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洛梅《愛與意志》愛欲與性欲的沖突

伊洛斯,這愛神的出現創造了世界,64在此之前,大地一片沈寂、荒蕪、靜止。現在一切都充滿了生機、歡樂和動感。——早期希臘神話

阿芙洛狄忒與阿瑞斯生了幾個漂亮的孩子……他們將兒子伊洛斯指定為愛神。盡管呵護備至,精心養育,這個兒子卻並未像其他孩子那樣長大,還是那個身形小小,粉嘟嘟、胖乎乎的小孩,長著一對薄紗般的翅膀和頑皮的、長著酒窩的臉蛋。阿芙洛狄忒對兒子的健康非常擔心,於是她去詢問忒彌斯,忒彌斯給了一個謎一樣的回答:“沒有激情,愛是不能成長的。” ——晚期希臘神話

在上一章我們看到了當代性與愛的矛盾有一個共同點,即將性與愛平庸化了。為了表現得更好而麻痹其感覺,將性當作證明其力量與身份的工具加以利用,放縱情色以掩飾其感覺,我們使性失去了活力,變得枯燥而空虛,而大眾傳播工具又極大地唆使和助長了這種平庸化。現在市場上泛濫的關於性與愛的書都有一個共同點——對性與愛的過於簡單化,對待這個問題的方式就像是將學打網球與購買人壽保險結合起來。在此過程中,我們避開了愛情從而剝奪了愛的力量,並以使二者失去人性而告終。

我在這一章裏的論題是性無力的背後是性與愛的分離。事實上,我們將性置於愛之上,恰恰是用性來逃避由愛帶來的焦慮,在貌似開明的性討論中,尤其是在那些要將性從潛意識壓抑中解放出來的討論中,經常聽到的是,我們社會需要自由地表達關於愛欲的爭論。但在我們社會的外表之下所反映出的,就像我們不但在治療的病人身上看到的,而且在我們的文學、戲劇甚至是我們的科學研究的性質中所體現的,正好與此相反。我們在逃避愛欲,而性就是我們用以逃避的工具。

性是我們掩蓋愛所帶來焦慮的最方便得到的藥劑。為達此目的,我們不得不將性限定在更狹小的範圍內。我們越專註於性,人類對性的內涵的體驗就越狹小。我們為了逃避愛的激情而直接跳到了性感覺上。

被壓抑的愛欲回歸

我的論題基於我在病人身上以及社會中觀察到的幾個奇怪的現象——心理問題的爆發帶有迅速擴張的奇怪特性,這些現象發生在從常識角度講無論怎樣都不應該發生的領域。大多數人都滿懷信心,認為我們的科技發展已將我們從意外懷孕和性病中大大解放出來,因此,人們從前對性與愛的焦慮現在可以永遠收進博物館了。前幾個世紀的小說中所描述的坎坷滄桑——當一個女人將自己交給了男人,這就意味著非法懷孕和被社會拋棄,就如同《紅字》中所描述的那樣,或如《安娜-卡列尼娜》中所描寫的家庭破裂和自殺的悲劇後果,或現實社會中的性病——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現在,感謝上帝與科學,我們總算擺脫了這一切!這意味著性獲得了自由,愛也變得容易,並且像學生們所說的“快餐禪宗”那樣,唾手可得。任何關於內心沖突的談話——曾經與悲劇和原始生命力元素相關聯——都是時代錯誤,是荒謬的。

但我想問一句:在這一切之下難道不是巨大而強烈的壓抑嗎?一種不是對性的壓抑,而是對於體內化學物質下的一些東西,一些比性更重要的、更深層的、更廣泛的東西的壓抑,自然它是一種被社會支持和鼓勵的壓抑——就是由於這個原因,其結果更難覺察,而又更快地產生其後果。顯然,我並非在質疑當代的醫療及心理學發展,頭腦正常的人都不會不感謝避孕藥具、雌激素以及性病治療方法的發展。而我也很慶幸生於這個充滿了可能性的自由時代,而不願生活在道德嚴苛的維多利亞時代。但那個問題是誤導、是轉移話題。我們的問題更深刻並且十分真切。

