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散文集《蒲橋集》、《晚飯花集》等。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園是我們家最亮的地方。雖然它的動人處不是,至少不僅在於這點。
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於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深沈的。
祖父年青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育於這種安定與寂寞裏。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曬得那麼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則幾乎是黑色的,一種類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說它的青的),裏面充滿了影子。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龕前的花消失。晚間點上燈,我們常覺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無窮高處。神堂屋裏總掛一只鳥籠,我相信即是現在也掛一只的。那只青襠子永遠瞇著眼假寐(我想它做個哲學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時將盡,它唱一會,洗個澡,抖下一團小霧在伸展到廊內片刻的夕陽光影裏。
一下雨,甚麼顏色都郁起來,屋頂,墻,壁上花紙的圖案,甚至鴿子:鐵青子,瓦灰,點子,霞白。寶石眼的好處這時才顯出來。於是我們,等斑鳩叫單聲,在我們那個園裏叫。等著一棵榆梅稍經一觸,落下碎碎的瓣子,等著重新著色後的草。
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它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我的記憶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們的園裏可沒有菖蒲呵?它是哪兒來的,是那些草?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我此刻把它們沒有理由的糾在一起。
“巴根草綠陰陰,唱個唱,把狗聽。”每個小孩子都這麼唱過吧。有時甚麼也不做,我躺著,用手指繞住它的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了。這種聲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聽得見。當然我嘴裏是含著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
草被壓倒了。有時我的頭動一動,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來。我靜靜的註視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時,又把頭枕上去,嘴裏叫一聲“嗯!”有時,不在意,憐惜它的苦心,就算了。這種性格呀!那些草有時會嚇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來了,當我看天上的雲。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發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難聞死人。沾上身了,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這種籽兒有帶鉤兒的毛,討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記它:因為我急於要捉住那個“都溜”(一種蟬,叫得最好聽),我舉著我的網,躡手躡腳,抄近路過去,循它的聲音找著時,拍,得了。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種臭玩意。想想我捉過多少“都溜”!
我覺得虎耳草有一種腥味。
紫蘇的葉子上的紅色呵,暑假快過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時一個,兩個的時候更多。它們總像有一樁事情要做,六只腳不停的運動,有時停下來,那動著的便是兩根有節的觸須了。我們以為天牛觸須有一節它就有一歲。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難工作,即使它在樹枝上轉來轉去,你等一個合適地點動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時候很少。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個有教養惜身份的紳士,行動從容不迫,雖有翅膀可從不想到飛;即是飛,也不遠。一捉住,它便吱吱紐紐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為依然是溫文爾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極瑰麗顏色的。有一種還似乎帶點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線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說也好。
蟋蟀已經變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興趣在鬥,而我們對於捉蟋蟀的興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過一本秋蟲譜,上面除了蘇東坡米南宮,還有許多濟顛和尚說的話,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個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頸子上的細毛是瓦青還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還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麼歡喜。聽,瞿瞿瞿瞿,哪裏?這兒是的,這兒了!用草掏,手扒,水灌,謔,蹦出來了。顧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撲,追著撲。有時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還沒餵吶,於是趕緊回家。我每吃一個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給它一點。正吃著晚飯,我的蟋蟀叫了,我會舉著筷子聽半天,聽完了對父親笑笑,得意極了。一捉蟋蟀,那就整個園子都得翻個身。我最怕翻出那種軟軟的鼻涕蟲。可是堂弟有的是辦法,撒一點鹽,立刻它就化成一灘水了。
有的蟬不會叫,我們稱之為啞巴。捉到啞巴比捉到“紅娘”更壞。但啞巴也有一種玩法。用兩個馬齒莧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剛剛合適的,仿佛馬齒莧的瓣子天生就為了這種用處才長成那麼個小口袋樣子,一放手,啞巴就一直向上飛,決不偏斜轉彎。
蜻蜓一個個選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種通身鐵色的蜻蜓,翅膀較窄,稱“鬼蜻蜓”。看它款款的飛在墻角花陰,不知甚麼道理,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好些年不看到土蜂了。這種蠢頭蠢腦的家夥,我覺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來撅去的,有點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當作窠的。看它從洞裏把個有絨毛的小腦袋鉆出來(那神氣像個東張西望的近視眼),嗡,飛出去了,我便用一點點濕泥把那個洞封好,在原來的旁邊給它重掘一個,等著,一會兒,它拖著肚子回來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個洞,鉆進去,看看,不對,於是在四近大找一氣。我會看著它那副急樣笑個半天。或者,幹脆看它進了洞,用一根樹枝塞起來,看它從別處開了洞再出來。好容易,可重見天日了,它老先生於是坐在新大門旁邊息息,吹吹風。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點氣,因為到這時已一聲不響了。
祖母叫我們不要玩螳螂,說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腦子,肚裏會生出一種鐵線蛇,纏到馬腳腳就斷,甚麼東西一穿就過去了,穿到皮肉裏怎麼辦?
