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有只鴿子叫紅唇兒(下)

快快給公雞的信


  公雞:

    好久沒收到你的信了,我最近遇到一件麻煩事,我指的是談戀

  愛。我好像愛上了一個姑娘,而且還是一個批判過我的人,你看這多

  倒霉,當然她已經完全忘記了。這還不是問題的主要方面,主要的是

  我不知道她對我究竟怎樣看。我覺得她似乎對我有好感,她經常來向

  我問問題。我們現在的接觸已經到了頻繁的階段,就是說,每隔一兩

  天都能碰一次面。只要我不上課,而她也沒課,在閱覽室裡我總能看

  見她。你也許又要笑話我這柏拉圖式的戀愛了。

    我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也沒向她表示過愛慕的意思,只是一起

  討論功課,或者說,我給她輔導。可我愛上她了,這多麼糟糕。我也

  冷靜地考慮過,這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事。她的父親,你知道是誰?

  就是宋責成,我們市的市委書記。可我出身這樣的家庭,我根本不敢

  向她表露這方面的意思。我現在又處在困境之中。我相信你的判斷能

  力,相信你對生活,對人的瞭解,包括對女孩子們的瞭解,都比我

  強。你能給出點主意嗎?我應當繼續下去,還是到此為止,還是僅僅

  維持這種輔導員的關係?希望及時得到你的回信。

  快快


公雞給快快的回信


  快快:

    你的信收到了。我以為這個問題很好處理;關鍵看你有沒有勇

  氣。你既然看到了幸福,就應該去把它牢牢抓住。把幸福從身邊放過

  的人,我認為是傻子,是懦夫,你不是這樣的人!

    在科學的道路上,你深信沒有艱難不能克服,那麼,在生活道

  路,你也應當敢於去爭取幸福,向她大膽表白吧!如果她猶豫,或是

  迴避你,我甚王要說些你不願意聽的話,那就追求她,追求你的愛

  情。從你的信中看得出,你非常愛她。愛情和科學同樣需要巨大的熱

  情。偉大的事業伴之以巨大的熱情;真正的愛情也同樣產生於強烈的

  熱情。我以為科學與愛情兩者並不矛盾,是可以很好結合的。一個科

  學家不應當心腸冷漠。心腸冷漠的人是不可能持之以恆去從事一種事

  業的。你不是一個冷漠的人,我相信你生活上的難題也能迎刃而解。

  你不要怕在這上面花費一點時間,談戀愛要花費時間,但愛情會以另

  一種方式來報償你,促進你的事業。

    給她寫信吧,向她表白,當然最好是當面向她表白。和她散步,

  和她約會,怎麼樣?有這樣的勇氣嗎?我相信你一定有的!

  你的公雞


燕萍的日記


  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我完全沒有料想到,不,說沒有料到也不對。有種預感, 我不明白,也說不清……他就來了,就向我表白。

  我認識他才不過三個多月,三個月零十天。當然,一年前我剛入學的時候,似 乎有那麼回事,在發言中我狠批了他一通。有沒有說他狂妄我記不清了,可他還記 得呢。他不狂妄,他是個有才能的人。當人們對才能不瞭解的時候,一般人眼裡, 會認為這是狂妄。可我越同他接觸就越瞭解他。他有高尚的理想,他一心撲在科學 上,那麼專心致志,別的什麼都不在乎,都不計較。他是我見到過的男孩子中最傑 出的一個。我周圍的男孩子都好逞能,說大話,沒有真才實學。自從和他接觸後, 我才感到我們不少幹部子弟,那麼淺薄,卻自負狂妄得可笑,無非是靠父母親的條 件來講闊氣,擺排場。他卻完全不一樣。我相信他將來會有非常大非常大的成就。 他那個腦袋瓜多寬闊,天門很高。外表看來,他似乎瘦弱,可實際上他比別人更有 力量,因為知識最有力量。

  他對自己那麼自信,我有時忍不住,真想敲敲他的腦門子,別那麼自信。他使 我不能安寧,能說我愛他嗎?還不能這樣回答,我只能說我喜歡他。這和愛是一回 事嗎?不知道,我不能回答他,但他要求我回答。怎麼辦?不知道!


