不成文法跟你同居算你的妻子。這可不可以呀,尼基?”
“不可以。”
“我就是要這麽辦。我就是要瞞著你去辦。這種事情好辦得很,只要過上一段時間的夫平生活就行。我要叫他們算起時間來就從現在算起。那跟墾地占地的規定是一樣的。”
“我不讓你去提出申請。”
“那可由不得你作主了。這就叫不成文法。我琢磨來琢磨去,也不知琢磨過多少回了。我要去印些名片,上面這樣寫:尼克·亞當斯太太,住密執安州十字村--目前尚在同居階段。我要把這樣的名片每年公開向人散發一批,直到規定期滿。”
“我看你這辦法行不通。”
“我還另外有一套方案呢。我要趁我還未成年,先給你生幾個娃娃。到那時,根據不成文法你就不能不跟我結婚了。”
“那就不是不成文法了。”
“我也都搞糊塗了。”
“這種事行得通行不通,反正現在誰也說不準。”
“肯定行得通,”她說。“索先生⒋就指望著這一招哪。”
“索先生也許弄錯了呢。”
“怎麽會呢,尼基,這不成文法的玩意兒實際上就是索先生想出來的。”
“我看是他的律師吧。”
“哎,反正這場官司總是索先生打的。”
“對索先生這個人我是不大喜歡的,”尼克·亞當斯說。
“好呀。索先生有些地方我也不大喜歡。不過他這麽一來,報紙就有看頭多了,是吧?”
“他這麽一來,也有人對他就更反感了。”
“人家對斯坦福·懷特先生也很有反感。”
“我看人家是妒忌他們倆。”
“我相信事情就是這樣,尼基。就好比人家妒忌我們一樣。”
“你看現在還有沒有誰妒忌我們?”
“這會兒大概不會有人妒忌了吧。只怕連媽媽都會認為我們是逃避法律制裁的亡命之徒,渾身都是罪孽。幸虧她不知道我還給你拿了那瓶威士忌。”
“我昨兒晚上嘗過味道了。這威士忌很不錯。”
“啊,那就好。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偷酒。偷到的居然是好酒,你說妙不妙?我還以為跟那兩個家夥沾了邊的就不會有好東西呢。”
“老是要叫我想到那兩個家夥,討厭死了。我們不要再提他們了,”尼克說。
“好吧。我們今天幹什麽呢?”
“按你的意思呢?”
“按我的意思我倒想上約翰先生的起子裏去,我們還缺少些什麽,統統給買來。”
“那怎麽行呢。”
“我知道這不行。那你到底有些什麽打算?”
“我們該去采些漿果,我再去打一只松雞,能多打幾只更好。鮭魚倒是不愁釣不到的。可我不想叫你老吃鮭魚,吃得都膩了。”
“你吃鮭魚吃膩過?”
“沒有。不過聽說有人多吃就膩了。”
“鮭魚我是吃不膩的,”小妹說。“不比狗魚,一吃就膩。鮭魚,還有鱸魚,那是再吃也吃不厭的。這我有數,尼基。不騙你的。”
“還有大眼獅鱸也是吃不厭的,”尼克說。“只有鏟鱘不行。
老弟,這種魚管保你吃多了就膩。”
“我不愛吃'草耙骨',”妹妹說。“這種魚一吃就倒胃口。”
“我們先把這兒打掃一下,我再去找個地方把彈藥藏好,一會兒我們就一起去采漿果,有野禽打就打上幾只野禽。”
“我帶上兩只豬油桶,再帶上兩個面粉袋,”妹妹說。
“小妹,”尼克說。“請別忘了'上廁所'啊。”
“對。”
“這可是馬虎不得的。”
“我知道。你自己也別忘了。”
“我忘不了。”
尼克回到樹林裏,把一盒點二二口徑的步槍長彈和幾盒散裝的點二二口徑步槍短彈埋在一棵大青松根部滿地腐熟的松針下。埋好以後,把剛才用小刀掘開的結了塊的松針又照舊蓋上,然後高高地伸起手來,在那棵大青松厚厚的樹皮上削下了一小塊。他把樹的方位記清楚了,這才出了樹林來到山坡上,順坡而下走到棚前。
如今已是一派燦爛的晨光了。天空是高高的,一片清澈的藍,雲還沒有一點蹤影。尼克跟妹妹在一起,覺得真是愉快。他心想:這件事管它將來是怎樣的結果,眼前我們還是應該愉愉快快地過。他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做人只能過一天算一天,只有當天才能作數。只要天還沒黑,就還是今天,到了明天,就是又一個今天了。這一輩子來他懂得的道理,就數這一條最重要了。
