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寧人,詩人。著有詩集《志摩的詩》、《猛虎集》,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短篇小說集《輪盤》等。

吊古——尤其是上墳——是中國文人的一個癖好。這癖好想是遺傳的;因為就我自己說,不僅每到一處地方愛去郊外冷落處尋墓園消遣,那墳墓的意象竟仿佛在我每一個思想的後背遮攔著——單這饅形的一塊黃土在我就有無窮的意趣——更無須蔓草、涼風、白楊、青鱗等等的附帶。墳的意象與死的概念當然不能差離多遠,但在我墳與死的關系卻並不密切;死仿佛有附著或有實質的一個現象,墳墓只是一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裏,光陰仿佛止息了波動,你自己的思感收斂了震悸,那時你的性靈便可感到最純凈的安慰,你再不要什麼。還有一個原因為什麼我不愛想死是因為死的對象就是最惱人不過的生,死只是中止生,不是解決生,更不是消滅生,只是增劇生的復雜,並不清理它的糾紛。墳的意象卻不暗示你什麼對舉或比稱的實體,它沒有遠親,也沒有近鄰,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系的墳(在莫斯科上契訶夫、克魯泡德金的墳,在柏林上我自己兒子的墳,在楓丹薄羅上曼殊斐兒的墳,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內的墳;上菩特萊“惡之花”的墳;上凡爾泰、盧騷、囂俄的墳;在羅馬上雪萊、基茨的墳;在翡冷翠上勃朗寧太太的墳,上密仡郎其羅,梅迪啟家的墳;日內到Ravenna去還得上丹德的墳,到Assisi上法蘭西士的墳,到Mautua上浮吉爾(Virgil)的墳),我每過不知名的墓園也往往進去留連,那時情緒不定是傷悲,不定是感觸,有風聽風,在塊塊的墓碑間且自徘徊,待斜陽淡了再計較回家。

你們下回到莫斯科去,不要貪看列寧,反而忘卻一個真值得去的好所在——那是在雀山山腳下的一座有名的墓園,原先是貴族埋葬的地方,但契訶夫的三代與克魯泡德金也在裏面,我在莫斯科三天,過得異常的煩悶,但那一個向晚,在那噤寂的寺園裏,不見了莫斯科的紅塵,脫離了猶太人的怖夢,從容的懷古,默默的尋思,在他人許有更大的幸福,在我已經知足。那庵名像是Monestiere

Vinozositoh(可譯作聖貞庵),但不敢說是對的,好在容易問得。

我最不能忘情的墳山是日本神戶山上專葬僧尼那地方,一因它是依山築道,林蔭花草是天然的,二因兩側引泉,有不絕的水聲,三因地位高亢,望見海灣與對岸山島,我最不喜歡的巴黎Montmartre的那個墓園,雖則有茶花女的芳鄰我還是不願意,因為它四周是市街,駕空又是一架走電車的大橋,什麼清寧的意致都叫那些機輪軋成了斷片,我是立定主意不去的;羅馬雪萊,基茨的墳場亦算是不錯,但這留著以後再講;莫斯科的聖貞庵,是應得贊美的,但到那邊去的機會似乎不多!

那聖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蘆頂是金的,旁邊有一個極美的鐘塔,紅色的,方的,異常的鮮艷,遠望這三色——白、金、紅——的配置,極有風趣;墓碑與墳亭密密的在這塔影下散布著,我去的那天正當傍晚,地下的雪一半化了水,不穿膠皮套鞋是不能走的;電車直到庵前,後背望去森森的林山便是拿破侖退兵時曾經回望的雀山,庵門內的空氣先就不同,常青的樹蔭間,雪鋪的地裏,悄悄的屏息著各式的墓碑:青石的平臺,鏤像的長碣;嵌金的塔,中空的亭亭,有高踞的,有低伏的,有雕飾繁復的,有平易的;但他們表示的意思卻只是極簡單的一個,古詩說的:“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我們向前走不久便發現了一個頗堪驚心的事實:有不少極莊嚴的碑碣倒在地上的,有好幾處堅致的石欄與鐵欄打毀了的;你們記得在這裏埋著的貴族居多,近幾年來風水轉了,貴族最吃苦,幸而不毀,也不免亡命,階級的怨毒在這墓園裏都留下了痕跡——楚平王死得快還是逃不了屍體受刑——雖則有標記與無標記,有祭掃與無祭掃,究竟關不關這底下陳死人的痛癢,還是不可知的一件事。但對於虛榮心重的活人,這類示威的手段卻是一個警告。

我們摸索了半天,不曾尋著契訶夫;我的朋友上那邊問去了,我在一個轉角站等著,那時候忽的眼前一亮(那天本是陰沈),夕陽也不知從哪邊過來,正照著金項與紅塔,打成一片不可信的輝煌;你們沒見過大金頂的不易想像它回光的力量,平常玻璃窗上的反光已夠你耀眼的,何況偌大一個純金的圓穹,我不由得不感謝那建築家的高見,我看了西遊記、封神傳渴慕的金光神霞,到這裏見著了!更有那秀挺的緋紅的高塔也在這俄頃間變成了粲花搖曳的長虹,仿佛脫離了地面,將次淩空飛去。

契訶夫的墓上(他父親與他並肩)只是一塊瓷青色的石碑,刻著他的名字與生死的年分,有鐵欄圍著,欄內半化的雪裏有幾瓣小青葉,旁邊樹上吊下去的,在那裏微微的轉動。

我獨自倚著鐵欄,沈思契訶夫今天要是在著他不知怎樣;他是最愛“幽默”,自己也是最有諧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訴我們他臨死的時候還要她講笑話給他聽,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隸的。但今天俄國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還能笑否,還能拿著他的靈活的筆繼續寫他靈活的小說否?……我正想著,一陣異樣的聲浪從園的那一角傳過來打斷了我的盤算,那聲音在中國是聽慣了的,但到歐洲是不提防的;我轉過去看時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個墳前,她旁邊一個服裝古怪的牧師(像我們的遊方和尚)高聲念著經咒,在晚色團聚時,在森森的墓門間,聽著那異樣的音調(語尾曼長向上曳作頓),你知道那怪調是念給墓中人聽的,這一想毛發間就起了作用,仿佛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來在你的周圍站著傾聽似的,同時鐘聲響動。那邊庵門開了,門前亮著一星的油燈,裏面出來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體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裏走去……

克魯泡德金的墳在後園,只一塊扁平的白石,指示這偉大靈魂遺蛻的歇處,看著頗覺淒惘。關門鈴已搖過,我們又得回紅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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