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格蘭德大媽的葬禮

天下懷疑成性的人聽著,容我講一段女族長格蘭德大媽的故事。她足足活了九十二歲,一直主宰著馬孔多這塊獨立王國。九月份的某個禮拜二,她在宗教氣氛中與世長辭,連教皇都趕來參加了她的葬禮。

眼下,全國在一片折騰之後,開始恢復了平靜;聖.哈辛托的那些尋歡作樂的人、瓜西拉的走私商販、西努的糧食販子、瓜卡馬亞爾的妓女、謝佩爾的算命先生,還有阿拉卡哈卡的香蕉又都架起了布篷,重新操起舊業。

葬禮的那種壯觀場面,足以載入史冊。總統大人、部長先生以及政府方面的其他代表,還有神權方面的代表人物,在參加葬禮之後也都鎮定了下來,恢復了常態;教皇返回了天延。可是,那些前來觀禮的人們在馬孔多到處扔下了空瓶子、煙頭、啃過的肉骨頭、罐頭盒以及碎紙、爛布,他們到處拉屎拉尿,使人難以插足。

就在這一片混亂之後和歷史學家們光顧采訪之前,我們暫且用板凳把大門頂上,待我把這樁震動全國的事件從頭細細說來。人們用了各種膏藥,草藥和吸血的小蟲子治療女族長格蘭德。她神誌昏迷地受了好幾個晚上的折磨。十四個星期之前,她要人把她扶上那把舊藤椅,來實現最後一樁心事——講講自己的遺囑。那天下午,她已經委托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去安排後事。

她現在要做的無非是向守候在她周圍的九個侄子安排幾個錢箱的繼承權。呆在房間裏的還有一位神父,年近百歲,總是喃喃自語著。他到格蘭德房間裏來,是由十個人擡上來的,讓他呆在這兒,不過是為了到臨終的時候不再擡上擡下找麻煩。

年歲最大的侄子尼卡諾爾,身材長得高大,看上去比較粗野。穿著一身卡其布的服裝和一雙帶馬刺的皮靴。襯衣下面掖著一把3D口徑的長管左輪槍。他出去尋找證人。

在這座兩層樓的寬敞的宅院裏,一個禮拜前就停止了一切不必要的活動。樓裏散發出糖和調料的香味。那些陰森森的房間裏堆滿了四代人的箱、櫃和什物,積滿了塵土。房子中間有一條挺深的走廊,墻上嵌著鐵鉤,這裏在每年八月的那幾個禮拜天裏都掛滿了削掉皮的豬,有時此地還用來宰鹿。

可現在雇工們無事可做,橫七豎八地倒在鹽袋或農具上睡大覺,他們等候著命令,隨時準備加鞍上馬,跑遍漫無邊際的莊園去報告噩耗。家族的其他成員都呆在客廳裏。

女人們臉色鐵青,已為爭奪遺產和看守病人而弄得精疲力竭。她們一副哭喪臉,人們一眼就可以看出這些日子裏她們已經傷過好幾回心。格蘭德大媽的女權統治界限森嚴,她的財產和她的族姓都圍著神聖的鐵絲網,外人不得侵入。

在這個族圈裏,叔伯們同侄女的女兒成婚;堂表兄弟與姑媽姨媽結親;兄弟們又和嫂子姨子聯姻。這種近親之間的亂婚造成了傳宗接代方面的惡性循環。只有最年輕的侄女瑪格達萊納,由於擔心自己令人恐懼的前途,要求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為他驅盡邪念,逃出族圈,到教區當修女,棄絕了塵世的虛榮。

除了成立正式家庭之外,男人們還到各處的放牧場和偏僻的村落去行使初夜權,以致生下了一大堆私生子。

這些私生子組成了一支沒有父姓的農奴群,靠格蘭德大媽養活,算是在她寵愛和保護下的養子。格蘭德大媽說不定馬上就會斷氣,人們焦慮地等待著。格蘭德大媽一生都要別人尊敬她、聽她的話、現在瀕臨死亡,噪音小得雖然象隔著緊閉的屋門透過來的低音風琴,但是卻能夠震動到莊園最多最偏僻的角落,因為無論是誰,都不能說與她的死毫無關系。格蘭德大媽的兄弟、父母以及祖父母連續統治馬孔多已整整兩個世紀。和他們一樣,格蘭德大媽在本世紀一直是馬孔多的核心。