我們早晨打開報紙會讀到美國每年有一百萬非法墮胎,到處都是不斷增加的婚前懷孕。根據目前的統計數字,現在的13歲女孩中有六分之一在其20歲之前會非法懷孕——這是十年前的兩倍半。這一增長主要是在工人階層的女孩中。但中產階級和上流社會的女孩中這一數字的增加也足以證明這並不僅僅是貧困階層的問題。實際上,這數字的激增並不僅限於波多黎各人和黑人,也存在於白人女孩之中——私生子在所有存活新生兒中的百分比已從十年前的1.7%猛增到去年的5.3%。我們面對著這樣一個奇怪的狀況:越是節育,非法懷孕的越多。當讀者大聲疾呼必須修改對於流產不加任何限制的法律並加強性教育時,我卻不敢茍同,但我卻能夠,並且也應當提出告誡。對於加強性教育的一致建議可使我們放心,藉此我們可以不必問自己更可怕的問題。真正的問題難道不會是不在意識層面,根本就不是理性的意圖嗎?難道它不會是存在於我此後稱之為故意的更深處嗎?

例如,在談及低階層的黑人女孩時,凱尼思-克拉克(Kenneth Clark)指出:“生活在社會邊緣的黑人女孩以性來獲得個人的確認,她還有性吸引力這就夠了……生孩子標誌著她是個女人,她可以從自己擁有的東西中得到確認。”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和價值而進行的鬥爭在低階層的女孩中是更坦率的。但在那些中產階級女孩身上也有表現,只是她們可以以得體的社交行為將其掩飾得更好。

我們以我的一個上層中產階級女病人為例。她父親是一個小城市的銀行家。母親是位循規蹈矩的淑女,她總要求大家要有“高尚的”行為。但從治療中提供的信息來看,這位母親似乎對她異常嚴厲,並且實際上在她出生時,她就怨恨生了這孩子。我的病人接受過很好的教育;三十出頭就已經成為一家大出版社成功的編輯,顯然也不缺乏性及避孕知識。然而在她到我這裏治療之前幾年,在她二十五六歲時卻有過兩次婚外孕。這兩次懷孕都使她飽受自責與心理沖突的痛苦,而她卻執迷不悟,第一次懷孕之後又直奔了第二次懷孕。她二十歲出頭時曾與一位像她一樣的知識分子有過兩年的婚姻,兩人沒什麼感情。兩人都試圖以各種各樣攻擊性的、喋喋不休的責罵來給這空殼婚姻註入一些意義和活力。離婚後獨居期間,她誌願在晚間給盲人讀書。她跟聽她讀書的那個青年盲人懷了孕,雖然這次懷孕及隨後的流產使她極其煩惱,但在第一次流產之後不久又懷了孕。

如果我們還認為我們可以基於“性需求”來理解這種行為就太荒謬了。事實上,她沒有性欲的事實在導致她進入致其懷孕的性關系中起了更大的作用。如果我們希望發現其懷孕的動力就必須看看她的自我形象及其試圖在其世界中為自己找到一個有意義的位置的方式。

按診斷來說,她可被稱為典型的間歇性精神分裂人格:有知識,善於表達,能幹,事業成功,但在個人交往中卻是隔離的,害怕親密的關系。她總認為自己是一具空殼,她一向對自己沒有多少感覺,對任何事情也沒有持久的感覺,甚至在服用LSD(一種迷幻藥)時也是如此。她是那種向世界吶喊要求給予她一些激情、一些活力的人。她很有吸引力,有許多男性朋友,但與他們的關系也具有“枯竭”的特質,缺少她十分渴望的那種激情。她在回憶與當時關系最親密的男人睡覺時,認為仿佛他們是兩頭抱在一起取暖的動物,她的感覺是一種全面的絕望,她在治療早期的一個夢以不同的形式再現了這種絕望:她夢見自己在一個房間裏,她父母在隔壁房間,中間的墻壁沒有頂到天花板,但無論她怎樣使勁地敲打墻壁和向他們呼喊,她都沒法讓他們聽到。

一天,她剛看完一個藝術展覽,按預約時間來治療。她告訴我發現了一個最能描述她對自己的感覺的標誌:愛德華-霍珀(Edward Hopper)的《孤獨的人們》。在畫中都只有一個人——在一個燈火通明的、豪華但卻空無一人的劇場裏的孤獨的女領座員;獨自坐在海邊的維多利亞式房屋樓上窗口的婦女,此時正值旅遊淡季,海邊空無一人;坐在屋前門廊搖椅中孤獨的人,那門廊就像我的病人所生長的小城市家裏的門廊。霍珀的畫事實上賦予了這寂靜的絕望,這由老一套的“疏離”導致的人類的空虛感與渴望以深刻的含義。