今天天氣晴朗,他背著槍來到營地,心裏一片高興,不過罩在他們頭上的煩惱事兒就像口袋裏藏著只魚鉤,一路上不時還會把他紮痛。他們把背包留在棚裏,大白天估計不大可能有狗熊來掏包裏的東西,因為這兒就是有狗熊的話,也只會在山下沼澤地一帶找漿果吃。不過尼克還是把那瓶威士忌在泉水背後埋了起來。小妹還沒有回來,尼克便在那棵倒伏的枯樹上一坐,把槍檢查一下,他們燒火用的木柴就都是從這棵枯樹上砍的。他們這會兒準備去打的是松雞,因此他就退出了槍裏的彈盒,把裏面的長彈倒在手裏,都放進一只麂皮袋,然後再在彈盒裏裝上點二二口徑的短彈。短彈打起來沒有那麽響,打松雞即使不能命中頭部,也不至於會把肉打爛。
他一切都已準備停當,打算出發了。心裏想:這丫頭到底上哪兒去啦?可是再一想:別冒火嘛。不是你讓她慢點兒的嗎。你急什麽呢。可是心裏還是直發急,為此他生氣自己的氣來。
“來了來了,”妹妹說。“對不起,我去了那麽久。我大概走得太遠了。”
“沒什麽,”尼克說。“我們走吧。豬油桶你帶上啦?”
“嗯,連蓋子都帶上了。”
他們順著山坡向下走去,來到了小溪邊。尼克朝溪流上遊仔細觀察了一陣,又把山坡上下一打量。妹妹只顧瞧著他。她把桶子都放在一個面粉袋裏,拿另一只面粉袋一系,搭在肩上。
“你不帶一根釣竿嗎,尼基?”她問他。
“不帶。要釣魚的話我就現砍一根。”
他手裏提著槍,走在妹妹的前頭,跟小溪始終保持著一段小小的距離。這架勢就是在打獵了。
“這條小溪真怪,”妹妹說。
“我見到過的小溪就數這一條最大了,”尼克對她說。
“說是小溪卻又這樣深得嚇人。”
“這條小溪不斷有新的水源,”尼克說。“而且還通著岸下,通得可深哩。水也怪冷的,小妹。不信你碰一碰試試。”
“咦,可不,”她說。冷得指頭直發麻。
“太陽一照才暖和一點,”尼克說。“可也暖和不了很多。我們就慢慢兒一路走一路找東西打吧。再往下走有個地方就有漿果采。”
他們沿著小溪走去。尼克一路端詳著沿岸的地面。他看到了一只水貂的足跡,指給妹妹看了。他們還看見幾只小小的紅冠戴菊鶯在杉樹林裏捕食昆蟲,一縱一跳,敏捷靈巧,見兄妹倆走過去也不躲開。他們看到雪松太平鳥是那麽文靜嫻雅、氣度高貴,行走的姿勢是那麽優美動人,翅膀上和尾巴上覆羽處那火氣般的星星點點更是迷人。小妹見了還說來著:“這種鳥兒真是美到了極點了,尼基。這世界上絕對不會再有更美的鳥兒了。”
“長得就跟你的相貌一個樣,”他說。
“得了吧,尼基。別開玩笑了。我看到雪松太平鳥,心裏只覺得又激動、又高興,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這種鳥兒打個盤旋輕輕落下,走上幾步,那個姿態可真是又氣派,又文雅,又友好,”尼克說。
他們又繼續往前走,突然尼克把槍一舉,妹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哥哥的目標是什麽,槍聲已經響了。隨即就聽見了一只大飛禽掉在地上拍著翅膀亂撲騰的聲音。她看見尼克接連按動槍機,又打出來兩發子彈,每次槍響之後總能聽見柳林裏又是一陣翅膀亂撲的響動。緊接著只聽見撲棱棱哄的一下子,從柳林裏突然竄起一群褐色的大飛禽,其中有一只飛出了才不多遠,就在柳樹上落下,歪起了那有羽冠的腦袋,彎下了脖子裏的那一圈羽毛,瞧著這邊地下那幾個還在折騰的同伴。在紅柳樹上居高下望的那只飛禽長得又美麗又豐滿,個頭又特別大,朝下探出了腦袋,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尼克就又慢慢舉起槍來,妹妹卻悄聲說:“得了,尼基。別打了。我們這就夠了。”
“好吧,”尼克說。“這一只你打好嗎?”
