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這不知是一天裏的第幾次了,我從昏昏沈沈的睡夢中醒來,張開眼睛,屋內已經一片漆黑,街道上沒有人聲也沒有車聲,只聽見桌上的鬧鐘,像每一次醒來時一樣,清晰而漠然的走動著。
那麽,我是醒了,昨天發生的事情,終究不只是一聲噩夢。每一次的清醒,記憶就逼著我,像在奔流錯亂的鏡頭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的去重新經歷那場令我當時狂叫出來的慘劇。
我閉上了眼睛,巴西裏、奧菲魯阿、沙伊達他們的臉孔,蕩漾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飄過。我跳了起來,開了燈,看看鏡子裏的自己,才一天的工夫,已經舌燥唇幹,雙眼發腫,憔悴不堪了。
打開臨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裏無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見這沒有預期的淒涼景致,我吃了一驚,癡癡的凝望著這渺渺茫茫的無情天地,忘了身在何處。
是的,總是死了,真是死了,無論是短短的幾日,長長的一生,哭、笑、愛、憎,夢裏夢外顛顛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潔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見死去的人影,就連夜晚的風都沒有送來他們的嘆息。
回身向著這空寂如死的房間,黯淡的燈火下,好似又見巴西裏盤膝坐著,慢慢將他蒙頭蒙臉的黑布一層一層的解開,在我驚訝得不知所措的註視下,曬成棕黑色的臉孔,襯著兩顆寒星般的眼睛,突然閃出一絲近乎誘人的笑容。
我眨了一下眼睛,又突然看見沙伊達側著臉靜坐在書架下面,長長的睫毛像一片雲,投影在她優美而削瘦的面頻上,我呆望著她,她一般的不知不覺,就好似不在這個世界上似的漠然。
門外什麽時候停了車子,什麽人在剝剝的敲著門,我都沒有感覺,直到有人輕輕的喊我:“三毛!”我才被驚嚇得幾乎跳了起來。
“我在這裏。”我抓著窗欞對門邊的人說著。
“三毛,機票沒有,可是明天早晨我還是來帶你去機場,候補的位子我講好了兩個,也許能擠上去,你先預備好,荷西知道了,叫你走的時候鎖上門,另外一個位子給誰?”荷西公司的總務主任站在窗外低低的對我說。
“我走,另外一個位子不要了,謝謝你!”
“怎麽了?千托萬托的,現在又不要了?”
“死了,不走了。”我幹澀的回答著。
總務主任楞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緊張的看了一下四周。
“聽說本地人出了事,你要不要去鎮上我家裏住一晚?這裏沒有西班牙人,不安全。”
我沈默了一下,搖搖頭:“還要理東西,不會有事的,謝謝你!”
這人又呆站了一會兒,然後丟掉了手上的煙蒂,對我點點頭,說:“那麽門窗都關好,明天早晨九點鐘我來接你去機場。”
我關上木窗,將雙重鉸鏈扣住,吉普車聲慢慢的遠去,終於聽不見了。重沈沈的寂靜,把小小的一間屋子弄得空空洞洞,怎麽也不像從前的氣氛了。
好似昨日才過去的時光,我一樣站在這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長長的睡袍,窗外大群的沙哈拉威女孩們嘻嘻哈哈的在同我說著話:“三毛,快開門吧!我們等了半天了,怎麽還睡著呢?”
“今天不上課,放假。”我撐著懶腰深呼吸了幾口,將目光悠然的投入遠方明凈清麗的沙丘上去。
“又不上課。”女孩子們惋惜的喧嚷起來。
“半夜三更,那幾個炸彈震得我們快從床上跌了下來,開門跑出來看,又看不到什麽,這麽一來,弄到天亮才睡了一會,所以,嘿,不上課,你們不用來吵了。”
“不上也讓我們進來嘛!反正是玩的。”女孩子們又拍拍的亂打著門,我只好開了。
“你們睡死了,難道那麽響的聲音都沒聽見?”我喝著茶笑問著她們。
“怎麽沒有,一共三次爆炸,一個炸在軍營門口,一個炸在磷礦公司的小學校,一個在阿吉比爸爸的店門口——”她們七嘴八舌興奮的告訴我。
“消息倒快,你們不出這條街,什麽都打聽來了。”“又是遊擊隊,越鬧越兇了。”說著的人像在看好戲,完全沒有懼怕,嘰嘰喳喳比手劃腳活潑非凡,小屋裏一時笑語喧嘩。
“其實,西班牙政府一再保證要讓民族自決了,鬧什麽呢!”我嘆了口氣,拿起一把梳子開始梳頭。
“我來替你編辮子。”一個女孩蹲在我身後把口水塗在自己手上,細心的替我絞起麻花粗辮子來。
“這次全是那個沙伊達弄出來的,男人、女人愛來愛去,結果炸了阿吉比的店。”我背後的女孩大聲說著,說到愛字,一地的人都推來推去的笑。
“醫院做事的沙伊達?”我問著。
“還有誰?不要臉的女人,阿吉比愛她,她不愛他,還跟他講話,阿吉比拼命去找她,她又變心了,跟奧菲魯阿突然好起來,阿吉比找了一群人去整她,她居然告訴奧菲魯阿,前幾天打了一場,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門口就吃了炸彈。”“又亂講了,奧菲魯阿不是那樣的人。”我最不喜歡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們動不動就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判斷一些完全不是她們智力所能判斷的事情。
“咦!奧菲魯阿不是,沙伊達可是的啊!那個婊子,認識遊擊隊……。”
我刷一下把編好的辮子抽回來,正色向這些女孩子說:“婊子這個字,只可以用在無情無義、沒有廉恥的女人身上,沙伊達是你們沙哈拉威女子裏,數一數二的助產士,怎麽可以叫她婊子呢!這個字太難聽了,以後再也不要這麽說她了。”“她跟每一個男人說話,”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瑪啃著烏黑的指甲,披著一頭塗滿了紅泥巴的硬頭發,無知邋遢得像個鬼似的說著。
“跟男人說話有什麽不對?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說話,我也是婊子?”我兇著她們,恨不得有一天把她們這麽封閉的死腦筋敲敲開來。
“不止這個,沙伊達,她……她……”一個較老實的女孩羞紅了臉,說不下去。
“她還跟不同的男人睡覺。”法蒂瑪翻著大白眼,慢吞吞的說著,同時冷笑了兩聲。
“她跟人睡覺,你們親眼看見的嗎?”我嘆了口氣,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的望著這群女孩子們。
“嘖!當然有的嘛!大家都那麽說,鎮上誰肯跟她來往,除了男人們,男人也不肯娶她的啊,不過是整她罷了……”“好啦!不要再講了,小小年紀,怎麽像長舌婦一樣。”我反身去廚房把茶倒掉,心裏無端的厭煩起來,大清早,說的就是這些無聊的事。
女孩子們橫七豎八的坐了一地,有烏黑的赤著腿的,有渾身臭味的,有披頭散發的,每一張嘴都在忙著說話。哈薩尼亞語我聽不懂,但是沙伊達的名字,常常從她們的句子裏跳出來,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滿是憤恨和不屑,那副臉難看極了,說不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門邊望著她們,沙伊達那潔白高雅、麗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見過,那個受過高度文明教養的可愛沙漠女子,卻在她自己風俗下被人如此的鄙視著,實是令人難以解釋。