她的第一次懷孕是和一個盲人,這是很打動人心的。她想給予他什麼,也想向自己證明什麼的那種自然的慷慨讓人難以忘懷。但使我們感受最強烈的是那種圍繞著整個懷孕事件的“盲目”的氣氛。她是那些在我們這富足的,有著強大的科技力量的世界中艱難移動的人們中的一員。在這個世界裏,誰也看不見誰,我們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我們的手指在對方的身體上滑動,努力想認可他或她,但在我們自己那自我封閉的黑暗世界中卻無法認出對方。

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她用懷孕(1)證明還有人想要她——因為她丈夫並不想要她——以此建立她自己的自尊。(2)以此來補償她情感貧乏的感覺——懷孕是很直白的表示,如果我們將子宮作為情感空白的象征的話,懷孕便是通過充實子宮來填補情感的空白。(3)表達她對於父母及其令人窒息的、虛偽的中產階級背景的反抗。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

但較深層的反抗需求,真正建立在她與我們這個使理性與善意目的失望的社會間的矛盾是什麼呢?如果認為我們這個女孩,或任何一個女孩子懷孕只是因為無知就太荒謬了。這女孩生活的年代,對於像她這樣的上流社會和中產階級的女孩來說避孕與性知識比誰都多,而她的社會在各方面都宣稱對於性的焦慮已過時了並鼓勵她擺脫關於愛的一切沖突與矛盾。而恰恰由這新自由產生的焦慮又是怎樣的呢?將負擔加在個體意識與個人選擇的能力之上所導致的焦慮即使不是不能解決的,負擔也是相當大的。我們這個久經世故與被啟蒙時代的焦慮已經不再會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女病人那樣以歇斯底裏的形式表現出來(因為現今人人都是自由的,毫無禁忌的),因此轉向內心從而導致感覺的壓抑、激情的壓抑而非19世紀婦女的行為壓抑。

簡而言之,我認為處於困境中的女孩和婦女們更有可能成為其自身與我們社會的巨大壓抑的受害者。這是一種對愛欲與激情的壓抑,而將性當作一種技術過度地加以利用導致了這種壓抑。其必然的結果是我們“教條的開明”包含著剝奪我們應付這新的內心焦慮的方式之成分。我們正經歷著“壓抑的回歸”,一種愛欲的回歸,無論性怎樣用糖衣炮彈對其狂轟濫炸,我們都無法否認愛欲的存在,一種以原始的方式出現,用以嘲弄我們情感冷漠的壓抑的回歸。

我們在治療男患者時也遇到了相同的情況。有一位年輕心理治療師,在他的培訓分析中,可發現他非常害怕自己是個同性戀。現在他二十五六歲,卻從未與女性有過性關系,而且盡管實際上他不是同性戀,他卻與許多男性關系密切,這足以讓他認為自己身上已散發出了那種“味兒”。在他的治療中,他結識了一位婦女,不久後開始有性關系。至少一半的時間他們是不避孕的,有幾次我提醒他註意,這女人很可能會懷孕;他從其醫學培訓中了解一切的相關知識,他同意我的說法並感謝我的提醒。但當他仍然在發生關系時不采取避孕措施,並一度因這女人未按時來月經而非常焦慮時,我也隱隱地感到焦慮,而且為他如此愚蠢而非常惱怒。接著我馬上意識到我太幼稚了,我沒搞清楚事情的關鍵點。所以我打斷他說:“你似乎是想使這女人懷孕。”起初他斷然否認,但隨後他沈默了片刻來認真考慮我的話是不是事實。

所有關於避孕方法及他們該怎樣做的討論當然都與該問題無關,這男人從未感到自己是個男人,一種生命力的需求推動他不僅要證明他是個男人——使一個女人懷孕比僅僅具有性交能力對此的證明要有力得多——而且他要抓住自然本性,體驗一種基本的生殖過程,將自己交付某種原始的、強有力的生物過程,加入某種子宮內的更深的搏動。只有當我們看到我們的病人恰恰是被剝奪了人類體驗的更深層的源泉時,我們才能理解這些問題。