村子、市鎮都是在她的族姓的周圍產生的。誰也不知道她怎麽起得家,土地面積有多麽廣,祖產值多少錢。可是,大家都深信,她占著所有的水。無論是活水還是死水,是落到地面的雨水,還是還沒有落下來的雨水都歸她所有。

所有鄉間的道路和電線桿子就更不在話下了,連閏年多出來的那天,還有所有帶熱氣兒的全都歸她所有。對人和對牲口的所有權那就更不用提了。每當下午她在陽臺上乘涼的時候,她全身的重量和權勢像是要將那把舊藤椅壓個粉碎似的,就憑著這股氣勢也可以看得出她的錢財和權勢真是多得無法估量,真像一位世界上最富最有權勢的女王。誰也想不到格蘭德女族長也會有個死。想到這點只有本族人和她自己。

看到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老態龍鐘的樣子,她才想到人終有一死。不過她一直認為自己也會象外祖母那樣活上一百多歲。外祖母在一八七五年的那場內戰中,以莊園的廚房為戰壕,單身與奧雷利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一支巡邏隊對陣。

直到今年四月,格蘭德大媽才明白,這種能在戰鬥中孤身消滅聯邦派黨徒的身體素質,上帝是永遠不會給予她的了。她得病的頭一個禮拜,家庭醫生給她敷了芥末膏,讓她穿上毛襪子。這是一位世襲的醫生,在蒙特皮列爾得過獎,根本不相信醫學的進步,可是格蘭德大媽卻很器重他,除了他,不讓別的大夫再到馬孔多立足。

有那麽一段日子,他經常騎馬巡視村鎮,專在天黑後去看望那些憂郁的病人。上天既給了他榮譽,又讓他成為給別人制造許多孩子的父親。可後來,風濕病纏著他只能躺在吊床上,落得連出診都動彈不得。於是他只能靠假設和托人傳話給人家治病。這次他應格蘭德大媽的召令,穿著睡衣,拄著兩根拐棍,穿過莊院直奔病人的臥室。他當時就看出格蘭德大媽快死了,於是叫人搬來一個箱子,裏面裝的是標著拉丁文的瓷瓶子。他用這些標準註冊的藥膏、高級的藥水和特制的坐藥塗沫在這位垂死病人的渾身上下,足足塗沫了三個禮拜。

後來,又把熏黑得了癩蛤蟆放在疼痛的部位,再用一堆螞蟥圍著腰吸血。就采用這樣的治療,一直拖到了那天的清早,也就是說,要不拿出最後一招,用嚙魚吸血,就得去請伊薩貝爾神父來給病人驅魔安魂了,兩者必居其一,沒有別的辦法。最後,尼卡諾爾還是打發人把神父請了來。神父把參加重大禮儀的那身花錦大披風披在身上,坐在一把柳條椅上,由十名彪形大漢,吱吱扭扭地把他從家裏一直擡到格蘭德大媽的臥室裏。九月的早晨,氣溫宜人,突然響起了超度亡魂的聖鐘,這等於是向馬孔多居民發出了最早的一張訃告。

當太陽露頭的時候,格蘭德大媽房前的空地上已經熙熙攘攘,象趕集一樣熱鬧。這個場面不由得使人想起過去。格蘭德大媽往年過生日,也總要舉辦持續時間最長和最熱鬧的的集市活動。這種排場一直搞到她七十大壽。祝壽期間,大瓶的烈性酒任人開懷暢飲。在廣場上殺豬宰羊,樂隊在於桌子搭成的臺上連續吹打三天。