在這個鎮上,我們有很多沙哈拉威人的朋友,郵局賣郵票的,法院看門的,公司的司機,商店的店員,裝瞎子討錢的,拉驢子送水的,有勢的部族酋長,沒錢的奴隸,鄰居男女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們的“沙黑畢”(朋友)。
奧菲魯阿是我們的愛友,做警察的年輕人,他一直受到高中教育,做了警察,不再念書,孩兒氣的臉,一口白牙齒,對人敦敦厚厚的,和氣開朗得叫人見了面就喜歡。
鎮上爆了炸彈是常事,市面一樣繁榮,每個人都有意無意的說著時局,卻沒有人認真感到這些紛擾的危機,好似它還遠著似的淡然。
那日我步行去買了菜回來,恰好看見奧菲魯阿坐在警察車裏開過,我向他招招手,他刷一下的跳下車來。“魯阿,怎麽好久不上家裏來了?”我問他。
他嘻嘻的笑著,也不說話,伴著我走路。
“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點以後都在家,你來,我們談談。”
“好,這幾天一定來。”他仍然笑著,幫我把菜籃放在叫到的計程車上就走了。
沒過了幾日,奧菲魯阿果然在一個晚上來了,不巧我們家裏坐滿了荷西的同事,正在烤肉串吃。
他在窗外張望了一下,馬上說:“啊!有客人,下次再來吧”。
我馬上迎了出去,硬拉他進來:“烤的是牛肉,你也來吃,都是熟人,不妨事的。”
奧菲魯阿笑著指指身後,我這才看見他的車上,正慢慢的下來了一個穿著淡藍色沙漠衣服的女子,蒙著臉,一雙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著。
“沙伊達?”我輕笑著問他。
“你怎麽知道?”他驚奇的望著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的出去迎接這個求也求不到的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達,屋裏都是男人,我亦不會強拉她了。沙伊達是開通大方的女子,她略一遲疑,也就跨進來了。
荷西的同事們,從來沒有這麽近的面對一個沙哈拉威女子,他們全都禮貌的站了起來。
“請坐,不要客氣。”沙伊達大方的點點頭,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馬上轉身去倒汽水給奧菲魯阿和她,再看她時,她的頭紗已經自然的拿了下來。
燈光下,沙伊達的臉孔不知怎的散發著那麽嚇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雙頰上,襯著兩個漆黑得深不見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線條,像一件無懈可擊的塑像那麽的優美,目光無意識的轉了一個角度,沈靜的微笑,像一輪初升的明月,突然籠罩了一室的光華,眾人不知不覺的失了神態,連我,也在那一瞬間,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穿著本地服裝的沙伊達,跟醫院裏明麗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風韻,坐在那兒的她,也不說話,卻一下子將我們帶入了一個古老的夢境裏去。
大家勉強的恢復了談話,為著沙伊達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奧菲魯阿坐了一會兒,就帶著沙伊達告辭了。沙伊達走了很久,室內還是一片沈寂,一種永恒的美,留給人的感動,大概是這樣的吧!
“這麽美,這麽美的女人,世上真會有的,不是神話。”我感喟著說。
“是奧菲魯阿的女友?”有人輕輕的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
“哪裏來的?”
“聽說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著醫院的嬤嬤們幾年,學了助產士。”
“挑了奧菲魯阿總算有眼光,這個人正派。”
“奧菲魯阿還是配不上她,總差了那麽一點,說不出是什麽東西,差了一點。”我搖著頭。
“三毛,你這是以貌取人嗎?”荷西說。
“不是外貌,我有自覺的,她不會是他的。”
“奧菲魯阿亦是個世家子,他父親在南部有成千上萬的山羊和駱駝——”
“我雖然認識沙伊達不深,可是她不會是計較財富的人,這片沙漠,竟似沒有認真配得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陣子還為了她跟奧菲魯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說。
“那個商人的孩子,整天無所事事,在鎮上仗著父親,作威作福,這種惡人怎麽跟沙伊達扯在一起。”我鄙夷的說。
沙伊達第一次來家裏的那個晚上,驚鴻一瞥,留給大家地震似的感動,話題竟舍不得從她的身上轉開去,連我也從來沒有那麽的為一個絕色的女子如癡如醉過。
“那個婊子,你怎麽讓她進來,這樣下去鄰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安的來勸我,我只笑著不理。“她跟男人下車的時候,我們都在門口看,她居然笑著跟我媽媽打招呼,我媽媽把我們都拉進去,把門砰一關,奧菲魯阿臉都紅了。”
“你們也太過份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進我們家之前還有這一幕。
“聽說她不信回教,信天主教,這種人,死了要下地獄的。”
我默默的看著姑卡,不知如何開導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門,罕地剛巧下了班回來,西班牙軍官制服襯著他灰白頭發的棕色臉,竟也有幾分神氣。
“三毛,不是我講你,我的女孩子們天天在你們家,總也希望你教教她們學好,現在你們夫婦交上了鎮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沙哈拉威人,我怎麽放心讓她們跟你做朋友。”他這麽重的話,像一個耳光似的刮過來,我漲紫了臉,說不出話來。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總也要開通些,時代在變……”
“時代變,沙哈拉威人的傳統風俗不能改,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
“沙伊達不是壞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總比他們看得清楚……”我氣得話結,說不出話來。
“一個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還有比這更可恥的事嗎?唉……”罕地跺了一下腳,帶了低著頭的姑卡,往自己家門走去。
“死腦筋!”我罵了一句,也進來把門用力帶上了。“這個民族,要開化他們,還要很多的耐性和時間。”吃飯的時候跟荷西不免談起這事來。
“遊擊隊自己天天在廣播裏跟他們講要解放奴隸,要給女孩們念書,他們只聽得進獨立,別的都不理會。”“遊擊隊在哪裏廣播?我們怎麽聽不見?”