我們在許多這樣的非法懷孕或與此相等同的事例中發現了對於剝奪了情感的這個社會秩序體系的反抗,在這個體系中,人們感到科技取代了情感。這個社會使人感到自我的存在了無生趣,毫無意義,並且帶給他們,尤其是年輕一代一種比非法墮胎還痛苦的人格解體的體驗。在對病人進行的長期的治療過程中,沒有人會意識到人格解體的心理與精神的巨大痛苦比身體的痛苦更難以忍受。而且事實上他們常常想要抓住肉體的痛苦(或社會的排斥、暴力或犯法)以使自己擺脫痛苦。我們難道已如此“文明”而忘記了女孩可能渴望生育?這樣做不僅出於精神生理學原因,而且還可驅走這存在感喪失的貧瘠冷漠,即使不能打破所有為了擺脫絕望所致的空虛感而性交的重復模式,也可以破壞一次這模式(“明天我們幹嗎?”就如同T.S.艾略特讓他筆下的交際花呼喊的那樣,“我們究竟該幹什麼呢?”)或者她可以渴望懷孕。因為心永遠不會完全毫無感情,她會被驅動來表達在我們這個“冷漠的太平盛世”否定了她並被她有意識否認的東西。至少懷孕是真實的,這對於女人或男人來說可以證明他們是真實的。

疏離是感到喪失了與人親近的能力。在我傾聽他們的訴說時,他們是在吶喊。我們渴望交談,但我們“幹巴巴的聲音”是碎玻璃上“老鼠的爪子”。我們上床是因為我們聽不到彼此的聲音,我們上床是因為太羞怯而無法看著對方的眼睛,在床上我們可以轉過頭去。

人們反抗他們認為導致了疏離的道德,是不足為怪的。這是對社會準則的蔑視,這準則是沒有嘗試就接受的美德,沒有冒險就得到的性,沒有奮鬥就得到的智慧,沒有努力就得到了優裕生活——假如他們滿足於沒有激情的愛,很快連性也會沒有感覺。對於原始生命力的否認意味著大地精靈會以新的面目回來纏繞我們,大地女神蓋亞的呼聲會被我們聽到。當黑暗回來時,如果光明之母不出現,黑暗之母便到來。

我們的錯誤顯然不在於我們科學的進步與思想的開明本身,而是一律用它們來減輕性與愛的所有焦慮。馬爾庫塞(Marcuse)認為在一個沒有壓抑的社會,當性顯露出來時會與愛欲融合,顯然在我們的社會正好相反,我們將性從愛欲中分離出來,然後努力壓抑愛欲。激情,這被否定的愛欲的一個元素,就會從被壓抑的狀態中跳出來擾亂人的整個存在。

什麼是愛欲

愛欲在當今被當作性“興奮”或性的愉悅的同義詞。愛欲是給關於性奧秘的雜誌的名稱。包括“春藥方子”和提出像這樣的重要問答文章:問:“豪豬是怎樣交配的?”答:“小心地。”這讓人感到疑惑,是否所有的人都忘了,根據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的權威觀點,愛欲是驅使人們朝向上帝的力量。這種明顯的誤解會使愛欲無可避免地死亡。因為在我們這過度刺激的年代,我們不需要不再興奮的愉悅。因而,我們闡明這個極其重要的術語是最基本的。

伊洛斯(Eros)創造了生命,希臘早期的文化如是說。當世界是荒蕪的,毫無生機的時候,是伊洛斯“抓住了他那賦予生命之箭射入了大地的胸膛”,而“棕色的地表立刻為郁郁蔥蔥的草木覆蓋”。這是一幅引人入勝的象征性的畫面:“伊洛斯將性——那些射入大地的陰莖狀的箭——作為他創造生命的工具,接著他向男女泥人的鼻孔吹氣以賦予他們‘生命的力量’”。自此之後,愛欲(eros)便因有賦予73生命力量的功能而有別於將性作為釋放緊張的功能。伊洛斯便成為了四位原神之一。其他幾位是卡奧斯、蓋亞(大地之母)、塔耳塔洛司(地下黑暗冥府深淵之神)。約瑟夫·坎貝爾(Joseph Campbell)說,伊洛斯從不偽裝,他是人類的祖先,他是生命的最初創造者。