連杏樹也披上了一層飛揚起來的塵土。樹下,就在本世紀初期布恩迪亞上校宿營的地方,擺滿了灘子,叫賣著木薯酒、甜餅、豬油糕、炸肉、烤餡餅、灌腸、咖喱角、木薯點心、奶酪餅、軟煎餅、玉米餅、薄餅、幹腸、牛雜碎、椰子點心、甘蔗汁;另一些攤販出售小商品、小雜貨、月用百貨和陶缶。還有人鬥雞和賭博。亂哄哄的人群裏,還有賣格蘭德畫像和護身符的。生日前兩天,慶祝活動就已經開始,一直到延續到生日那天才完事。結束時大放焰火。

格蘭德大媽家裏還舉行家庭舞會。貴賓和家裏的成員都由遠親侍候著。他們在一架老掉牙的腳踏板自動鋼琴裏裝上幾卷流行音樂的譜子。就按照這種節奏和旋律跳著舞。格蘭德大媽坐在大廳盡頭那張亞麻布靠墊的安樂椅上主持晚會,不時地擺動著套滿戒指的右手,故作聰明地指揮著。在這類晚會上,還定下來年的一些婚事,有時候是雙方自願的,可大多數卻是憑她的意誌撮合的。通常情況下,格蘭德大媽要走到用彩帶和燈籠裝飾起來的陽臺向人群扔錢,以此來結束晚會。這種傳統的做法知所以中斷,一方面是由於家裏接連辦了幾樁喪事,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政治局勢不安定。所以,年輕的幾代人都沒有參加過這麽熱鬧的慶典,而只能聽人家講講。我們更沒看見過格蘭德大媽在望大彌撒時的那種排場,有權勢的人都得給她打扇。

舉起聖餐盤子的時候,只有她不用跪下,這也是怕弄臟了她那件鑲著荷蘭花邊的大裙和上了漿的德國細布襯裙的緣故。老輩兒人還可以回憶起年輕時如夢一般的場面:瑪麗亞.德爾.羅薩裏奧.卡斯塔涅達-蒙達羅(格蘭德大媽的全名)出門參加她父親的葬禮,那天下午從豪華的住所到全城最大的教堂,鋪了一層 兩百米長的大席子,她帶著空前得意的神情從這張大席子上步行回來,當時她才二十二歲,可已經是女族長了。

這種中世紀的排場,不光是她的家族過去一直這麽講究,全國各地也都如此。舉行過父親的葬禮後,格蘭德大媽就越來越不露面,越來越神秘了,只是在熱天的下午,才偶爾在擺滿海棠花的陽臺上露露面。後來,人們也只能聽到關於她的傳說,根本見不著她本人。她的權威都是通過尼卡諾爾行使的。

傳統習慣留下了這麽個規矩:哪一天格蘭德大媽用火漆封上遺囑,她的繼續人就會熱熱鬧鬧地歡慶三個晚上。誰都知道,她不想看見這個場面;所以決心不到咽氣的前幾個鐘頭,決不透漏遺囑,何況誰也沒有認真地考慮過格蘭德大媽也會死的。馬孔多的居民們只是在那天清早聽到臨終聖禮的鐘聲的時候,才開始相信格蘭德大媽也會死,而且正在歸天。臨終的時刻逼近了。她躺在鋪著亞麻布被單的床上。蘆薈劑一直塗到了耳根,頭上蒙著落有一層塵土的羅紗。

只有從她胸脯微微顫動這一點上,人們才能覺察她還有一口氣。格蘭德大媽年滿五十歲的時候還拒絕那些發了狂的求愛者。她孤身一人也能挑起家業,這就是她的秉性。到臨死的時候,她仍是個處女,更別提生兒育女了。伊薩貝爾神父臨終為她塗沫聖油的時候,不得不要別人幫他在她手心上也塗上一點,因為格蘭德大媽從彌留時起就一直緊握著拳頭。侄女們一齊下手幫忙掰開拳頭,可是毫無用處。