“不要,尼基。我不想打。”
尼克走進柳林裏,撿起那三只松雞,拿槍托把它們的腦袋一一砸過,拿去攤在青苔上。妹妹用手摸了摸,還挺暖和的,只只都是胸脯豐滿、羽毛美麗。
“你就等著吃吧,”尼克說。他心裏快活極了。
“我現在倒為它們覺得難過呢,”妹妹說。“它們本來也跟我們一樣,早上過得快快活活的。”
她仰頭看了看還歇在柳樹上的那只松雞。
“瞧它的樣子的確有點傻乎乎的,這會兒還在往下直瞪眼呢,”她說。
“每年這個季節的松雞,印第安人管它們叫笨雞。它們總要嘗過了挨打的滋味,才會學得乖一點。這種松雞其實還不算真的笨雞。有的松雞就怎麽也學不乖。那叫柳樹松雞。⒌眼前的這種松雞叫披肩松雞。”
“我們可別學不乖才好哇,”妹妹說。“你去把它趕走了吧,尼基。”
“你來趕。”
“走吧走吧,松雞。”
那松雞一動也不動。
尼基舉起槍來,那松雞卻還是對著他瞧。尼克知道他要是把這松雞打死的話,妹妹免不了要難過,因此他就舌頭一彈,尖起了嘴唇一呼嘯,做出個松雞從暗處一竄而出的聲音,可是那松雞卻就是呆呆地對著他瞧。
“我們就別去招惹它了吧,”尼克說。
“真對不起,尼基,”妹妹說。“這只松雞果然笨透了。”
“等著吃松雞肉吧,”尼克對她說。“你吃了就明白我們為什麽要打松雞了。”
“眼下松雞也是不準打的嗎?”
“是的。不過現在松雞長得正壯,這樣的松雞除了我們還有誰打得到?被我打死的大角可多了,大角只要捉得到松雞,每天都要吃一只。這種大角老是捕鳥吃,好鳥都給它們吃光了。”
“大角要吃這只笨松雞還不容易,”妹妹說。“這麽一說我倒就不覺得難受了。你要不要拿個面粉袋裝起來?”
“讓我掏去了內臟,包上些鳳尾草再裝在袋裏。從這兒到漿果地裏就沒有多少路了。”
他們背靠一棵杉樹一坐,尼克把松雞開了膛,掏出尚未冷卻的內臟,托在右手裏還覺得熱乎乎的,揀出了可吃的脾肝之類,把其他的去掉,然後就拿到溪流裏去洗幹凈。把松雞拾掇幹凈以後,他理了理雞毛,拿鳳尾草一包,一起放在面粉袋裏。他把面粉袋的袋口和兩角用釣魚繩子紮好,往肩上一搭,又回到小溪邊,把不能吃的肚腸之類都扔了,他特意揀了幾個鮮紅的松雞肺投出去,看鮭魚在又急又猛的水流中浮上水面來。
“本來這作魚餌倒是挺好的,可惜我們現在用不到魚餌,”他說。“我們的鮭魚就都暫時存在這小溪裏吧,需要的話再隨時來取。”
“這條小溪要是就在我們家附近的話,我們可以靠它發財了,”妹妹說。
“要是那樣的話魚也早就給捕完了。像這樣真正的原始小溪,眼下也只剩這麽一條了。過了湖彎,那兒倒是也有一條,只是那個地方實在太難去了。這兒我可從來沒有帶人來釣過魚。”
“這小溪裏有誰來釣魚?”