快快給公雞的信


    公雞:

      我又給你寫信了,我現在心煩意亂。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有時又覺得痛苦,愛情不是我這樣搞科學的人應有的。

      你又要責怪我了,說我軟弱,說我不敢追求她。我照你的意見辦

    了,給她寫了信。可一個星期過去了,她也不回我的信。她有時避開

    我,裝作沒看見。但有時她又照樣和我坐在一起問問題,就是絕口不

    提我和她之間的事。我問她收沒收到我的信?她笑了笑。我又追問

    她,她才說:「收到了。」我還問她:「那你為什麼不回答我呢?」

    她仍然不回答,卻說:「我們談別的好嗎?」我說:「我又不是機器

    人。」她笑了。這就是全部情況。

  我覺得她在折磨我,愛情是殘酷的。我永遠也無法理解一個女孩

    子的心理。你幫我分析分析吧。焦急地等你的回信。

    快快

  公雞給快快的回信

    快快:

      你真是個傻瓜,有你這樣談戀愛的嗎?你想想,她收到你的信還

    願意和你見面,可有時又出於女孩子的羞澀心理,或是矛盾複雜的心

    情,迴避你,這正說明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你應該給她再寫封信。

    乃至接二連三。可我認為現在最主要的是你要和她開誠佈公地談一

    談。開誠佈公,你不要理解成像開科學討論會一樣,雙方擺出各自的

    觀點,不是那種書獃子的模式。你可以同她約會,約她出去看電影也

    好,去公園裡玩也好,藉機會再一次向她表白。也就是說,你可以親

    吻她一下。當然前提是她同意,否則不能做那種莽撞的事,弄不好就

    全砸鍋了。

      我不知道控制論中有沒有關於這種分寸感的論述,你可以做一個

    精微的計算,用於生活中,來衡量一個女孩子的感情。我想你至今也

    還沒同她親吻過吧?那你就試著去做一次!很快你就會擺脫這種困

    境,都會一目瞭然。我的建議也許是不得當的,你自己斟酌吧,因為

    對於愛情來說,這太微妙了,是無法事先制定作戰方案的。明白嗎?

         祝你成功!

       公雞


敘述者的話


  他們約會了,但是快快始終也沒有勇氣去親吻一下燕萍。他猶豫了許久,終於 放棄了這個可怕的嘗試。

  上晚自習的時候,快快走到燕萍的座位前,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你可以和我 出去走一走嗎?」燕萍合上書本和他出去了。

  他們在校園裡走著,快快沒有說話,一直走到路的盡頭,到了女生宿舍區,燕 萍才問:

  「你不是要找我談嗎?」

  快快很窘,然後說:「我們出去走走吧。」他指的是校外。

  他們出了校門,沿著林蔭道走去。冬天無風的夜晚,寒冷的空氣令人肺腑清新。 路上沒有幾個行人。一彎明淨的月亮從光禿的樹梢間窺探著地上的燈光,給日夜喧 囂不息的城市帶來了一片寧靜,而寧靜又洗滌了人們在繁雜的日常生活中的苦惱和 煩躁。

  「多好的月亮!」燕萍說。

  「你也很久沒有看見月亮了?」快快問。

  他們並肩走著。快快不敢打攪這種寧靜,生怕破壞了此刻的幸福。他突然覺得 這種幸福對於他來說都已經過分了,他不應當再企求別的什麼了,寧願就這樣長久 地走下去,永遠也沒有盡頭。一輛卡車迎面駛來,雪亮的車燈照著他們,他們不覺 細瞇起眼睛,站在路旁,讓過了卡車。卡車從他們身邊駛過時,快快感到燕萍拉了 一下他的胳膊。卡車遠去了,他們依然肩膀挨著肩膀,重新沉浸在昏暗的夜色中。 這使他又鼓足了勇氣。

  「你看了我的信了?」他問。

  「我們不談這些好嗎?就這樣走走多好,是嗎?」

  「是的。」快快答應著,心裡歎了口氣。兩人沿著大路一直走下去。他再也沒 有勇氣,打破這種沉默。到了拐彎處,燕萍說:

  「我有些冷,我們回去吧。」

  快快默默地跟著她往回走。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燕萍低著頭說。「我們今後不談這些好嗎?像這樣做 個好朋友不是很好?我現在不願談這些,我們都還年輕,你別往這方面想,也別生 我的氣,不是我對你有什麼意見。我們生活的路還長,將來再說好嗎?你答應嗎?」

  「答應!」快快說。同時,他又覺得這是最好的結局,因為他簡直不敢指望比 這更多的了。他覺得輕鬆了,逃脫了那可能使他無法忍受的打擊。於是他們便又談 起了學習、各自班上的事、同學間的關係,彷彿那種使他們不敢正視的感情都已經 過去了。