一個禮拜以來,這位垂死的人從來沒有象今天這麽有勁,手裏攥著寶石緊壓在自己的胸口上。已經失去眼神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這幫侄女們,嘴裏連連罵她們是女強盜。一直到看見穿著法衣的伊薩貝爾神父和身後捧著聖典用具的侍童,她才安定下來,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我要死了。”她摘下那只最大的鉆石戒指毫不猶豫地給了最小的財產繼承人,也就是那位剛剛當上修女的瑪格達萊納。可這位小姐表示她不願接受遺產,而將把應得的那份全部獻給教會。天剛亮,格蘭德大媽要求讓她單獨向尼卡諾爾交待最後的遺訓。

神志還挺清醒,只用了半個小時就了解了全部情況。她對自己的遺體的處置提了些專門的意見,還問起守靈的事。她說:“你得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凡值錢的東西都得統統鎖起來,好些人哪是來守靈的,簡直是來偷東西的。”嗣後,她挺努力地單獨向神父虔誠細致地作了懺悔,接著,又當著侄子和侄女的面,吃下了聖餐。

這時候,她才讓人扶著坐到藤椅上,開始宣傳她的遺囑。尼卡諾爾事先把她的財產開了個清單。用清晰的字體一共寫滿了二十四張紙。醫生和伊薩貝爾神父作為旁證,格蘭德大媽平靜地喘著氣,向公證人口授了她的遺產清單,她的威嚴和權力全依仗著這份財產。簡單地說,她祖傳的不動產就是在殖民統治時期王室賜予她家的那三塊封地。時過境遷,由於復雜的聯姻關系,到格蘭德大媽手裏,這三塊封地不斷地擴展,很快就成為一片無邊無際的原野。

在這片土地上又建起了五個村鎮,住在這裏的有三百五十二個佃戶,而地主本人根本就未種過一粒糧食。格蘭德大媽每年在她命名日前夕,向佃戶征收地租。靠這種統治辦法,這片土地的所有權就甭想再回到國家的手裏了。她端坐在屋子的過道裏。親自收地租。這種做法是一個世紀以來她家世世代代沿襲下來的。三天交租期過後,空地上放滿了豬、火雞和母雞以及剛剛送來供她家嘗新的禮品。

粗粗一算,僅僅田地就達十萬公頃。這一家子人壓根兒就沒參加過一次收獲,可這些送來的東西卻成了他們的收成。然而歷史環境造成的結果卻是馬孔多連同它的縣城,不但發展起了六個鎮子,而且還相當繁華。在縣城裏住的人,除了自己家的以外,就甭想再有插足之地,因為地都是格蘭德大媽的,每個居民都得向她交地租,就是政府由於市民們的需要,在街上占了塊地方,也得向她交租費。

在各村落的周圍,總有一些牲口到處溜達。從來也沒人能算出來到底有多少頭,再沒有人去照管過它們。這些牲口的屁股上都打著一個鎖形的烙印。就是最偏僻地帶的人們也都認識這種記號。這倒不是因為這種牲口太多,而是因為它們可以到處亂跑。到了夏季,這些牲口由於太渴,便七零八落地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它們身上的烙印很管用,誰也不敢碰它們。格蘭德家裏大片大片的養馬場被最近的一次內戰弄得空空如也。現在已在這些地方建起了榨糖廠、擠奶場和脫粒廠。

除了上述財產,遺囑中還提到家裏有三壇子的金大洋,獨立戰爭時埋在地底下,可到後來不管怎麽掘,怎麽挖也沒有找到。這些財產的繼承人還拿到一幅地界平面圖,這張圖一代代往下傳,可每一代都把圖上的地界往外擴展。有了這幅圖等於繼承了經營出租土地的權利,可以享受新收獲的農產品和各種額外的收益,更有機會去找到埋在地下的那幾壇子寶貝。格蘭德大媽用了三個鐘頭才把有關田產的事講完。房間裏的人靜悄悄地誰也不敢喘大氣。他們全神貫註地聽著這位就要入土的人所講的話。

她提到的每一件東西好像都非常珍貴和重要。她昏昏沈沈地講完後,簽了自己的名字,證人也在她的名下簽了字。就在這時候,那些匯集在她家門口杏樹萌下的人心裏都預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變化。現在只差還沒把精神上的遺囑作個詳細的交待。為了保證自己家的人能夠繼承財勢,格蘭德大媽的祖祖輩輩都要在臨終前把精神上的遺產努力交待一番。

