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說文學之美·繁華的沈澱

很多人有一種誤會,認為晚唐文學太追求對華麗的耽溺與對唯美的眷戀,有一種詞匯上的堆砌。我一直覺得李商隱的詩並不完全如此,大家在讀《暮秋獨遊曲江》的時候,可以很明顯看到李商隱的詩非常貼近白話,他甚至不避諱使用重復的句子。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就是用了重疊的手法。他講看到了荷葉,荷葉在春天生長,荷葉在秋天枯萎,這只是一個現象。這個現象本身並沒有主觀的愛恨在裏面。可是詩人的個人主觀性加了進來,所謂“春恨生”、“秋恨成”中“恨”的主體都是詩人自己,正因為詩人有自己的執著,沒有辦法將這些當作客觀世界中的一個現象。

詩人的多情是他自己加入的,荷葉生或者枯都與感情無關。詩人也許會回頭來嘲笑自己情感太深,投射在荷葉的生與枯中,恨春天的來與秋天的去。客觀的歲月的延續,加入了詩人主觀的“恨”,所以他有點嘲弄地講自己“深知身在情長在”,領悟到只要自己的肉體存在,大概情感也就永遠存在,對於這種情感是沒有辦法完全舍得的。他對於美,對於自己所耽溺的這些事物,永遠沒有辦法拋棄掉,“情”是與肉體同時存在的。

所以,詩人開始“悵望江頭江水聲”。這其中有些悵惘,有些感傷,還有期待與眷戀。“江水聲”是描述江水流過的聲音,當然也是在講時間。中國文化中從孔子開始用水比喻時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李商隱在這裏也是用江水來指代時間,在無限的時間當中,難免多有感觸。如果與李白、杜甫相比較,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在李商隱的晚唐世界當中,人開始沈靜下來。我不覺得這種沈靜全都是悲哀,還有一種繁華將盡時的沈澱感。大唐盛世就像是漫天都撒滿了金銀碎屑,非常華麗,現在這些都慢慢飄落下來,所以我覺得更準確的概括是“沈澱”。

晚唐是大唐繁華的沈澱,在這種沈澱當中,還可以看到疏疏落落的繁華在降落。另一方面詩人開始比較安靜地去面對繁華,繁華當然可能真的是虛幻,其實虛幻本身也可能很華麗。在李商隱的世界當中,他對於大唐世界的描繪充滿了華麗的經驗,可是這些華麗的經驗仿佛就是一場夢,剎那之間就過去了。安史之亂後,唐代盛世的故事全部變成了流傳在民間的傳奇,街頭的人在講著當年虢國夫人遊春的時候是何種繁華勝景,宮裏面頭發都白了的宮女,講當年唐玄宗年輕的時候如何如何,楊貴妃年輕時候多美多美,“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描述的就是這種狀態。李商隱寫的繁華是過去了的繁華,他自己已然不在繁華中了。

晚唐的詩歌很有趣,是繁華過了以後對繁華的追憶,等於生命同時看到荷葉生與荷葉枯,眷戀與舍得兩種情感都有,這其實是擴大了的生命經驗。如果生命只能夠面對春夏,不能夠面對秋冬,也是不成熟的生命。我們應該了解生命的本質與未來的走向,如果在眷戀荷花盛放的時候,拒絕荷花會枯萎這件事情,是不成熟的。在生命裏最眷愛的人,有一天也會與我們分別。明白了這些,情感可以更深。從這個角度去看晚唐文學,能夠看到這一時期的創作者對人生經驗的擴大。盛唐時期像青少年,太年輕,年輕到不知道生命背後還有很多無常在等著。李商隱是一位很驚人的藝術家,他竟然可以將生命的復雜體驗書寫到這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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