  燕萍講起了她的童年。她說她怎樣和男孩子一塊去偷桃子。他們家附近有一個 果園,那時她父親還在軍區工作,果園是附近一個農學院的。她放學後,鑽進鐵絲 網,和男孩子們一起去偷包在紙袋裡的水蜜桃。她說那種水蜜桃比什麼桃子都甜, 她後來再也沒吃過比這更甜的桃子了。你看我小時候有多淘氣。

  快快也很興奮地講起他小時在水塘邊玩,看見水裡有一條黃鱔在游。別的孩子 問他:「你敢不敢下去抓它?」他就撲通跳進水裡去抓黃鱔。當然沒抓著,人卻滑 在水塘裡。他那時候還不會游水,嗆得半死。回來被母親打了一頓,以後再不許他 上塘邊玩了。

  他們就這樣七扯八拉、海闊天空地漫談著,聲音越講越響,互相不斷地打斷對 方的話。

  噢,童年多麼幸福!這就是他們共同的結論。


公雞的話


  快快後來給我寫信,談了他們的散步,談了那個美妙的夜晚,卻又感歎女孩子 的心真是無法揣摸。

  「我有時覺得燕萍是喜歡我的,她願意接近我,不僅僅是學習上向我求教。我 們在一起的時候,更多的是談天,什麼都談,談科學,談童年。有時我們也談小說, 談電影,甚至談些同學關係中的瑣事。可是每當我想要向她透露一點什麼意思的時 候,她就立刻把話題扯開。所以,有時我又覺得,她在戲弄我,把我當一個小孩子 耍。儘管這樣,我還是愛她,因為她沒有惡意。也許那個時刻確實還沒有來臨,我 就應該這樣等待下去。總之,我沒有照你給我開的方子去處理這件事。有時,我也 很苦惱,但只要我和她在一起,這些苦惱又都消失了。我不敢破壞眼前得到的幸福。 有時,我想乾脆擺脫對她的感情,完全回到自己的學習中去,但她總牽掛著我。談 戀愛,絕不輕鬆,比解答數學上的難題,我以為深奧得多,我是無能為力的。」

  我也是這樣,初戀就是這樣又甜蜜又痛苦。我和肖玲經常通信,她也回我的信。 在信裡,我們之間,彼此那麼瞭解,那麼信任。她對我還那麼崇拜。可我每次回家 的時候,她又居然避而不見,哪怕我一再給她寫信。她總要到暑假結束,我回到學 校裡,才回我的信。她給我寄過她的照片,全然是個大姑娘了。她依在家門口的葡 萄籐架上,長長的辮子彎彎地垂在隆起的胸前,俏麗的臉蛋上帶著一絲憂傷的微笑。 我同她三年沒見過面了,可當時她還只是個調皮的小姑娘。

  大學三年級結束的那個暑假,我終於鼓足了勇氣,貿然上她家去了。她開的門, 忽然見到我,手足無措,很慌張的樣子。說實在的我也同樣慌亂。當然她還是讓我 進了門,請我坐,還端來了茶水。她父母親都不在家,只有她奶奶坐在客廳裡。她 把我介紹給奶奶,說:「奶奶都認識你的筆跡,你寫來的信奶奶一看就知道。」弄 得我很窘,彷彿做了什麼錯事似的。接著,她便歎息說,她就要考大學了,她非常 喜歡文學,她太喜歡文學了,可她怕考不上。

  我們第一次約會了。通了整整三年的信,才重新見面,第一次約會。她有一顆 那樣纖細的心。


肖玲的日記


  和他一起去看《保爾·柯察金》,這是新拍的彩色片,比我以前看過的那個黑 白片要好得多。可惜我們這個時代留給我的生活這樣平靜。如果我也處在保爾的那 個時代絕不會成為冬妮婭。冬妮婭最初還是挺可愛的,可她最後成了一個令人討厭 的資產階級太太。保爾多高貴,他就有些像保爾。我相信他像保爾一樣頑強。如果 他處在保爾的那個時代,他一定會做出像保爾那樣英勇的事跡來。但他不會像保爾 那樣不幸,我們這一代人再不會經受保爾經受過的那麼多的痛苦。