她也不能例外,為了這點,她掙紮著挪動了一下已經麻木的屁股,把上身挺起來,以威嚴和莊重的口氣向公證人口述她那些無形的財產的清單:地下資源、領海、國旗的顏色、國家的主權、傳統的各種政黨、人權、公民的權利、最高法官、第二輪審判、第三次辯論、介紹信、歷史的證據、自由選舉、選出的歷屆美女、那些有影響的演說、大規模的示威遊行、漂亮出眾的小姐們、舉止端莊的先生們、拘泥呆板的軍人們、尊敬的閣下、最高法院、禁止進口的商品、自由派的女士、肉的問題、語言的純潔性、世界的範例、司法程序、自由而又負責任的新聞事業、南美的女神、公眾的輿論、民主選舉、基督教的道德、外匯的短缺、避難權、共產主義的危險、國家的庫存、生活費用上漲、共和派的傳統、受損害的階級、以及聯合通報。

格蘭德大媽一個勁地數說著,致使她還沒有來得及說完,一口氣就堵住了嗓子,卡得她沒法再說下去了。她沈溺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抽象概念中,淹滅在她的家族兩個世紀以來享有權勢的精神財富之中,打了一個響嗝,但伸了伸腿,斷了氣。

遠方的首都也籠罩著陰影,居民們當天下午在號外的頭版上看見一位年方二十的少女像片,他們還以為這是新選出來的美女哩,誰知原來是經過緊急修版之後,放大到四欄那麽大的格蘭德大媽年青時的照片。這張照片讓女族長又暫時恢復了一下青春。照片上,她那濃密的頭發用象牙發梳別在頭頂上,帶花邊的領子上帶系著飄帶。

照片是本世紀初,一位巡回攝影師在馬孔多拍的,多年來一直儲存在報館裏那些尚未知名的人士的檔案袋裏。現在則必須拿出來給年青一代留下個永久的記念了。在破舊不堪的公共汽車上,在政府部門的電梯裏,在掛著深色窗幔的冷冷清清的茶室裏,人們都懷著崇敬的心情竊竊私語,議論著這位剛剛死在氣候炎熱、瘧疾猖獗的鄉村裏的要人。她的姓名在幾個鐘頭之前,也就是在報紙發表消息之前,還未曾被馬孔多以外的人所知。毛毛細雨使行人感到厭煩。各區的教堂響起了喪鐘。

國家總統正好去參加士官生的畢業典禮,聽到這個噩耗也吃了一驚。他親自在一張電報紙的背面給國防部長寫了幾句話,建議他在演說的結尾要求與會者為格蘭德大媽默哀一分鐘。她的死也對社會秩序產生了影響:往常,群眾的情緒總是經過分析才上報給總統的。這一次,總統從汽車裏就直接覺察到了城市裏一派死氣沈沈的氣氛。開門營業的只有幾家小咖啡館和為死者籌備九天超度活動的首都大教堂。

國會大廈門口,乞丐們用報紙蓋著身體,依偎著希臘式的房柱和歷屆已故總統冷漠而沈默的雕像呼呼大睡,而大廈內部則燈火通明。首都這種靜哀的氣氛感染了總統,他走進辦公室看見部長們也都穿上了喪服,顯得比平日更加肅穆和蒼白,正侍立兩旁靜候著總統蒞臨。

從這一天起一連好幾個晚上所發生的情況都可以作為有教益的事件載入史冊。基督精神感動了擔任最高職務的政府大員。就是那些不同派別、不同觀點的政客在這位已故知名人士的下葬問題上也表示出同心協力的忘我精神。

她按照祖傳的秘決,曾搞了三箱假的選票,才保持住了獨立王國中的安定和政治和諧。那些為她幹活的農民和受她保護以及租她土地的人,不論年齡大小,不僅行使了她所規定的選舉權,而且還有幸冒名頂替一個世紀以來所有死了的選民去投票。對變幻無常的行政機構,她永遠保持著傳統的威嚴。她這個階級的權勢足以控制住平民百姓。她那出奇制勝的智慧永遠能夠應付思想潮流的變化。