“哈薩尼亞語,每天晚上都從阿爾及利亞那邊播過來,這裏當地人都聽的。”
“荷西,你看這局勢還要拖鄉久?”我心事重重的說著。
“不知道,西班牙總督也說答應他們民族自決了。”“摩洛哥方面不答應,又怎樣?”我歪著頭把玩著筷子。“唉!吃飯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嘆著氣堅持著說。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飛揚,永不止息的塵埃,好似再也沒有過去的一天,歲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熱下粘了起來,緩慢而無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懶散和疲倦之外,竟對什麽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勁,心裏空空洞洞的熬著汗漬漬的日子。鎮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離開了沙漠,回到故鄉去避熱,小鎮上竟如死城似的荒涼。
報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鎮上偶爾還是有間歇的不傷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珊國王的叫囂一天狂似一天,西屬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裏面的居民,卻似摸觸不著邊際的漠然。
沙是一樣的沙,天是一樣的天,龍卷風是一樣的龍卷風,在與世隔絕的世界的盡頭,在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聯合國、海牙國際法庭、民族自決這些陌生的名詞,在許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煙似的淡薄而不真實罷了。
我們,也照樣的生活著,心存觀望的態度,總不相信,那些旁人說的謠言會有一天跟我們的命運和前途有什麽特殊的關聯。
炎熱的下午,如果有車在家,我總會包了一些零食,開車到醫院去找沙伊達,兩個人躲在最陰涼的地下室裏,聞著消毒藥水的味道,盤膝坐著,一起縫衣服,吃東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說八道,竟然親如姊妹似的無拘無束。沙伊達常常說她小時候住帳篷的好日子給我聽,她的故事,講到父母雙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後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從不說,我亦不問。
“沙伊達,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麽辦?”有一日我忽然問她。
“怎麽個退法?給我們獨立?讓摩洛哥瓜分?”“都有可能。”我聳聳肩,無可無不可的說。
“獨立,我留下來,瓜分,不幹。”
“我以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說。“這兒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達的眼光突然朦朧了起來,好似內心有什麽難言的秘密和隱痛,她竟癡了似的靜坐著忘了再說話。
“你呢?三毛?”過了好一會,她才問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歡這裏。”
“這兒有什麽吸引你?”她奇怪的問我。
“這兒有什麽吸引我?天高地闊、烈日、風暴、孤寂的生活有歡喜,有悲傷,連這些無知的人,我對他們一樣有愛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這片土地是你的,你會怎麽樣?”
“大概跟你一樣,學了護理醫療,其實——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麽分別?”我嘆息著。
“你沒有想過獨立?”沙伊達靜靜的說。
“殖民主義遲早是要過去的,問題是,獨立了之後,這群無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設他們?一點也不樂觀。”“會有一天的。”
“沙伊達,你這話只能跟我講,千萬不要跟人去亂說。”“不要緊張,嬤嬤也知道。”她笑了起來,突然又開朗起來,笑望著我,一點也不在乎。
“你知道鎮上抓遊擊隊?”我緊張的問。
她心事重重的點點頭,站起來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濕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來,進門就說:“三毛,看見了沒有?”“什麽事?今天沒出去。”我擦著脖子上淌著的汗悶悶的問著他。
“來,上車,我們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悶聲不響的開著車,繞著鎮上外圍的建築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決堤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見的墻上泛濫著。“怎麽?”我呆掉了。
“你仔細看看。”
——西班牙狗滾出我們的土地————撒哈拉萬歲,遊擊隊萬歲,巴西裏萬歲————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決萬歲————西班牙強盜!強盜!兇手!————我們愛巴西裏!西班牙滾出去——這一道一道白墻,流著血,向我們撲過來,一句一句陰森森的控訴,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漿,這好似一個正在安穩睡大覺的人,醒來突然發覺被人用刺刀比著似的驚慌失措。“遊擊隊回來了?”我輕輕的問荷西。
“不必回來,鎮上的沙哈拉威,那一個不是向著他們的。”“鎮裏面也塗滿了?”
“連軍營的墻上,一夜之間,都塗上了,這個哨也不知是怎麽放的。”
恐懼突然抓住了我們,車子開過的街道,看見每一個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驚肉跳,草木皆兵。
我們沒有回家,荷西將車開到公司的咖啡館去。
公司的同事們聚了黑壓壓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麽的僵硬,沈睡的夏日,在這時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每一個人的表情,除了驚慌和緊張之外,又帶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難堪。
“聯合國觀察團要來了,他們當然要幹一場,拚了命也要表達他們對撒哈拉意見。”
“巴西裏聽說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學院畢業,在西班牙好多年,怎麽回來打遊擊,反對起我們來了?”“公司到底怎麽辦?我們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亂了起來。”
“聽說不止是他們自己遊擊隊,摩洛哥那邊早也混進來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說話聲忽高忽低的傳來,說的卻似瞎子摸象似的不著邊際。
“媽的,這批家夥,飯不會吃,屎不會拉,也妄想要獨立,我們西班牙太寬大了。照我說,他們敢罵我們,我們就可以把他們打死,呸!才七萬多人,機關槍掃死也不麻煩,當年希特勒怎麽對待猶太人……”
突然有一個不認識的西班牙老粗,捶著臺子站了起來,漲紅著臉,激動的演說著,他說得口沫橫飛,氣得雙眼要炸了似的彈出著,兩手又揮又舉,恨不能表達他的憤怒。“宰個沙哈拉威,跟殺了一條狗沒有兩樣。狗也比他們強,還知道向給飯吃的人搖尾巴……”
“哦——哦——”我聽他說得不像人話,本來向著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論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頭望著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聽了這人的瘋話,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來。
那個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來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見我,他馬上又說:“殖民主義又不是只有我們西班牙,人家香港的華人,巴不得討好英國,這麽多年來,唯命是從,這種榜樣,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見,我們是看得見……”
我還沒有跳起來,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聲巨響,站起來就要上去揪那個人打架。
大家突然都看著我們。
我死命的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過是個老粗,沒有見識,你何苦跟他計較。”
“這個瘋子亂說什麽,你還叫我走?不受異族統治的人,照他說,就該像蒼蠅一樣一批一批死掉,你們臺灣當年怎麽抗日的?他知道嗎?”荷西叫嚷起來,我跺了腳推他出門。“荷西,我也不贊成殖民主義,可是我們在西班牙這面,有什麽好說的,你跟自己人沖突起來,總也落個不愛國的名聲,又有什麽好處呢?”