它的眼睛如金甲蟲,飛在花叢裏五月的夜。
故鄉的鳥呵。
我每天醒在鳥聲裏。我從夢裏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我聽得出幾種極熟悉的叫聲,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個固定的枝頭。
有時一只鳥冒冒失失飛進那個花廳裏,於是大家趕緊關門,關窗子,吆喝,拍手,用書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憐的東西這一來完全沒了主意,只橫沖直撞的亂飛,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網,最後大概都是從兩椽之間空隙脫走。
園子裏時時曬米粉,曬竈飯,曬碗兒糕。怕鳥來吃,都放一片紅紙為了這個警告鳥兒照例就不來。我有時把紅紙拿掉讓它們大吃一陣,到覺得它們太不知足時便大喝一聲趕去。
我為一只鳥哭過一次。那是一只麻雀或是癩花。也不知從甚麼人得來的,歡喜的了不得,把父親不用的細篾籠子挑出一個最好的來給它住,配一個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個荸薺,安了兩根風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掛在紫藤架下。正是花開的時候,我想是那全園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當當後,獨自還欣賞了好半天,我上學去了。一放學,急急回來,帶著書便去看我的鳥。籠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裏還有半碗水,“我的鳥,我的鳥吶!”父親正在給碧桃花接枝,聽見我的聲音,忙走過來,把籠子拿起來看看,說“你掛得太低了,鳥在大伯的玳瑁貓肚子裏了。”哇的一聲,我哭了。父親推著我的頭回去,一面說“不害羞,這麼大人了。”
有一年,園裏忽然來了許多夜哇子。這是一種鷺鶩屬的鳥,灰白色,據說它們頭上那根毛能破天風。所以有那麼一種名。大概是因為它的叫聲如此吧。故鄉古話說這種鳥常帶來幸運。我見它們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訴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沒有說什麼話。我想起它們來了,也有一天會像來了一樣又去了的。我盡想,從來處來,從去處去,一路走,一路望著祖母的臉。
園裏什麼花開了,常常是我第一個發現。祖母的佛堂裏那個銅瓶裏的花常常是我換新對於這個孝心的報酬是有須掐花供奉時總讓我去,父親一醒來,一股香氣透進帳子,知道桂花開了,他常是坐起來,抽支煙,看著花,很深遠的想著甚麼。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裏誰也還沒有起來,我常去園裏摘一些冰心臘梅的朵子,再摻著鮮紅的天竺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在白磁碟子裏放在媽(我的第一個繼母)和二伯母妝臺上,再去上學。我穿花時,服伺我的女傭人小蓮子,常拿著撣帚在旁邊看,她頭上也常戴著我的花。
我們那裏有這麼個風俗,誰拿著掐來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搶的,表姐姐們每帶了花回去,必是坐車。她們一來,都得上園裏看看,有甚麼花開得正好,有時竟是特地為花來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樂於幹這項差事。爬在海棠樹上,梅樹上,碧桃樹上,丁香樹上,聽她們在下面說“這枝,唉,這枝這枝,再過來一點,彎過去的,喏,唉,對了!對了!”冒一點險,用一點力,總給辦到。有時我也供獻一點意見,以為某枝已經盛開,不兩天就全落在臺布上了,某枝花雖不多,樣子卻好。有時我陪花跟她們一道回去,路上看見有人看過這些花一眼,心裏非常高興。碰到熟人同學,路上也會分一點給她們。
想起繡球花,必連帶想起一雙白緞子繡花的小拖鞋。這是一個小姑姑房中東西。那時候我們在一處玩,從來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時寫字條時如此稱呼,而且寫到這兩個字時心裏頗有種近於滑稽的感覺。我輕輕揭開門簾,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這兩樣東西了。太陽照進來,令人明白感覺到花在吸著水,仿佛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樂。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隨便找一本書看看,找一張紙寫點甚麼,或有心無意的畫一個枕頭花樣,把一切再恢復原來樣子不留甚麼痕跡,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發覺過誰來過了。那第二天碰到,必指著手說“還當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繃子上戳了兩針,我要拆下重來了!”那自然是嚇人的話。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的開,在我看書作事時,它會無聲的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繡球花可由人工著色。在瓶裏加一點顏色,它便會吸到花瓣裏。除了大紅的之外,別種顏色看上去都極自然,我們常以騙人說是新得的異種。這只是一種遊戲,姑姑房裏常供的仍是白的。為甚麼我把花跟拖鞋畫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經嫁了,聽說日子極不如意。繡球快開花了,昆明漸漸暖起來。