  生活真美,可又好得使人過於幸福了,讓我們無法得到鍛煉。我如果早生二十 年,也能經受革命戰爭的考驗,那多好!可我也不會變成像麗達。在我們之間絕不 會出現保爾和麗達之間的那種誤會。我們這個時代一切悲劇都消失了,等待著我們 的只是學習。創造性的勞動和美好的生活。

  我現在面臨高考。我真怕考不上,我要像他那樣有毅力,一旦選擇了自己的志 向,就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我一定會考取的。

  啊,生活真美呵,我真幸福。回家的路上,他對我說了那句話……他的聲音就 活在我心裡,我是一隻快樂的小鳥,有一顆滾熱的心,那句話現在就活在小鳥的心 裡。我想大聲唱歌,可爸爸、媽媽都睡了。夜這麼靜,風吹著樹葉在颯颯作響,靜 極了……我真想放聲歌唱,可我不能唱,把奶奶吵醒了,會說我發神經病的。好了, 不寫了。


燕萍的話


  我們年級的黨支部書記找我談話。他說:「支部研究過你的申請。你各方面都 表現很好,確實應當考慮解決你的組織問題。不過,同學中有些反映,說你跟一個 落後同學接觸過多。當然我不是說不可以接觸,我不相信同學中的風言風語,也不 是說大學期間絕對不可以談戀愛,主要是你對他的情況不瞭解。組織上對你關心, 不能不提醒你。他父親是右派分子,他自己的表現,他們年級的同學都知道,在系 裡也是『只專不紅』的典型。你是一個幹部子弟,自己又是團的幹部,和他經常在 一起,對你影響不好。」

  我那時很幼稚,也很不冷靜,當場就同我們支部書記頂起來了。我說:「我們 只是同學關係,我不過在學習上向他請教些問題。為什麼不能向一個學習好的同學 請教?我認為你們不瞭解他。他並不像一些人反映的那樣只專不紅。你們不應當偏 聽偏信。他有遠大的志向,學習又刻苦。有人說他只專不紅,從我和他接觸中,看 不出來。有人就是好嫉妒,難道做那種空頭政治家就好?一個同學刻苦鑽研,學習 好,難免有人會嫉妒,這是我的看法。至於我們之間的關係,根本沒有那回事,純 屬造謠!」我當時把他堵回去了。說真的,這是對我人格的侮辱,我抗議!

  談話之後,我心裡蒙上一層陰影,好幾天都心神不安。我醒悟到我確實愛他, 我不允許有人再污蔑他。我為他擔心。生活中總有那麼些小人,他們嫉妒別人,告 別人的狀,以此抬高自己。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提醒他:「你當心,有人打你的 小報告。」他說:「我不在乎,十年以後看吧,看誰對人民的貢獻大。」我也照樣 和他往來,我就是這個脾氣,他們越說,我越不怕。這以後,吃過晚飯,我經常和 他散步,就在校園裡,我就要讓人們看看,我敢跟他接觸,氣氣那些人。

  我們年級的黨支部又把我找去了,這次三名支委都在。他們說:「燕萍,我們 要和你非常嚴肅地談談,這是經過支部研究的。」「談唄!」我說。這回是我們的 組織委員主講,支部書記不吭聲了。潘淑貞她人並不壞,我們女生背後都叫她胖大 姐。就是不知她那腦袋瓜怎麼長的,總覺得這個同學有問題,那個同學不怎麼樣…… 最好大家都規規矩矩,別說過頭話,別有任何出乎常規的舉動。她到幼兒園當阿姨 倒不錯,可當組織委員,做大學生中黨的工作,真是天知道。她一本正經,煞有介 事地對我說:「我們要和你談談你和他的關係問題。」我問:「什麼關係?」她倒 愣住了。「我們不是說你和他有什麼關係,問題是你是一個幹部子弟,又是團支部 書記……」得,又來了。「幹部子弟怎麼樣?團支部書記又怎麼樣?我愛他!」我 不知怎麼冒出這麼一句,說完我就哭了,還哭得真傷心,我也不知為什麼。