“這種害群之馬……唉,怎能怪沙哈拉威不喜歡我們。”荷西竟然感傷起來。
“我們是兩邊不討好,那邊給遊擊隊叫狗,這邊聽了自己人的話又要暴跳,唉!天哪!”
“本來可以和平解決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們,也不會急成這個樣子要獨立了。”
“觀察團馬上要來,三毛,你要不要離開一陣,躲過了動亂再回來?”
“我?”我哈哈的冷笑了起來。
“我不走,西班牙占領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還可能不走呢。”
當天晚上,市鎮全面戒嚴了,騷亂的氣氛像水似的淹過了街頭巷尾,白天的街上,西班牙警察拿著槍比著行路的沙哈拉威人,一個一個趴在墻上,寬大的袍子,被叫著脫下來搜身。年輕人早不見了,只有些可憐巴巴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的舉著手,給人摸上摸下,這種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麽別的收獲,遊擊隊那麽笨,帶了手槍給人搜嗎?
去醫院找沙伊達,門房告訴我她在二樓接生呢。
上了二樓,還沒走幾步,沙伊達氣急敗壞的走過來,幾乎跟我撞了個滿懷。
“什麽事?”
“沒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樓。
“不是要接生嗎?”
“那個女人的家屬不要我。”她下唇顫抖的說。
“是難產,送來快死了,我一進去,他們開口就罵,我……”
“他們跟你有什麽過不去?”
“不知道,我……”
“沙伊達,結婚算羅?這麽跟著奧菲魯阿出出進進,風俗不答應你的。”
“魯阿不是的。”她擡起頭來急急的分辯著。
“咦……”我奇怪的反問她。
“是阿吉比他們那夥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我的苦,跟誰說……”她突然流下淚來,箭也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的穿過走廊,穿過嬤嬤們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中的一個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長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將他抱起來往太陽下走,一面逗著他。
“餵,抱到哪裏去?”一個年輕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來。“是我!”我笑著跟她打招呼。
“啊!嚇我一跳。”
“這小人真好看,那麽壯。”我深深的註視著孩子烏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頭發。
“交給我吧!來!”修女伸手接了去。
“幾歲了?”
“四歲。”修女親親他。
“沙伊達來的時候已經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來的,十六七歲羅!”
我笑笑跟修女道別,又親了一下小人,他羞澀的盡低著頭,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識的在我記憶裏一掠而過,像誰呢?這小人?
一路上只見軍隊開到鎮上來,一圈圈的鐵絲網把政府機構繞得密不透風,航空公司小小的辦事處耐心的站滿了排隊的人潮,突然湧出來的陌生臉孔的記者,像一群無業遊民似的晃來晃去,熱鬧而緊張的騷亂使一向安寧的小鎮蒙上了風雨欲來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階上等著呢。
“三毛,葛柏說,今天給不給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長了皮膚病,每隔幾天,總是抱過來叫我用藥皂清洗。
“嗯!洗,抱過來吧!”我心不在焉的開著門鎖,漫應著她。
在澡缸裏,大眼睛的哈力法不聽話的扭來扭去。“現在站起來,乖,不要再潑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腳,他拿個濕濕的刷子,拍拍的敲著我低下去的頭。
“先殺荷西,再殺你,先殺荷西,殺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兒歌似的唱著,口齒清楚極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麽,耳朵裏轟的一聲巨響,盡力穩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來抱到臥室床上去。
這短短的幾步路,竟是踩著棉花似的不實在,一腳高一腳低,怎麽進了臥室全然不知道,輕輕的擦著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說什麽?乖,再說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邊的書,笑嘻嘻的望著我,說著:“遊擊隊來,嗯,嗯,殺荷西,殺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頭小桌上的鬧鐘,根本不知道在說什麽。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舊襯衫,慢慢的走進罕地開著門的家,將小孩交給他母親葛柏。
“啊!謝謝!哈力法,說,謝——謝!”葛柏慈愛的馬上接過了孩子,笑著對孩子說。
“遊擊隊殺荷西,殺三毛,”小孩在母親的懷裏活潑的跳著,用手指著我又叫起來。
“要死羅!”葛柏聽了這話,翻過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臉刷的一下漲紅了。
“打他做什麽,小孩子懂什麽?”我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說。
“對不起!對不起!”葛柏幾乎流下淚來,看了我一眼馬上又低下頭。
“不要分什麽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
(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薩尼亞語——神——的意思。)“我們沒有分,姑卡,小孫子,都跟你好,我們不是那種人,請原諒,對不起,對不起。”說著說著,葛柏羞愧得流下淚來,不斷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說什麽,別鬧笑話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進來喝叱著他母親,冷笑一聲,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簾子,走了。
“葛柏,不要難過,年輕人有他們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來,心裏竟似小時候被人期負了又不知怎麽才好的委屈著,騰雲駕霧似的晃了出來。
在家裏無精打彩的坐著,腦子裏一片空茫,荷西什麽時候跟奧菲魯阿一同進來的,都沒有聽見。
“三毛,請你們幫忙,帶我星期天出鎮去。”
“什麽?”我仍在另一個世界裏遊蕩著,一時聽不真切。
“幫幫忙,我要出鎮回家。”魯阿開門見山的說。“不去,外面有遊擊隊。”
“保證你們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車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禮貌,完全沒有心情與人說話。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車子通行證現在不發給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麽了,像在生氣似的。”奧菲魯阿耐性的望著我說。
“你自己不是警察嗎?倒來問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你要出鎮去,不要來連累我們,好歹總是要殺我們的,對你們的心,餵了狗吃了。”我也不知那來的脾氣,控制不住的叫了出來,這一說,眼淚迸了出來,幹脆任著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嘩啦的哭了起來。
荷西正在換衣服,聽見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過來,跟奧菲魯阿兩人面面相覷。
“這人怎麽了?”荷西皺著眉頭張著嘴。
“不知道,我才說得好好的,她突然這個樣子了。”奧菲魯阿其名其妙的說。
“好了,我發神經病,不幹你的事。”我抓了一張衛生紙擦鼻涕,擦了臉,喘了口氣便在長沙發上發呆。
想到過去奧菲魯阿的父母和弟妹對我的好處,心裏又後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問起話來:“怎麽這時候偏要出鎮去,亂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後再亂,更不能常去大漠裏了。”
“駱駝還在?”荷西問。
“都賣了,哥哥們要錢用,賣光了,只有些山羊跟著。”“花那麽多錢做什麽,賣家產了?”我哭了一陣,覺得舒服多了,氣也平下來了。
“魯阿,星期天我們帶你出鎮,傍晚了你保證我們回來,不要辜負了我們朋友一場。”荷西沈著氣慢慢的說。“不會,真的是家人相聚,你們放心。”魯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極感激誠懇的說著。這件事是講定了。“魯阿,你不是遊擊隊,怎麽保證我們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問他。
“三毛,我們是真朋友,請相信我,不得已才來求你們,如果沒有把握,怎麽敢累了你們,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我見他說得真誠,也不再逼問他了。
檢查站收去了三個人的身份證,我們藍色的兩張,奧菲魯阿黃色的一張。
“晚上回鎮再來領,路上當心巴西裏。”衛兵揮揮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後一句話,弄得心撲撲的亂跳著。“快開吧!這一去三個多鐘頭,早去早回。”我坐在後座,荷西跟魯阿在前座,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麽會想起來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說了一遍。“三毛,不要擔心,這幾天你翻來復去就是這句話。”奧菲魯阿笑了起來,出了鎮,他活潑多了。
“沙伊達為什麽不一起來?”
