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能力”到保留他的精神自由及心智的獨立，即便是身心皆處於恐怖如斯的壓力下，亦無不同。

在集中營呆過的我們，都還記得那些在各房舍之間安慰別人，並把自己僅余的一片面包讓給別人的人。這種人即使寥若晨星，卻已足以證明：人們所擁有的任何東西，都可以被剝奪，唯獨人性最後的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選擇一己態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剝奪。（奧地利維克多法蘭可，1998，<活出意義來>，楊趙可式、沈錦輝、朱曉權譯，北京三聯書店，87頁，第26節，<抉擇與自由>）

“我幾天前，一名餓得半死的的俘虜闖入囤放馬鈴薯的儲倉，偷了幾磅的馬鈴薯結果東窗事發，還被幾個難友認了出來。營區當局獲悉此事，便下令大夥兒把俘虜交出來，否則全營都要挨餓。不用說，全營二千五百名俘虜都寧願絕食。”（奧地利維多克法蘭克，1998，<活出意義來>，楊趙可式、沈錦輝、朱曉權譯，北京三聯書店，85頁，第31節，<集體精神治療>）

生活在集中營裏，身心方面雖然不得不退化成原始狀態，精神生活還是有可能往深處發展。生性敏銳的人過慣了豐富的知性生活，在營中容或會吃足苦頭（這種人體格多半柔弱），但他們內在的自我所受到的傷害卻少得多。他們能夠無視於周遭的恐怖，潛入豐富且無掛無礙的內在生活中。惟有從這個角度，我們才可以解釋這個叫人困擾的現象：看來弱不禁風的俘虜，反而比健碩粗壯的漢子還耐得住集中營的煎熬。

…………

在昏暗的晨曦中，我們沿著處處坑窪石塊的道路蹣跚而行。隨行的警衛不時吆喝，並以步槍槍托驅趕我們。……一路上，大家不敢作聲，刺骨的寒風使人不敢開口。我旁邊的一個難友，突然用豎起的衣領掩著嘴巴對我說道：“我們的太太這時候要是看到我們，不知道會怎樣？我倒希望她們全都呆在營裏，看不到我們這副狼狽相。”

這使得我想到自己的妻子。此後，在顛躓的數裏路當中，我們滑跤、絆倒、不時互相攙扶，且彼此拖拉著往前行進；當其時，我們默無一語，但兩個人內心卻都知道對方正思念著他的妻子。偶爾我仰視天空，見繁星漸漸隱去，淡紅色的晨光由灰黑的雲層中逐漸透出，整個心房不覺充滿妻的音容。我聽到她的答喚，看到她的笑顏和令人鼓舞的明朗神采。不論是夢是真，她的容顏在當時，比初升的旭日還要清朗。

突然間，一個思潮使我呆住了。我生平首遭領悟到偌多詩人所歌頌過，偌多思想家所宣揚過的一大真理：愛，是人類一切渴望的終極。我又體悟到人間一切詩歌、思想、信念所揭露的一大奧秘：“人類的救贖，是經由愛而成於愛。”我更領悟到：孓然一身，別無余物的人只有沈醉在想念心上人的思維裏，仍可享受到無上的喜悅即使只是倏忽的一瞬間。人在陷身絕境，無計可施時，唯一能做的，也許就只是以正當的方式（即光榮的方式）忍受痛苦了。

（奧地利維多克法蘭克，1998，<活出意義來>，楊趙可式、沈錦輝、朱曉權譯，北京三聯書店，37頁，第14節，<抉但叫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