在平靜的時期內,象作出決策啦、提撥官員啦、給他們賞賜啦、都由她說了算; 為了同黨的好處,在必要的時候,她也不惜去吵鬧和搞假選舉。在混戰的日子裏,格蘭德大媽秘密幫助同黨搞到武器裝備,公開資助死難同黨的家屬。她這種愛國熱忱使她獲得了最高榮譽。無需和顧問們商量,總統已經意識到自己責任的重大。

總統府的接見廳與昔日總統停放馬車的石子小廣場之間有一片茂密的柏林花園,殖民時代的末期,一個葡萄牙教士由於桃色問題曾在此地懸枝自盡。每天黃昏之後,總統盡管有勛章累累的軍官們前呼後傭,但路經此地時仍然控制不住內心的寒顫。今天晚上,這種寒顫更象是一種大禍臨頭的先兆。於是他完全理解到自己已面臨歷史上的抉擇關頭,所以毅然決定全國舉喪九天,以為國戰死的女英雄的規格悼念格蘭德大媽。

就在轉天清晨,國家元首通過對全國廣播和電視的聯播節目向同胞們發表了一篇戲劇性的演講,表示一定要把格蘭德大媽的葬禮辦出世界新水平。要達到這個崇高的目標,自然會碰到一些嚴重的問題。格蘭德大媽祖先所制訂的國家法律制度可沒有這樣的規定:一個家族的女族長也要全國哀悼九天。精通法學的博士們,老資格的法律專家們,在那裏絞盡腦汁地尋找根據和進行推理,千方百計地為總統出席葬禮找個借口。

那幾天,政界、教會和金融界的上層關系也都非常緊張。在半圓型的議會大廳裏,一個世紀以來,每天制定抽象法令的時候,議員們總是稀稀落落,以致陳列在大廳裏的民族偉人的油畫和希臘思想家們的雕像都顯得受到了冷落。可是,在悼念格蘭德大媽的時候,議員出席之踴躍卻是空前的。殊不知,大媽的屍體在九月炎熱的馬孔多已經冒氣泡了。議員先生們都在談論她,想象她是那麽純潔,那麽年輕,根本不會坐在舊藤椅上,下午兩點也根本不會去睡什麽午覺,根本也不用塗什麽芥末膏,如此等等。

議論來議論去,話講個沒完沒了,一直談了好幾個鐘頭,同時把記錄付印,廣為散發,影響擴大到全國範圍。後來有那麽一位有點現實感的與會者在這個法學家大會上打斷了這場歷史上罕見的廢話,提醒大家格蘭德大媽的屍體還在高達四十度的室內等待處置。可是對於這種打破純法律的學術氣氛的一般性見解誰也不屑一顧,最後,只發了一張為屍體采取防腐錯施的命令。接著,為了能讓總統參加葬禮,他們繼續進行探討,要是各種意見最終不能妥協的話,那就只好修改憲法了。

廢話越講越沒個完,這些話傳出邊境,越過海洋,象一張訃告鉆到了座落在意大利卡斯特爾甘多爾福的教皇寓所。炎熱的九月,教皇剛從午睡中清醒過來,正俯在窗口觀看潛水員沈入湖中去尋找無頭艷屍的腦袋。幾個禮拜以來,晚報上一個勁兒地報道這件新聞,而這樁案子又發生在教皇消夏別墅的附近,所以教皇不得不對此表示關心。

可是,當天下午的報紙所刊登出來的照片,卻出乎人們的意料,並不是遇害少女的像片,而是一個二十多歲女人的肖像,周圍還加了黑框框。教皇從印刷模糊的鉛印版上一下子就認出,這張照片在很多年前他初任教皇時就曾收到過,當時他還順口叫出了“格蘭德大媽”這個稱呼。紅衣主教協會的全體成員,在私邸見到報上的這張像片,不約而同地都呼出“格蘭德大媽”的名字。在博大無邊的基督世界內,這是二十世紀以來的第三次,主教們六神無主、泣不成聲、慌作一團。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教皇登上他那條專用的黑色長船奔向遙遠和捉摸不定的國度去參加格蘭德大媽的葬禮時為止。