“肯定不會有人。”
“這麽說這小溪裏就從來沒有人來釣過魚咯?”
“那倒也不是。原先是常有印第安人來打魚的。不過自從他們剝青松皮的買賣不幹以後,他們就撤了營地,再也不來了。”
“埃文斯家那小子知道嗎嗎?”
“他不會知道,”尼克說。可是話出了口,又想了想,他心裏卻想得不安起來。埃文斯家的小子恍惚就在眼前。
“你在想什麽,尼基?”
“我沒想什麽。”
“你明明在想什麽。告訴我嘛。我們可是夥伴呀。”
“他說不定會知道,”尼克說。“真要命!他說不定會知道!”
“可你也不能吃準他一定知道,是吧?”
“吃不準!問題也就在這兒。要是吃準了的話我就到別處去了。”
“說不定他這會兒已經摸到我們的營地上去了呢,”妹妹說。
“別說這樣的晦氣話。你真想把他招來嗎?”
“哪兒的話呢,”她說。“真對不起,尼基,我不應該提起這個話頭。”
“我倒覺得不是這樣,”尼克說。“我很感激你的提醒。這事我早就想到了。只是一時忘了,就沒有去想。今後我還真得多用腦子想想,一輩子也別忘記。”
“你的腦子老是在想事。”
“就是沒有在想這樣的事。”
“得了,我們還是下山去采漿果吧,”小妹說。“現在就是要補救也已經沒辦法了,不是嗎?”
“是啊,”尼克說。“我們采了漿果就回營地去吧。”
不過尼克現在總覺得這事不能不防,他一路都在想這個問題該怎麽解決。驚慌是千萬不可驚慌的。情況並沒有什麽變化。他決定來這兒避風頭的時候是那麽個局面,現在還是那麽個局面。說埃文斯家的小子以前跟蹤他到這兒來過,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可能性不大。一次他走霍奇斯家的那條路到這兒來,那倒有可能被這小子盯過梢,但是想來卻也未必。這條小溪裏根本沒有人來釣過魚。這一點他完全可以肯定。不過,埃文斯家的那小子可是不喜歡釣魚的。
“那雜種小子就愛盯我的梢,”他說。
“這我知道,尼基。”
“他找我的麻煩已經有三次了。”
“這我知道,尼基。可你千萬別殺死他呀。”
尼克心想:她就是防著這一點,才跟我一塊兒來的。她就是防著這一點,才跟我來到了這麽個地方。有她在身邊,這種事我不能幹。
“我知道我不能殺死他,”他說。“現在反正也沒法可想了。我們就別再提這件事了吧。”
“只要你不殺死他,”妹妹說,“我們就沒有解不開的難題,沒有避不過的風頭。”
“我們回營地去吧,”尼克說。
“不采漿果了?”
“改天再去采吧。”
“你有點不放心了嗎,尼基?”
“是的。真對不起。”
“可回營地去又能怎麽樣呢?”
“有沒有情況可以早些知道。“
“還照原來的打算走下去不行嗎?”