性完全可以用生理學術語來定義,其包括身體緊張的增加與釋放。而愛欲則相反,它是性行為中個人的緊張以及性活動的意義的體驗。性是刺激與反應的一種節律,而愛欲則是一種存在的狀態。性的愉悅被弗洛伊德及其他人描述為緊張的降低,而在愛欲中則相反。我們並非希望從興奮中擺脫出來,而是更希望緊握住它,享受其中的樂趣,甚至還要加強它。性最終是指向滿足與放松,而愛欲則是一種渴望,永遠向外伸展,追求的是一種拓展。

所有這些都是字典給出的意義,韋氏詞典給性的定義(來源於拉丁文sexus,意為“裂開”)是生理差別……具有雄性或雌性特征,或……雄性或雌性的特殊功能。與此相反,愛欲則是這樣定義的:“強烈的欲望”,“渴望”,“帶有感官享受特質的熱切的自我實現之愛”。拉丁人與希臘人都是用兩個不同的詞來表示性與愛的,就像我們一樣。但我們卻很少聽到拉丁人提到sexus(性),這很令我們奇怪。性並不是他們特別關註的;戀愛(amor)(愛神丘比特)才是他們所關心的。同樣,人人都知道希臘詞ero(愛欲),但實際上卻沒人聽到過他們用以表達“性”的詞。這詞是*跡蕈馭薿v,它源自動物學名詞“種族”,“族”或“種”。它與希臘語菲裏亞(philia,意為友誼之愛)這個詞的來源是完全不同的。

因而性是動物學名詞,既可用於所有動物也可用於人。金賽是位動物學家,他從動物學角度對人類性行為進行研究正與其專業相符。馬斯特斯是位婦科醫生,他對性的研究是從性器官的角度進行的,告訴你怎樣對其進行操作。於是,性就成了一種神經生理學作用模式,而性問題就包括你如何對待你的器官。

而另一方面,伊洛斯插上了人類想象的翅膀,並永遠超越了所有的技術,它歡快地在我們機械規則的上空盤旋,譏笑所有關於“如何做愛”的書,是做愛而非如何操作器官。

愛欲是吸引了我們的力量,愛欲的本質是在前面拉著我們,而性則是從後面推著我們,這在我們的語言中就可以表現出來。當我們說一個人“吸引”或“誘惑”我,或有可能一份新工作“吸引”我時,我們的內心會對另外一個人或工作有反應,並將我們拉向它。我們參與其形式、可能性,其意義的較高層次,不僅是在神經生理學方面,而且還在美學與倫理道德方面。如希臘人所認為的那樣,知識及道德女神都參與了這拖曳。愛欲是一種朝向與我們所屬之物相結合的驅力——與我們自己的可能性的結合,與我們世界中其他人的重要性的結合,與這些人之間的關系使我們發現了我們自己的自我滿足。愛欲是人的一種渴望,它引導他致力於追求阿瑞忒阿瑞忒是希臘神話中的美德女神,相當於英文中的virtue。——譯者註,這高尚美好的生命。

簡而言之,性是一種與器官腫脹(以此我們尋求令人愉悅的緊張的釋放)和滿足性腺(以此我們尋求令人滿足的釋放)之特點相關聯的形式。而愛欲則是這樣一種關聯形式,我們在其中並非尋求釋放,而是試圖生殖並構成一個世界。在愛欲中我們尋求的是興奮的增加,性是一種需求,而愛欲是一種欲望,正是這種欲望的混合物使愛變得錯綜復雜。關於在美國有關性的討論中我們所關註的性高潮,我們同意性行為就其動物學及生理學的意義而言,其目的的確是性高潮。但愛欲的目的卻並非如此:愛欲所尋求的是與另一人在快樂與激情中的結合並創造出新的體驗空間以使兩人的存在更廣更深,這是一種我們都熟悉的體驗。民間傳說和弗洛伊德及其他人的證據都支持這一點。性釋放之後我們會睡覺——或者像笑話裏說的那樣,穿好衣服,回家,然後再睡覺。但在愛欲中,我們的希望相反:要醒著想我們所愛的人,回想、品味和發現被中國人稱為“神奇美妙”體驗的那個不斷變幻的多棱鏡面。