茂密的桃園,對噩耗一無所知的女電影明星在那裏曬日光浴的海灘以及卡斯特桑坦赫略的黑色海岬,都一一落在船後,隱滅在地平線下。黃昏時分,聖.佩德羅教堂的一對悶聲悶氣的鐘與馬孔多的四口吊鐘遙相呼應。從羅馬帝國到格蘭德大媽的地界,教皇經過星羅棋布的河道和沼澤,睡在帳蓬裏,整夜聽著周圍的猴子因為人群的騷擾也亂哄哄地吵鬧個不停,越來越多的男男女女丟開活計,在夜間混上教皇的船。

他們帶著一袋袋的木薯、一串串的香蕉和一籃籃的母雞,一心想在格蘭德大媽的葬禮上把這些貨色賣掉,賺一筆錢。蚊子也成群結隊地來騷擾教皇,使他無法安睡。這也是教史上破天荒第一次。晨曦照亮了格蘭德大媽的領地,鳳仙花和南美的大晰蜴點綴著這塊王國的景色。

教皇一路的辛苦就這樣得到了補償,也就把旅途奔波丟置腦後了。三下叩門的聲音把尼卡諾爾驚醒,仆人報告教皇即將駕到。喪事不僅成了全家的中心大事,而且使總統也接連發表了幾次緊急演講,而議員們則爭論的聲撕力竭,只好靠打手勢來表達思想。國際上的各界人士和教會團員也都對喪事產生了興趣,不顧份內的工作千裏迢迢跑到這裏,把格蘭德大媽的邸宅的陰森森的過道,堆滿東西的走廊以至狹隘的閣樓都擠了個水泄不通。後到的人只能在角樓、場院、高臺、屋檐和廊下找尋一塊合適的地方安頓自己。

中央大廳裏唁電堆積如山,格蘭德大媽的屍體還得等待重大決定作出後才能處置。安靈的九個侄子已經哭的瘦了許多,可是彼此仍然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尋找住地就花費了好幾天的時間,最後,教皇被安置在市議會的大廳裏。廳裏放了四張皮凳子,一壇子過濾水和一張牛莠草編制的吊床。在使人窒息的漫長夜晚,教皇汗流浹背,睡不著覺,只好閱讀各項備忘錄和文件來消磨時間。

白天,他把意大利糖果分給圍在窗前看熱鬧的孩子們。午飯,他和伊薩貝爾神父一起吃,偶而也和尼卡諾爾一起在花棚下面進餐。他就這麽在炎熱的天氣下等待了幾個禮拜,也許是幾個月。終於,帕斯特拉頓的牧師擂著鼓出現在廣場的中央,宣讀重要文告:咚咚咚……宣布社會秩序進入非常時期;咚咚咚,總統的特別權力……咚咚咚……允許他自己……咚咚咚,參加格蘭德大媽……咚咚咚……的葬禮……咚咚……。

偉大的日子降臨了。街上擺滿了各種攤子,其中有輪盤財博的,賣油炸點心的,賣彩票的,脖子上纏著一條蛇叫賣包治丹毒和延年益壽膏的;廣場的另外一角呈現出一片五彩繽紛的場面,人們搭起了各式各樣的帳蓬,打開了行裝,準備住下。威風凜凜的警衛驅散著人群,想為即將到來的首腦人物騰出一條通道。

人們就這樣等待的高潮的到來;聖霍爾赤赫的洗衣婦、貝拉角的珍珠工、謝納爾的漁民、塔薩赫拉的捕蝦工、莫哈頓的巫師、馬瑙雷的鹽工、瓦略杜帕爾的手風琴手、阿耶佩爾的馴馬師、聖佩拉約的木瓜商、拉奎尼的鬥雞徒、博利瓦爾平原上的流浪樂師、馬格達萊納河上的劃船手、蒙波克利的小訟棍,以及本篇開頭列舉的那些人和其他許多人都在這兒等待著。甚至奧雷利亞諾.布恩迪上校那一幫老家夥,以渾身裝飾著老虎皮、老虎爪和老虎牙的馬爾博羅公爵為首,也撇下了對格蘭德家族的百年宿仇,前來參加葬禮,目的無非是想要總統支持補發六十年來的戰爭津貼。