  從小,家裡沒人管束過我,幹嘛我現在這麼大了,一舉一動都要被盯著?連談 戀愛也要管,難道我連談戀愛的權利也沒有?也要引起這麼多非議?他們都慌了手 腳,呆坐在那裡,只有我們的支部書記年紀大一些,他歎了一口氣。我心想,你歎 什麼氣!好像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給你們都背上了包袱。我又覺得好笑,就 又笑了出來。我說:「什麼事情也沒有,我和他之間什麼事情也不會有的,你們放 心吧。我和他是朋友,是同學,不過在學習上我經常向他請教就是了。」潘淑貞便 拉著我的手,緊挨著我,說:「我們相信你的話,也沒有懷疑你和他之間有什麼不 正常的關係,就是談戀愛也是允許的。只是他情況不同,你父母親知道了,也不會 同意的。他的思想和你不一樣,你單純。他可不,他思想中那些陰暗的東西未必和 你講。既然談到他,我們不得不對你說,你可別向他透露。」

  我真的吃了一驚。我說:「他有什麼問題?我從來沒有聽他講過任何反動話。」

  「他不會對你說的。」潘淑貞說。

  我搶在她前面,打斷她的話:

  「他從沒提過他的父親,也從沒流露過什麼不滿。我看到他哥哥的一封信,不 是他給我看的。他夾在筆記本裡,我出於好奇,無意中看到了。從他哥哥的信裡, 可以看出,他母親就向他哥哥抱怨,說他回家的時候對他父親很冷淡,沒喊過他父 親,話也很少說。他父親心裡很難過,覺得對不起兒子,有時只好等他睡著了,偷 偷走到他床前,坐到對面的椅子上望著他。他母親希望他哥哥做做他的工作,讓他 回家的時候別這樣對待他父親。」

  「這些我們都相信,」潘淑貞又說了,「我們不談他的家庭問題。他本人思想 深處也有許多和我們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的東西。他個人主義非常嚴重,滿腦子資產 階級名利思想。對社會、對黨、團組織都有一些陰暗心理,他不會對你說這些,但 我們掌握情況。」

  聽到這些話,我心都涼了,我真為他擔心。他們根本不瞭解他,準是聽信了一 些人的匯報。可這是誰幹的?我真恨這些小人,為了自己往上爬,可又沒本事,學 習上不行,就拚命踩別人,真卑鄙!

  這以後,我照樣和他接觸。不過,我終究有些顧慮,不得不約束自己,盡量少 同他見面。他有時問我:「你怎麼了?」我說:「忙,班裡的事情太多。」就這麼 支吾過去。可我心裡真為他難受。有一次,我實在憋不住了,便問他:「你得罪過 誰,你班的同學?」他傻了眼,望著我:「沒有啊,什麼意思?」我說:「你再想 想。」他望著我還是說:「我和誰都沒矛盾,不過不太往來就是了。我沒那麼多工 夫和大家閒扯,有那些時間用在學習上多好。」他真是個書獃子。

  談話時,我隨手翻弄他桌上的筆記本。他筆記本中有句話無意落進我眼裡。大 意是:人類還處在蒙昧之中,在大量瑣屑的爭執和繁忙中,毫無意義地浪費著自己 的生命。其實,只要用最基本的科學方法,將生活重新安排一下,講究一下功效, 那將會增加多少精神和物質的財富。這些意思他以前和我談話時也講過。可現在我 突然覺得這種話在一些人眼裡也許就是異端吧?我就說:「你把筆記本借給我看看。」 他說:「你都拿去吧。」

  我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把他進大學以後的十多個筆記本都翻閱了一遍。裡邊 有大量的數學公式、各個學科的新成就和新觀點的摘要。這些摘要許多我看不懂, 不少摘自於英文、德文、法文、俄文的科技書籍和資料。他這時已經能用四種文字 對照著字典看專業書籍了。摘錄之外,還不時記下他自己的一些見解。當然,大量 的是對一些科學問題的設想,間或也有一些抽像的議論。可基本上都是關於科學的 方法論的一些感想,偶爾發幾句牢騷罷了,大概針對班上和學校裡的事情發的感觸。 比方說:「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可人吃的是糧食和肉類,屙出的卻是糞便。 什麼也不生產的人,只消耗能量,把高能轉變為低能,最多只不過肥田。應該建立 這樣一個學科,研究怎樣才能改變這種對社會能量的無效的消耗,將會比宇航學對 人類的貢獻更大。」

  「什麼意思?」我問他。

  他笑說:「發發牢騷,沒什麼意思。」隨手就在那句話上打了兩道叉。

  我又問他:「你做這些筆記有什麼用?」

  「這已成為一種習慣了。過一個階段,我就把筆記本再翻閱一遍,檢查前一段 的學習,看自己得到了哪些新的思想和啟發。也許將來寫什麼東西或思考問題時, 可以開闊思路,這就是我儲存記憶的電腦。」