“她上班。”
“不如說,你怕她有危險。”
“你們不要盡說話了,魯阿,你指路我好開得快點。”
四周盡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陽在厚厚的雲層裏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線,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涼意,幾只孤鳥在我們車頂上呱呱的叫著繞著,更覺天地蒼茫淒涼。“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車後面閉上了眼睛,心裏像有塊鉛壓著似的不能開朗,這時候不看沙漠還好,看了只是覺得地平線上有什麽不願見的人突然冒出來。好似睡了才一會,覺得顛跳不止的車慢慢的停了下來,我覺著熱,推開身上的毯子,突然後座的門開了,我驚得叫了起來。
“什麽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遠來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來,揉著眼睛,正看見一張笑臉,露著少年人純真的清新,向我招呼著呢!
“真是穆罕麥?啊……”我笑著向他伸出手去。“快到了嗎?”我坐了起來,開了窗。
“就在前面。”
“你們又搬了,去年不在這邊住。”
“駱駝都賣光了,那裏住都差不多。”
遠遠看見奧菲魯阿家褐色的大帳篷,我這一路上吊著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魯阿美麗的母親帶著兩個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個小黑點似的向我們飛過來。
“沙拉馬力口!”妹妹叫喊著撲向她們的哥哥,又馬上撲到我身邊來,雙手勾著我的頸子,美麗純真的臉,幹凈的長裙子,潔白的牙齒,梳得光滑滑的粗辮子,渾身散發著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魯阿母親的身邊急急跑去,她也正從兒子的擁抱裏脫出來。
“沙拉馬力古!哈絲明!”
她緩緩的張著手臂,纏著一件深藍色的衣服,梳著低低的盤花髻,慈愛的迎著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後的天空,不知什麽時候,已沒有了早晨的灰雲,藍得如水洗過似的清朗。
“妹妹,去車上拿布料,還有替你們帶來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趕開著跳跳蹦蹦的羊群,向女孩子們叫著。“這個送給魯阿父親的。”荷西拿了兩大罐鼻煙草出來。“還有一小箱餅幹,去搬來,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親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奧菲魯阿家的氣氛,一點也沒有改變,我丟下了人往帳篷跑去。
“我來啦,族長!”一步跨進去,魯阿父親滿頭白發,也沒站起來,只坐著舉著手。
“沙拉馬力古!”我趴著,用膝蓋爬過去,遠遠的伸著右手,在他頭頂上輕輕的觸了一下,只有對這個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禮節問候他。
荷西也進來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來觸了他的頭一下,才盤膝在對面下方坐著。
“這次來,住幾天?”老人說著法語。
“時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語回答。
“你們也快要離開撒哈拉了?”老人嘆了口氣問著。“不得已的時候,只有走。”荷西說。
“打仗啊!不像從前太平的日子羅!”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裏掏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封重沈沈的銀腳鐲,向我做了一個手勢,我爬過去靠著他坐著。“戴上吧,留著給你的。”我聽不懂法語,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馬上雙手接了過來,脫下涼鞋,套上鐲子,站起來笨拙的走了幾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薩尼亞語說著:“好看!好看!”我懂了,輕輕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著自己美麗裝飾著的腳踝。
“每一個女兒都有一副,妹妹們還小,先給你了。”奧菲魯阿友愛的說著。
“我可以出去了?”我問魯阿的父親,他點了一下頭,我馬上跑出去給哈絲明看我的雙腳。
兩個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殺,枯幹的荊棘已經燃起來了,冒著裊裊的青煙。
哈絲明與我站著,望著空曠的原野,過去他們的帳篷在更南方,也圍住著其他的鄰人,現在不知為什麽,反而搬到了荒涼的地方。
“撒哈拉,是這麽的美麗。”哈絲明將一雙手近乎優雅的舉起來一攤,總也不變的贊美著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來居住時一式一樣。
四周的世界,經過她魔術似的一舉手,好似突然漲滿了詩意的嘆息,一絲絲的鉆進了我全部的心懷意念裏去。
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撒哈拉了,也只有對愛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現它的美麗和溫柔,將你的愛情,用它亙古不變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報著你,靜靜的承諾著對你的保證,但願你的子子孫孫,都誕生在它的懷抱裏。
“要殺羊了,我去叫魯阿。”我跑回帳篷去。
魯阿出去了,我靜靜的躺在地上,輕輕的吸著這塊毯子慣有的淡淡的芋草味,這家人,竟沒有令我不慣的任何體臭,他們是不太相同的。
過了半晌,魯阿碰碰我:“殺好了,可以出去看了。”對於殺生,我總是不能克制讓自己去面對它。
“這麽大的兩只羔羊,吃得了嗎?”我問著哈絲明,蹲在她旁邊。
“還不夠呢!等一下兄弟們都要回家,你們走的時候再帶一塊回去,還得做一鍋‘古斯古’才好吃得暢快。”(古斯古是一種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壓著吃。)
“從來沒有見過魯阿的哥哥們,一次都沒有。”我說。“都走了,好多年了。難得回來一趟,你們都來過三四次了,他們才來過一次,唉……”
“這時候了,還不來。”
“來了!”哈明絲靜靜的說。又蹲下去工作。
“哪裏?沒有人!”我奇怪的問著。
“你聽好嘛!”
