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派克《少有人走的路》(二)

但是,接下來,每隔一兩天,在開車的途中,喬治的腦中都會閃現一種新的死法。慢慢地,他的病癥顯現出了一個固定的模式,他開始焦慮不安,病情更是每況愈下。每一次,喬治都會折回引燃他可怕念頭的現場,得到確證之後,他的心情才會得以平復,但是第二天,他又故態復萌,周而復始地重演著求證的畫面。

就這樣,喬治忍受了六個多星期如此這般的精神折磨,每隔一夜,他都會開車到北卡羅來納州的農村去轉一圈。漸漸地,他的睡眠時間越來越少,體重也下降了15磅。他對出差、洽談業務這些事情充滿了恐懼,因此他的客戶開始對他抱怨不休,他的業績也大幅滑落。二月的某個夜晚,喬治終於崩潰了。他泣不成聲地向克勞迪婭訴說了自己內心的煎熬與痛苦,於是第二天早上,克勞迪婭便通過朋友的介紹,找到了我。當天下午,我開始了與喬治的第一次見面談話。

逃避生活中的痛苦,必將承受心理疾病的痛苦

我告訴喬治,他所患的正是典型的“強迫妄想型神經官能癥”:讓他備受折磨的“惡念”,就是心理醫生所說的“妄想”;而必須回到現場求證的這種“行為”,即是一種“強迫行為”。

喬治聽了大吃一驚,他激動地說:“你說得太對了,我真的是被強迫的。我一點兒都不想回到那個令我恐懼不安的地方,我覺得這樣很可笑,我什麼都不願想,只想好好地睡一覺,但是我根本做不到。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逼著我去胡思亂想,強迫我半夜起床回到現場求證。你知道嗎?我真的是被逼著去的,我身不由己,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就因為這樣,我每天的睡眠時間被無情地剝奪了,內心徹夜都在交戰,我不停地問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去求證?這種‘強迫行為’的病癥,比你所說的那個什麼——‘妄想’,還要嚴重!這真是要了我的命!我真的快要瘋了!”突然,喬治停了下來,他焦急又無措地望著我,問:“我是不是真的瘋了?”

“不!”我答道,“雖然我對你了解得還不夠深,但從表面上看,你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精神錯亂的癥狀,情況與那些嚴重的患者相比,並不算糟糕。”

喬治迫不及待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也有人像我一樣患有‘強迫妄想’的病癥嗎?難道他們的那些瘋狂的行為都不算‘瘋’嗎?”

“沒錯!”我回答,“他們或許和你不同,或許不是被死亡的念頭死死纏繞,或許表現出來的受迫行為也不一樣。但是你們所患的病癥顯現出來的行為模式,卻如出一轍——同樣是先萌生出妄念,再做出根本不想做的事。”接著,我給他舉了幾個更為常見的妄想癥案例。我告訴他,有些人會因為不能確定大門是否上鎖,而焦慮不安,最後,他們不得不折回家中檢查。因此,對他們而言,離家外出度假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我就是這樣!”很明顯,喬治深有感觸,他激動地說,“每次臨出門前,我甚至得檢查上三四遍,直到確定爐子裏的火已經滅了!太好了,那你的意思是說我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嗎?”

“喬治,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你和正常人還是不一樣的。”我說道,“雖然許多人——通常是功成名就的人——常常會缺乏安全感、患得患失,但他們不至於嚴重到被這些不安困擾到整夜都難以入眠。而你,很顯然已經被這些妄念折磨得心力交瘁,失去了生命的活力。雖然你的這種癥狀,尚有藥可救,但從心理治療的角度而言,你的病癥並不好治愈,這可能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倘若你不接受全方面的治療,恐怕你的無助和恐懼將難以真正消除。”

三天後,喬治第二次來就診,但這次他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第一次就診時,他近似哀憐地向我哭訴,渴望從我這兒獲得安慰;然而,現在的他卻信心十足,淡定從容,滿不在乎,簡直就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形象。我試圖多打聽一些他的生活現狀,但是效果不佳,他不願意過多提及他的工作和生活。

“派克醫生,除了仍然會有一些妄想和個別受強迫的行為以外,我真的沒有什麼其他煩心的事。而且上一次就診以後,我已經痊愈了。噢,當然,我承認,對於某些事情,我還是很在乎的,但這和憂慮、焦躁完全不同。就像我會關心是今年暑假粉刷房子,還是明年暑假再刷一樣,我只是單純地在關心這件事情而已,並沒有因此而焦慮不安。雖然我在銀行的存款不少,生活無憂,但我還是很擔心孩子們以及他們在學校裏的表現。大女兒黛比,今年13歲,該戴牙齒矯正器了;老二喬治,11歲,成績平平,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有智障,或者大腦發育不全,他只是對體育更有興趣而已;小兒子克裏斯,才6歲,剛入學,你如果說他是我的‘心肝寶貝’,那一點兒都不為過。我必須承認,在心裏我偏愛小兒子克裏斯,但我掩飾得很好,盡量不表現出來——