“今天就算了吧。我不是害怕,小妹。你也不用害怕。可我不知怎麽總有點不放心。”
尼克早已急忙忙離了小溪,走到了樹林子裏,他們就沿著樹林邊緣在蔭頭裏走。這樣可以繞到山上,再居高臨下往營她上走。
他們從樹林子裏小心翼翼向營地上走過去。尼克提著槍走在前頭。營地上顯然沒有人來過。
“你留在這兒,”尼克對妹妹說。“我走遠些去看看。”他把裝松雞的面粉袋和打算裝漿果的桶子都交給了小妹,自己向小溪上遊走了好大一段路。一出妹妹的視線,他就把槍裏的點二二口徑短彈換上了長彈。心想:我不想打死他,可這子彈好歹還是應該換的。他在田野裏仔細搜索了一遍,看不到有什麽人跡,於是就下山到小溪邊,又朝下遊方向走了一程,這才回到營地上。
“對不起,小妹,我神經過敏了,”他說。“我們還是午飯飽飽地吃一頓吧,免得晚上做飯提心吊膽,生怕漏出了火光。”
“可我現在真是擔心哪,”她說。
“你擔什麽心呀。沒有出現什麽新的情況嘛。”
“可這小子人還沒來,就已經嚇得我們連漿果都不敢去采了。”
“我知道。可這小子並沒有來。他也許從來就沒有到這小溪一帶來過。說不定我們這輩子也不會再見到他了。”
“尼基,他不在比在還叫我害怕。”
“我知道。可害怕也不是個辦法呀。”
“我們怎麽辦呢?”
“這麽辦吧,我們等天黑了再做飯。”"你怎麽改變主意啦?”
“天黑以後他就來不了了。他要摸黑穿過沼澤地上這兒來是不可能的。清早,黃昏,還有深夜裏,這三個時間是用不到擔心他來的。我們得學著鹿的樣子,就在這三個時間裏出來活動。白天只好睡大覺。”
“很可能他根本就不會來。”
“是啊。很可能。”
“那我還是留下,好嗎?”
“我應該送你回家。”
“別。請別送我回家,尼基。我不在的話,你要殺他還有誰能來攔著你呀?”
“你聽我說,小妹,你再也別提這個殺字了。記住,我可從來沒有說過要殺誰。我不殺人,也永遠不會殺人。”
“真的?”
“真的。”
“我真是太高興了。”
“連高興都不必。根本誰也沒有說過要殺人。”
“好吧。那我就算從來沒有想過,也從來沒有說過。”
“我也一樣。”
“那當然。”
“我根本連想都沒有想過。”
他心想:好啊,你說你根本連想都沒有想過。其實你從早到晚無時不在想。只是在她跟前你是千萬不能想的,因為你一想她就能覺察,她可畢竟是你的妹妹,兄妹之間的感情是很深的啊。
“你餓了嗎,小妹?”
“還好。”
“那就啃一點硬巧克力吧,我去打些清涼的泉水來。”
“我不吃什麽也不要緊。”
他們望著對面沼澤地外的青山上空,十一點鐘照例起了風,青山上空漸漸湧起了大朵大朵的白雲。天空是一片高遠澄澈的藍,湧起的雲都是朵朵純白,隨著風力漸漸強勁,雲都從山後騰空而起,升入了高高的中天,雲影掠過了沼澤地,也掠過了山坡。這時樹林子裏也來了風,他們躺在樹蔭裏,覺得涼風習習。鐵皮桶裏打來的泉水清涼爽口,巧克力雖然不是很苦,卻是夠硬的,嚼起來嘎吱嘎吱直響。
“這裏的泉水還是不錯的,比我們昨天第一次嘗到的那一處泉水也差不了,”妹妹說。“吃了巧克力再喝,越發覺得這水可口了。”
“你餓了的話,我們就做飯吧。”
“你不餓我也不餓。”
“我就老是要鬧肚子餓。我真傻,怎麽會半路打住了,沒有去采漿果呢。”
“你不是傻。你是要回來查看查看。”
“我告訴你說,小妹。在我們走過的亂木地附近有個好地方,我去過那兒,那兒也有漿果采。等我把東西都藏好了,我們就一路穿樹林子上那兒去,采上滿滿的兩桶,這樣連明天吃的都有了。這一趟包你走得不冤枉。”
“好吧。不過我倒還走得動。”
“你不餓?”