一隊穿著短制服、戴著軍盔的士兵威風凜凜地監視著人群,他們倒是專心致誌,可群眾在烈日下卻擠得連氣都透不過來。快到十一點鐘的時候,人群歡騰起來,大聲喊叫。莊重地穿戴著大禮和高筒禮帽的總統以及他的部長們、議會各種機構、最高法院、內閣、傳統政黨、教會和銀行界與工商界的代表們,開始出現在電報局的路角上。總統禿頭,矮胖,年邁,多病。他在群眾驚訝的目光下走了過去。

人們選舉他的時候並沒有見過他的面。只是在現在,才能證實他這個人確實存在。大主教因為近日工作繁忙,顯得疲憊不堪。軍人們胸前掛滿了勛章,簇擁著總統,明確無誤地襯托出總統大權在握的氣派。緊跟在後面的是一群穿著黑色薄紗服裝的女人,其中有本屆已經當選和來屆將來當選的全國各界美女皇後。這是她們第一次沒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來顯示她們的光澤。

走在頭裏的是大學皇後,接下來是優質芒果皇後、青萼梨皇後、香蕉皇後、木薯皇後、優質番石榴皇後、多汁椰子皇後、黑斑豆皇後、創造晰蜴連續產卵記錄的皇後,以及許多文本不便一一列舉的各種其他的皇後。格蘭德大媽的棺木上面刻滿了精致的花紋。外面包著八片銅皮,與外界完全隔絕。格蘭德大媽侵了過多的甲醛,讓她長年不腐地去體嘗自己的豐功偉績吧。

她過去在夏季齋戒期間呆在陽臺上所幻想的場景在這四十八小時裏終於榮幸地實現了;當代各界名人都前來向她致敬和悼念。往日她在夢中見到的那位乘著豪華的馬車在梵帝岡花園裏兜風的教皇,現在冒著酷暑,打著棕櫚涼扇,親臨此地,為這個世界上罕見的葬禮添加了色彩。

名人們經過一番議論之後達成了協議:由最顯赫的政界人士擡著靈柩出殯,盛大的出殯儀式使街道上的群眾看花了眼。在這麽熱鬧的馬孔多小街上誰也沒有註意到跟在隊伍後面的還有一幫象兀鷹似的保鏢。誰也沒有註意到這些名人和賢達走過之後給街上留下了足夠引起後患的各種垃圾。誰也沒有發現,當屍體剛一搬走,格蘭德大媽的侄子們、養子們以及仆人和被保護人就把大門一關,拆門卸窗戶,起下板子,挖掘地基,分起房子來了。

最能引起每個人注意的倒是下葬時的噪聲,墳墓用鉛板加封之後,人們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十四天以來的祈求、贊美和頌揚所帶來的勞累,都隨著這聲深呼吸而煙消雲散。可是,在場的人也有些頭腦比較清醒的,預感到自己參加的是一個新時代降生的洗禮。現在,教皇已經完成了降臨俗世的使命,可以毫無顧忌地返回天廷;總統也可以安然地坐在寶座上,按其方針治理國家;各種牌號的美女皇後也可以擇憂而嫁、尋求幸福,還會生下許許多多的孩子。

現在,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格蘭德大媽這塊廣漠的莊園裏占領地盤,搭上自己的帳蓬。因為那位唯一有權壓制他們的人已經在鉛板之下開始腐爛。現在只等著有人用板凳頂住大門,給大家再講講這個故事,讓子孫後代引以為戒。

但願世界上所有懷疑成性的人都要了解了解格蘭德大媽的故事。明天,也就是禮拜三,清道夫們就要來到這裏把葬禮剩下的垃圾一股腦兒地清洗乾凈,讓它們永生永世不再卷土重來。(作者:[哥倫比亞]加西亞·馬奎斯/周子勤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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