“聽見他們在帳篷講話啊?”
“你不行啦!沒有耳朵。”哈明絲笑著。
過了一會兒,天的盡頭才被我發現了一抹揚起的黃塵,像煙似的到了高空就散了,看不見是怎麽向著我們來的。是走,是跑,是騎駱駝,還是坐著車?
哈絲明慢慢的站了起來,沙地上漸漸清楚的形象,竟是橫著排成一排,浩浩蕩蕩向我們筆直的開過來的土黃色吉普車,車越開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視線上,他們又慢慢的散了開去,遠遠的將帳篷圍了起來,一個一個散開去,看不清了。
“哈絲明,你確定是家人來了嗎?”看那情形,那氣勢,竟覺得四周一片殺氣,我不知不覺的拉住了哈絲明的衣角。
這時,只有一輛車,坐著一群蒙著臉的人,向我們靜靜的逼過來。
我打了一個寒噤,腳卻像釘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開去,我感覺到,來的人正在頭巾下像兀鷹似的盯著我。
兩個妹妹和弟弟馬上尖叫著奔向車子去,妹妹好似在哭著似的歡呼著。
“哥哥!哥哥!嗚……”她們撲在這群下車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來。
哈絲明張開了手臂,嘴裏訥訥不清的叫著一個一個兒子的名字,削瘦優美的臉竟不知何時布滿了淚水。
五個孩子輪流把嬌小的母親像情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裏,竟一點聲音都聽不見的靜止了好一會兒。
奧菲魯阿早也出來了,他也靜靜的上去抱著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一般如同被人點穴了似的動也動不了。
一個一個兄弟,匍匐著進了帳篷,跪著輕觸著老父親的頭頂,久別重逢,老人亦是淚水滿頰,歡喜感傷得不能自已。
這時候他們才與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與我重重的握著手,叫我:“三毛!”
“都是我哥哥們,不是外人。”魯阿興奮的說著,各人除去了頭巾,竟跟魯阿長得那麽相象,都是極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襯著一口整齊的白牙。
他們要寬外袍時,詢問似的看了一眼魯阿,魯阿輕輕一點頭,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輕輕的脫下來,五件遊擊隊土黃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燙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與我連互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兩人已化成了石像。我突然有了受騙的感覺,全身的血液刷一下沖到臉上來,荷西仍是動也不動,沈默得像一道墻,他的臉上,沒有表情。“荷西,請不要誤會,今天真的單純是家族相聚,沒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請你們千萬原諒,千萬明白我。”魯阿漲紅了臉急切的解說起來。
“都是‘娃也達’,不要介意,荷西,哈絲明的‘娃也達’。”這種時候,也只有女人才能像水似地溶開了這一剎間的僵局。(“娃也達”是男孩子的意思。)
我一起身,隨著哈絲明出外去割羊肉了,想想氣不過,還是跑回帳篷門口去說了一句:“魯阿,你開了我們一個大玩笑,這種事,是可以亂來的嗎?”
“其實魯阿要出鎮還不簡單,也用不著特意哄你們出來,事實上,是我們兄弟想認識你們,魯阿又常常談起,恰好我們難得團聚一次,就要他請了你們來,請不要介意,在這個帳篷的下面,請做一次朋友吧!”魯阿的一個哥哥再一次握著荷西的手,誠懇的解釋著,荷西終於釋然了。
“不談政治!”老人突然用法語重重的喝了一聲。“今天喝茶,吃肉,陪家人,享受一天天倫親子的情愛,明日,再各奔東西吧!”還是那個哥哥說著話,他站了起來,大步出了帳篷,向提著茶壺的妹妹迎上去。
那個下午,幾乎都在同做著家務的情況下度過,枯柴拾了小山般的高,羊群圍進了欄柵,幾個兄弟跟荷西替這個幾乎只剩老弱的家又支了一個帳篷給弟妹們睡,水桶接出了皮帶管,上風的地方,用石塊砌成一道擋風墻,爐竈架高了,羊皮鞘成了坐墊,父親居然欣然的叫大兒子理了個發。
在這些人裏面,雖然魯阿的二哥一色一樣的在拼命幫忙著家事,可是他的步伐、舉止、氣度和大方,竟似一個王子似的出眾搶眼,談話有禮溫和,反應極快,破舊的制服,罩不住他自然發散著的光芒,眼神專註尖銳,幾乎令人不敢正視,成熟的臉孔竟是沙哈拉威人裏從來沒見過的英俊脫俗。“我猜你們這一陣要進鎮鬧一場了。”荷西紮著木樁在風裏向魯阿的哥哥們說。
“要的,觀察團來那天,要回去,我們寄望聯合國,要表現給他們看,沙哈拉威人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決定。”“當心被抓。”我插著嘴說。
“居民接應,難抓,只要運氣不太壞,不太可能。”“你們一個一個都是理想主義音,對建立自己的國家充滿了浪漫的情懷,萬一真的獨立了。對待鎮上那半數無知的暴民,恐怕還真手足無措呢!”我坐在地上抱著一只小羊對工作的人喊著。
“開發資源,教育國民那是第一步。”
“什麽人去開發?就算這七萬人全去堵邊界,站都站不滿,不又淪為阿爾及利亞的保護國了,那只有比現在更糟更壞。”“三毛,你太悲觀了。”
“你們太浪漫,打遊擊可以,立國還不是時機。”
“盡了力,成敗都在所不計了。”他們安然的回答我。
家事告了段落,哈絲明遠遠的招呼著大家去新帳篷喝熱茶,地毯已經鋪滿了一地。
“魯阿,太陽下去了。”荷西看了一下天,悄悄的對魯阿說,他依依不舍之情,一下子布滿了疲倦的臉。“走吧!總得在天全黑以前趕路。”我馬上站了起來,哈絲明看我們突然要走了,拿茶壺的手停在半空好一會,這才匆匆的包了一條羊腿出來。
“不能再留一會兒?”她輕輕的,近乎哀求的說著。“哈絲明,下次再來。”我說。
“不會有下次了,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荷西,你,要永遠離開撒哈拉了。”她靜靜地說。
“萬一獨立了,我們還是會回來。”
“不會獨立,摩洛哥人馬上要來了,我的孩子們,在做夢,做夢——”老人悵然的搖著白發蒼蒼的頭,自言自語的說著。“快走吧,太陽落得好快的啊!”我催著他們上路,老人慢慢的送了出來,一只手搭著荷西,一只手搭著奧菲魯阿。
我轉過身去接下了羊腿,放進車裏,再反身默默的擁抱了哈絲明和妹妹們,我擡起頭來,深深的註視著魯阿的幾個哥哥,千言萬語,都盡在無奈的一眼裏過去。我們畢竟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啊!