所以,這並沒有引起什麼爭端。我的婚姻幸福,家庭生活也很安定和諧。噢,對了,克勞迪婭偶爾會使使小性子,以至於有些時候,我甚至會認為她是個潑婦。但你知道的,很多女人都有這樣的時候,就是生理期內的情緒正常波動。哦,我猜是這樣的,我猜所有的女人都一樣。”

“至於我們夫妻間的性生活?嗯,還可以。有的時候因為克勞迪婭像個惡婆娘似的亂發脾氣,我們倆都沒心情做愛——這應該算是正常的反應吧!但除此之外,我們在性事方面並沒有什麼問題。”

“我的童年?嗯,也還行,但並不是一直都很快樂。我的父親英年早逝,但這並沒有對我造成多大的困擾,因為媽媽一直都在努力給我完整的愛,她是一位好母親。我對她唯一的抱怨就是,她是一個過分虔誠的教徒,總愛拉著我陪她一起上教堂。然而這樣的情形,在我上大學後就沒有再發生過了。我還有個妹妹,雖然她比我小兩歲,但我們得到的是同樣的呵護。我的家庭並不是很富裕,但生活還算過得去。外公、外婆比較富有,他們一直在資助我們。至於祖父母,我對他們並沒有多少了解。”

“噢,我想起來了,我們上次就診時說到的‘強迫行為’,這喚醒了一些我兒時的記憶。我記得大約在13歲,我也得過這樣的病。但我想不起來發病的原因,只是記得當時我的心裏有一種可怕的念頭——如果我每天不去觸摸某些巖石,外婆就會死掉。

其實,那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石頭,只不過是從家到學校途中的一塊巖石,我只需要記得每天去摸摸它就可以了。正常上課日,我上學來回的路上,只要隨手摸一摸,就行了;可一到雙休日,這就成了問題。我記得那個時候,我持續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每天都要抽空去摸摸它。但後來是如何擺脫這個困擾的,我已經不曉得了,可能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就像日常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樣,這本身也不過是生活的一部分罷了。”

“這個記憶令我蠢蠢欲動,說不定我也即將擺脫最近的這些惡念的纏繞,結束毫無意義的強迫行為。而且,自從我們上次見面之後,我一次也不曾發作過。我想,可能我已經痊愈了。這次來,我只是想像上一次那樣,和你靜靜地聊一聊。如果你也願意的話,我會很感激你的。你可能無法想象當我得知自己並不是一個瘋子,而且也有人和我一樣會產生很多可笑的念頭的時候,我心裏有多安慰。但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我的病就好了。我想,我所需要的,正是你們所謂的心理治療。我很贊同這種方法,但或許現在我還可以通過自己的力量來擺脫現在的夢魘。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再來找你治療,似乎就顯得浪費時間了。所以,現在我不想預約下次應診的時間,我想還是靜觀其變。如果我的強迫妄想癥又犯了,那個時候我就會考慮繼續接受治療。但此時此刻,就暫時讓它成為過去吧!”

根據我的經驗,喬治之所以會出現心理問題,是因為他逃避了自己本來應該承受的痛苦,並試圖用謊言掩蓋令他痛苦的真相,但這些在意識中被塗抹掉的痛苦卻會變換一種形式來折磨他。所以,一個人逃避了生活中的痛苦,就會承受心理疾病的痛苦。至於喬治逃避的是什麼樣的痛苦,我現在還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直都在回避自己的問題,不願意承受痛苦,也沒有勇氣去面對真相。我試圖開導喬治,因為在我看來,他的改變並不大,而且我懷疑他的病癥短期之內還會復發。但喬治似乎心意已決,堅持要放棄治療,顯然只要他感到輕松自在,便不會再繼續接受診療了。因此,我沒有再堅持與他爭辯,只是向他表示,我能夠理解他打算靜觀其變的做法,同時我也隨時歡迎他再回來找我。現在看來,我唯一能采取的對策就是——等。

而我,不需要等待多久。

你不解決問題,你就會成為問題

顯然,喬治的玩世不恭實際上是一種不願解決問題的逃避心理,他天真地以為通過這種方式就可以忘記痛苦,把痛苦從意識中驅趕出去。我們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兩種意識:一種是潛意識,一種是意識。意識在心靈的表層,潛意識在心靈的深處。然而,由於人們內心的懶惰和恐懼,每當心靈遭遇到痛苦的時候,意識都會極力逃避,具體的方法就是用謊言來麻痹自己,強行把痛苦的感受壓抑進潛意識,從而逃避真相,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但遺憾的是,意識感受不到痛苦,並不意味著痛苦就消失了,相反,被壓抑進潛意識的痛苦則會在更深的層面折磨你。喬治心中出現的那些瘋狂的念頭正是來自潛意識的聲音,只不過由於喬治采取了不正確的方式,潛意識也變換了自己的方式。所以,不把被壓抑進潛意識的痛苦重新提升到意識的層面,讓自己清楚地看見它、認識它、感受它,潛意識就會一直用這種變態的方式提醒你,而你也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自己的問題。你不解決問題,你就會成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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