“不餓。吃了巧克力就一點都不覺得餓了。我倒很想就留在這兒看會兒書。我們去打松雞那會兒,走得就蠻夠勁了。”
“也好,”尼克說。“你昨兒走了那麽多路,現在還累嗎?”
“恐怕還有點兒。”
“我們就歇會兒吧。我來念《呼嘯山莊》。”
“我都這麽大了,還你念我聽?”
“這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那就請你念吧。”
“好。”
蔡 慧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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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是海明威未完成的一篇短篇小說。
②英國小說家布萊克默(1825-1900)所著的一部歷史小說。
③瑞士人魏斯(1781-1830)用德文寫的一部小說,寫一個家庭遭遇海難流落在荒島上的故事。曾譯成多種文字出版。
④含鴉片的復方樟腦酊,作用為止痛、鎮咳、止瀉。
⑤一種瀉藥。
⑥英國作家史蒂文生的一部小說。
⑦榨蘋果汁的作坊。
⑧一個印第安姑娘,尼克的戀人。參見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說《兩代父子》。
⑨這裏的他們指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剝下了青松皮,賣給波依恩城的皮廠。海明威的其他作品中也提到過此事。
⑩森林中行路,常相隔一定距離在樹上削去一塊樹皮,露出白楂,作為指路標誌。
⑾一種松鼠,即金花鼠。
⑿沙勒瓦、佩托斯基、席博伊根,三地均在密執安西北半島北端。聖伊格內斯則在半島對岸,隔水相望。
⒀東約旦在佩托斯基附近。大特臘沃斯灣則在西北半島的西部。
⒁原文為change of lifers,一語雙關,既有“來換換生活情趣的人”之意,又有“處於更年期(絕經期)的人”之意。
⒂流行於美國的一種類似暑期學校的文娛教育活動,常在野外舉行,因始創於紐約的肖托誇而得名。
⒃“吉蔔賽人”羅德尼·史密斯(1860-1947):英國的“奮興派”傳道師,吉蔔賽人血統,曾多次周遊世界到處布道。
⒄耶穌教中的一個派別,特點是在做禮拜時以叫喊和亂動來表示虔誠。
⒅蘇河:即連接蘇必利爾湖和休倫湖的蘇聖馬裏運河(共有三條,兩條在美國,一條在加拿大)。
⒆按湯姆·霍恩實有其人。他本來在騎兵部隊當偵察兵,離開軍隊後給牧場幹活,遭人陷害,終至被絞死。1979年華納電影公司曾根據據說是他的自傳拍成電影《湯姆·霍恩》放映。
⒇懷俄明州的首府。
⒈懷俄明州的一個小鎮,位於梅迪辛鮑河(意譯為魔弓河)畔,距夏延不遠。
⒉懷俄明州北部的一個小鎮,附近有格雷布爾河。
⒊此處所說系指《舊約·士師記》4章21節:“西西拉疲乏沈睡,希百的齊雅億,取了帳棚的橛子,手裏拿著錘子,輕悄悄的到他旁邊,將橛子從他鬢邊釘進去,釘入地裏,西西拉就死了。”
⒋這裏和下文提到的索先生和斯坦福·懷特先生,牽涉到本世紀初美國一件轟動一時的兇殺案。斯坦福·懷特(1853-1906)是美國著名建築設計師,是個有錢、有地位的人物。他追求一個美麗風騷的歌舞女演員內斯比特(1885-1969),而內斯比特後來卻嫁給了鐵路巨頭哈裏·索(1871-1947)。婚後過了一年多,索得知內斯比特婚前與懷特有戀情,於1906年6月25日槍殺了懷特。索聲稱他此舉是為了保衛他妻子的名譽。這個案子鬧得舉國嘩然。第一次審理時因陪審團意見不一致而未作出裁定,第二次審理時以被告精神不正常為由,將索開釋。
⒌學名叫雷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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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來自沙巴的沙邦 on November 4, 2015 at 7:30pm 3 Comments 77 Promotions
Posted by Dokusō-tekina aidea on January 5, 2016 at 9:00pm 35 Comments 74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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