我正要上車,魯阿的二哥突然走近了我,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悄悄的說:“三毛,謝謝你照顧沙伊達。”
“沙伊達?”我意外得不得了,他怎麽認識沙伊達?“她,是我的妻,再重托你了。”這時,他的目光裏突然浸滿了柔情蜜意和深深的傷感,我們對望著,分享著一個秘密,暮色裏這人悵然一笑,我兀自呆站著,他卻一反身,大步走了開去,黃昏的第一陣涼風,將我吹拂得抖了一下。“魯阿,沙伊達竟是你二哥的太太。”在回程的車上,我如夢初醒。暗自點著頭,心裏感嘆著——是了,只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那個沙伊達,天底下竟也有配得上她的沙哈拉威人。
“是巴西裏唯一的妻子,七年了,唉!”他傷感的點著頭,他的內心,可能也默默的在愛著沙伊達吧!
“巴西裏?”荷西一踩煞車。
“巴西裏!你二哥是巴西裏?”我尖叫了起來,全身的血液嘩嘩的亂流著,這幾年來,神出鬼沒,聲東擊西,兇猛無比的遊擊隊領袖,沙哈拉威人的靈魂——竟是剛剛那個叫著沙伊達名字握著我手的人。
我們陷在極度的震驚裏,竟至再說不出話來。
“你父母,好像不知道沙伊達。”
“不能知道,沙伊達是天主教,我父親知道了會叫巴西裏死。再說,巴西裏一直怕摩洛哥人劫了沙伊達做要挾他的條件,也不肯向外人說。”
“遊擊隊三面受敵,又得打摩洛哥,又得防西班牙,再得當心南邊毛裏塔尼亞,這種疲於奔命的日子,到頭來,恐怕是一場空吧!”荷西幾乎對遊擊隊的夢想,已經下了斷言。
我呆望著向後飛逝的大漠,聽見荷西那麽說著,忽而不知怎的想到《紅樓夢》裏的句子:“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我心裏竟這麽的悶悶不樂起來。
不知為什麽,突然覺得巴西裏快要死了,這種直覺,在我的半生,常常出現,從來沒有錯過,一時裏,竟被這不祥的預感弄得呆住了,人竟釘在窗前不知動彈。
“三毛,怎麽了?”荷西叫醒了我。
“我要躺一下,這一天,真夠了!”我蓋上毯子,將自己埋藏起來,抑郁的心情,不能釋然。
聯合國觀察團飛來撒哈拉的那日,西班牙總督一再的保證沙哈拉威人,他們可以自由表達他們的立場,只要守秩序,西班牙決不為難他們,又一再的重申已經講了兩年多的撒哈拉民族自決。
“不要是騙人的,我如果是政府,不會那麽慷慨。”我又憂心起來。
“殖民主義是沒落了,不是西班牙慷慨,西班牙,也沒落了。”荷西這一陣總是傷感著。
聯合國調停西屬撒哈拉的三人小組是這三個國家的代表組成的——伊朗,非洲象牙海岸,古巴。
機場到鎮上的公路,在清晨就站滿了密密麻麻的沙哈拉威人,他們跟西班牙站崗的警察對峙著,不吵不鬧,靜靜的等候著車隊。
等到總督陪著代表團坐著敞篷轎車開始入鎮時,這邊沙哈拉威人一聲令下,全部如雷鳴似的狂喊起來:“民族自決,民族自決,請,請,民族自決,民族自決——”
成千上萬的碎布縫拼出來大大小小的遊擊隊旗像一陣狂風似的飛揚起來,男女老幼狂舞著他們的希望。嘶叫著,哭喊著,像天崩像地裂,隨著緩慢開過的車輛,撒哈拉在怒吼,在做最後的掙紮——
“癡人說夢!”我站在鎮上朋友的天臺上感嘆得疼痛起來,沒有希望的事情,竟像飛蛾撲火似的拿命去拚,竟沒有看明白想明白的一天嗎?