  這種筆記本來是一個搞科學的人習以為常的事。可有人準是看過他的筆記,匯 報上去了,而且歪曲、誇大不知到什麼地步。他畢業以後也一直受到歧視,我想都 同他的這些筆記有關。也許匯報上去的那些摘錄,現在還存在他的檔案裡。而他那 些真知灼見,一些對未來的發明的設想,卻不會有一個字的記載。因此,在人們眼 裡,他就是這麼一個可怕的人。

  「你以後別把這些筆記隨手亂扔,用完就收進書包裡。」我說。

  「這筆記裡有什麼?」他問。

  他真是個傻孩子。老實說,看了他的這些筆記,我更理解他了。他總渴求著新 知識、新觀點。他的腦袋像一部奇妙的機器,把知識吸收進去,就產生許多新鮮的 見解。如果他能活到今天,繼續把他的事業做下去,他會出很大的成就,這一點我 堅信不移。


敘述者的話


  當你經歷了一場不宣而戰的內戰——十年的動亂,當你眼見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和那些遲鈍的目光;當你遇到那種狂熱的武鬥和隨之而來的無謂的犧牲;當你親自 體會到你最親愛的人的亡故帶來的那種空虛和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的深深的絕望; 當你感到自己被欺騙了,白白耗費著自己的生命,那小兒女的眼淚的辛酸就算不得 什麼了。當你終於見到了那鉛灰色的天空下奔騰咆哮的大海,那漫天的波濤,你就 會知道你一個人的悲哀是怎樣微不足道。海潮從天邊滾滾而來,一道道向前推移著, 又都撞碎在褐色的岩石上,在你腳下濺起無數的水沫,肖玲因為沒考上大學那一點 辛酸的眼淚自然就算不得什麼了。考試,就連她那柔弱的生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公雞的話


  我陪著她在長著荒草的城牆根下走著,她低著頭。過完暑假,就要回學校去了。 我安慰她說:

  「考試並不總能說明一個人的真正水平,在一次考試中失誤了,那有什麼,明 年再考。」

  我又告訴她怎樣複習功課,反覆講了許多安慰她的話。她依然默默不語,總低 著頭。我不忍心見她這樣,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在路燈下站住了。

  「你應當有信心。」我說,「我相信你明年準能考上。」她抬起頭,昏暗的路 燈照著她蒼白的面孔,我看著她,心痛極了。你說有什麼辦法能夠安慰她?我只蹦 出了一句:

  「就是你考不上,不管你將來做什麼,在哪裡,我都和你在一起!」

  她望著我,眼睛濕潤了。我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便拉住她的手,走到燈柱後 面,她靠在燈柱上,閉上了眼睛。我吻了她。我們談戀愛這麼長時間,這是我第一 次吻她,鹹酸的淚水流到我的嘴邊。我說:「你怎麼了?」她搖搖頭,仍然閉著眼 睛,隨後靠在了我的懷裡……

  我們如醉如癡,在城牆下走來走去,一直將近半夜。我送她回家的時候,在她 家門口,葡萄架下,黑暗中,她又讓我吻了她。如今葡萄籐已經早剷除了,架子也 拆掉了,這屋裡進出的也都是陌生人了。可我永遠記得她柔軟、無力的嘴唇和頭髮 中的清香在我心中留下的那種顫動和溫暖的記憶……


肖玲的信


    親愛的:

      你給了我生命的勇氣,我會振作起來,我會乖乖地聽你的話,把

    功課複習好。你放心,我會注意身體,我每天還要鍛煉。我現在給自

    己安排了一個日程表——早晨六點起床,然後在陽台上做早操,讀四

    十分鐘的俄文,再替奶奶上街買菜。早飯以後,讀一小時的古文,主

    要是背誦課文,九點以後複習歷史或地理,下午就看你指定給我看的

    那些參考書和小說。一星期寫一篇作文。累的時候唱唱歌,畫畫畫。

    晚上的時間屬於自由支配,或是陪爸爸、媽媽和奶奶聊一會天,偶爾

    也去看電影,但絕不在下午。

  我現在又覺得充實了,總是忙碌得很。我給你繡了一塊手帕,繡

    得不好,可花卻是我自己設計的。你不認為這是浪費時間吧?當然,

    我不會花很多時間去繡花的。

  吻你!

  你的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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