正是與伴侶結合的渴望使人們柔情似水。因為愛欲——而非性本身——就是溫柔的源泉。愛欲是對於建立一種結合,一種完全的關系的渴望。可能它最初是一種與抽象形式的結合。哲學家查爾斯-S-皮爾斯(Charles S. Peirce)獨自坐在康涅狄格州米爾福鎮的家中,正在推敲他的數理邏輯,而這並不能阻止他體驗愛欲;這位思想家一定“被真正的愛欲所激勵,”他寫道,“對於科學調查工作的愛。”或者這愛欲是與美學或哲學形式的結合,或是與新的倫理道德形式的結合。但很明顯,它是使兩個個體性結合的一種牽引力。這兩個人,如同所有個體一樣,渴望戰勝我們所有的人作為個體所承繼的分離與孤立,能夠參與到一種關系中,這關系目前並非是由兩個孤立的個體體驗構成的,而是由一種真正的結合構成的,它產生了一種共享,這是一種新的格式塔心理學意義:完形。——譯者註,一種新的存在,一種磁力的新領域。

我們的經濟及生物模式認為愛的行為目的是性高潮,我們被導入這歧途。法國人有一句有關愛欲的諺語,道出了其真諦:“欲望的目標並非其滿足,而是其延伸。”安德烈·莫洛亞(Andre Maurois)說他所偏愛的做愛,達到高潮並非目標而只是附帶的結果,他引用另一句法國諺語說:“每一個開端都是可愛的。”

做愛最重要的時刻並非高潮來臨的時刻,而是取決於人們在此體驗中記得的是什麼,我們的病人夢見的是什麼,它更可能是進入的時刻,令人驚嘆,非常奇妙或可能令人顫抖——或令人失望和絕望,這是一回事,不過是從相反的觀點來說罷了。在這一時刻,而不是在性高潮,人對於做愛的反應是最原始、最個人的反應,是最真實的自己,這才是彼此結合並意識到彼此擁有的時刻。

古人將伊洛斯定為“神”,或者更明確地說,一種原始生命力。這是傳達人類體驗的基本真相的象征性方式,愛欲總是驅使我們超越自我。當歌德(Goethe)寫“女人使我們提升”時,他的話可以更精確地解讀為:“愛欲在與女人的關系中使我們提升。”這一方面是指人內心的、個人的、主觀的世界,另一方面也發生在外界的、社會的和客觀的世界中——它是我們在客觀世界的關系中獲得的真相。古人將性看得理所當然,因為他們只將其看作是身體的一種自然功能,也沒有看到有什麼必要將它變成神。安東尼的性欲可能都是羅馬軍隊中的妓女們來滿足的,只有當他遇到了克莉奧帕特拉後,愛欲才出現,將其帶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既令人心醉神迷又具破壞力。

藝術家總是本能地知道性與愛欲之間的區別。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羅密歐的朋友茂丘西奧拿他從前的情人打趣他時,以相當現代的、解剖式的手法來描繪她:

憑著羅瑟琳明亮的眼睛,

憑著她的高額角,她的紅嘴唇,

憑著她玲瓏的腳,挺直的小腿,顫抖的大腿,

以及大腿附近的那一部分。

這讀上去就像當代的現實主義小說,對於女主人公身體的描寫以所期待的“顫抖的大腿”及其附近的部分的暗示結束。茂丘西奧並未墜入愛河,從他外在的視角來看,這現象表現為性,它會像任何維羅納(Veronese)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使用女人的美麗那樣被使用。

但羅密歐是否也用了那樣的語言呢?真是個荒唐的問題!他與朱麗葉之間是一種愛欲:

啊!火炬遠不及她的明亮,

她的皎然懸在暮天的頰上,

像黑奴耳邊璀璨的珠環,

她是天上明珠降落人間!

想到羅密歐與朱麗葉兩家是世仇真是有趣,愛欲躍過了敵人間的障礙,實際上,我常常懷疑我們身上的愛欲是否不興奮而專門要由“敵人”來激發。愛欲奇怪地由“外來者”引發——來自禁止通婚的階層,禁止交往的種族。當莎士比亞讓羅密歐與朱麗葉相愛時(盡管那是個悲劇),將敵對的蒙塔格和卡普萊特家族結合在一起,使整個維羅納城團結一致,他賦予愛欲的意義是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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