花園裏舊有一間花房,由一個花匠管理。那個花匠仿佛姓夏。關於他的機伶促狹,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為舊日傭仆談起,但我只看到他常來要錢,樣子十分狼狽,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說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離去後,花房也跟著改造園內房屋而拆掉了。那時我認識花名極少,只記得黃昏時,夾竹桃特別紅,我忽然又害怕起來,急急走回去。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的開張了,再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說這是不好的,有甚麼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種。我們吃吃螺螄,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戶把馬糞倒在幾口大缸裏盤上藕秧,再蓋上河泥。我們在泥裏找蜆子,小蝦,覺得這些東西搬了這麼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裏泥曬幹了,便加點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紅色的小觜子冒出來了水面,夏天就來了。贊美第一朵花。荷葉上花拉花響了,母親便把雨傘尋出來,小蓮子會給我送去。
大雨忽然來了。一個青色的閃照在槐樹上,我趕緊跑到柴草房裏去。那是距我所在處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頂的蘆柴上,聽水從高處流下來,響極了,訇——,空心的老桑樹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來越黑了,雨點在我頭上亂跳。忽然一轉身,墻角兩個碧綠的東西在發光!哦,那是我常看見的老貓。老貓又生了一群小貓了。原來它每次生養都在這裏。我看它們攢著吃奶,聽著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龍爪槐是我一個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處,知道哪個枝子適合哪種姿勢。雲從樹葉間過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烏的藤爬上石筍了,石筍那麼黑,蜘蛛網上一只蒼蠅。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葉子,這葉子有點甜麼,那麼嫩。金雀花那兒好熱鬧,多少蜜蜂!波——,金魚吐出一個泡,破了,下午我們去撈金魚蟲。香椽花蒂的黃色仿佛有點憂郁,別的花是飄下,香椽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葉上,草稍微低頭又彈起。大伯母掐了枝珠蘭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兒,堂姐姐看金魚,看見了自己。石榴花開,玉蘭花開,祖母來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裏是甚麼?我下來了,下來扶您。”
槐樹種在土山上,坐在樹上可看見隔壁佛院。看不見房子,看到的是關著的那兩扇門,關在門外的一片田園。門裏是什麼歲月呢?鐘鼓整日敲,那麼悠徐,那麼單調。門開時,小尼姑來抱一捆草,打兩桶水,隨即又關上了。水東東的滴回井裏。那邊有人看我,我忙把書放在眼前。
家裏宴客,晚上小方廳和花廳有人吃酒打牌。(我記得有個人吹得極好的笛子。)燈光照到花上,樹上,令人極歡喜也十分憂郁。點一個紗燈,從家裏到園裏,又從園裏到家裏,我一晚上總不知走了無數趟。有親戚來去,多是我照路,說哪裏高,哪裏低,哪裏上階,哪裏下坎。若是姑媽舅母,則多是扶著我肩膀走。人影人聲都如在夢中。但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平日夜晚園子是鎖上的。
小時候膽小害怕,黑的,樹影風聲,令人卻步。而且相信園裏有個“白胡子老頭子”,一個土地花神,晚上會出來,在那個土山後面,花樹下,冉冉的轉圈子,見人也不避讓。
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郁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著,半夜到園裏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為睡不著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煙,(我剛會抽煙)我搬了一張藤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說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後再說。逝者如斯。
選自《文藝》,1945年6月第2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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