西班牙政府竟比沙哈拉威人自己清楚萬分,任著他們盡情的抓住聯合國,亦不阻擋也不反對,西班牙畢竟是要退出了,再來的是誰?不會是巴西裏,永遠不會是這個只有七萬弱小民族的領袖。
聯合國觀察小組很快的離開了西屬撒哈拉,轉赴摩洛哥。鎮上的沙哈拉威人和西班牙人竟又一度奇怪的親密的相處在一起,甚而比上一陣更和氣,西班牙在摩洛哥的叫囂之下,堅持不變它對撒哈拉的承諾,民族自決眼看要實現了,兩方賓主,在摩洛哥密集戰鼓的威脅下,又似兄弟似的合作無間起來。
“關鍵在摩洛哥,不在西班牙。”沙伊達相反的一日陰沈一日,她不是個天真的人,比誰都看得清楚。
“摩洛哥,如果聯合國說西屬撒哈拉應該給我們民族自決,摩洛哥就不用怕它了,它算老幾,再不然,西班牙還在海牙法庭跟它打官司哪!”一般的沙哈拉威是盲目的樂觀者。
十月十七日,海牙國際法庭纏訟了不知多久的西屬撒哈拉問題,在千呼萬喊的等待裏終於有了了解。
“啊!我們勝啦!我們勝啦!太平啦!有希望啦!”鎮上的沙哈拉威聽了廣播,拿出所有可以敲打的東西,像瘋了似的狂跳狂叫,彼此見了面不管認不認認,西班牙人、沙哈拉威人都抱在一起大笑大跳,如同滿街的瘋子一般慶祝著。“聽見了嗎?如果將來西班牙和平的跟他們解決,我們還是留下去。”荷西滿面笑容的擁抱著我,我卻一樣憂心忡忡,不知為何覺得大禍馬上就要臨頭了。
“不會那麽簡單,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仍是不相信。
當天晚上撒哈拉電臺的播音員突然沈痛的報告著:“摩洛哥國王哈珊,召募誌願軍,明日開始,向西屬撒哈拉和平進軍。”
荷西一拍桌子,跳了起來。
“打!”他大喊了一聲,我將臉埋在膝蓋上。
可怖的是,哈珊那個魔王只召募三十萬人,第二天,已經有兩百萬人簽了名。
西班牙的晚間電視新聞,竟開始轉播摩洛哥那邊和平進軍的紀錄片,“十月二十三日,拿下阿雍!”他們如黃蜂似的傾巢而出,男女老幼跟著哈珊邁開第一步,載歌載舞,恐怖萬分的向邊界慢慢的逼來,一步一步踏踏實實的走在我們這邊看著電視的人群的心上。
“跳,跳,跳死你們這些王八蛋!”我對著電視那邊跳著舞拍著掌的男女,恨得叫罵起來。
“打!”沙漠軍團的每一個好漢都瘋了似的往邊界開去,邊界與阿雍鎮,只有四十公裏的距離。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無減。
十月二十日,報上的箭頭又指進了地圖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突然用擴音器在街頭巷尾,呼叫著西班牙婦女兒童緊急疏散,民心,突然如決堤的河水般崩潰了。
“快走!三毛,快,要來不及了。”鎮上的朋友,丟了家具,匆匆忙忙的來跟我道別,往機場奔去。
“三毛,快走,快走,”每一個人見了我,都這樣的催著,敲打著我的門,跳上車走了。
街上的西班牙警察突然不見了,這個城,除了航空公司門外擠成一團之外,竟成了空的。
荷西在這個緊要關頭,卻日日夜夜的在磷礦公司的浮堤上幫忙著撤退軍火、軍團,不能回家顧我。
十二月二十二日,罕地的屋頂平臺上,突然升起一面摩洛哥國旗,接著鎮上的摩洛哥旗三三兩兩的飄了出來。“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我見了他,灰心得幾乎流下淚來。
“我有妻,有兒女,你要我怎麽樣?你要我死?”罕地跺著腳低頭匆匆而去。
姑卡哭得腫如核桃似的眼睛把我倒嚇了一跳:“姑卡,你——”
“我先生阿布弟走了,他去投遊擊隊。”
“有種,真正難得,”不偷生茍活,就去流亡吧!“門關好,問清楚了才開。摩洛哥人明天不會來,還差得遠呢!你的機票,我重托了夏依米,他不會漏了你的,我一有時間就回來,情況萬一不好,你提了小箱子往機場跑,我再想辦法會你,要勇敢。”我點點頭,荷西張著滿布紅絲的眼睛,又回一百多裏外去撤軍團,全磷礦公司總動員,配合著軍隊,把最貴重的東西盡快的裝船,沒有一個員工離職抱怨,所有在加納利群島的西班牙民船都開了來等在浮臺外待命。
就在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在家,門上被人輕輕的敲了一下。
“誰?”我高聲問著,馬上熄了燈火。
“沙伊達,快開門!”
我趕快過去開了門,沙伊達一閃進了來,身後又一閃跟進來一個蒙面的男人,我馬上把門關上鎖好。
進了屋,沙伊達無限驚恐的發著抖,環抱著自己的手臂,我瞪著喘了一口大氣,跌坐在席子上的陌生人,他慢慢的解開了頭巾,對我點頭一笑——巴西裏!
“你們來找死,罕地是摩洛哥的人了。”我跳起來熄了燈,將他們往沒有窗的臥室推。
“平臺是公用的,屋頂有洞口,看得見。”我將臥室的門牢牢的關上,這才開了床頭的小燈。
“快給我東西吃!”巴西裏長嘆了一聲,沙伊達馬上要去廚房。
“我去,你留在這裏。”我悄聲將她按住。
巴西裏餓狠了,卻只吃了幾口,又吃不下去,長嘆了一聲,憔悴的臉累得不成人形。
“回來做什麽?這時候?”
“看她!”巴西裏望著沙伊達又長嘆了一聲。
“知道和平進軍的那一天開始,就從阿爾及利亞日日夜夜的趕回來,走了那麽多天……”
“一個人?”
他點點頭。
“其他的遊擊隊呢?”
“趕去邊界堵摩洛哥人了。”
“一共有多少?”
“才兩千多人。”
“鎮上有多少是你們的人?”
“現在恐怕嚇得一個也沒有了,唉,人心啊!”“戒嚴之前我得走。”巴西裏坐了起來。
“魯阿呢?”
“這就去會他。”
“在哪裏?”
“朋友家。”
“靠得住嗎?朋友信得過嗎?”
巴西裏點點頭。
我沈吟了一下,伸手開了抽屜,拿出一把鑰匙來:“巴西裏,這是幢朋友交給我的空房子,在酒店旁邊,屋頂是半圓形的,漆鮮黃色,錯不了,要是沒有地方收容你,你去那裏躲,西班牙人的房子,不會有人懷疑。”
“不能累你,不能去。”
他不肯拿鑰匙,沙伊達苦苦的求他:“你拿了鑰匙,好歹多一個去處,這一會鎮上都是摩洛哥間諜,你聽三毛說的不會錯。”
“我有去處。”
“三毛,沙伊達還有點錢,她也會護理,你帶她走,孩子跟嬤嬤走,分開兩邊,不會引人註視,摩洛哥人知道我有妻子在鎮上。”
“孩子?”我望著沙伊達,呆住了。
“再跟你解釋。”沙伊達拉著要走的巴西裏,抖得說不出話來。
巴西裏捧住沙伊達的臉,靜靜的註視了幾秒鐘,長嘆了一聲,溫柔的將她的頭發攏一攏,突然一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沙伊達與我靜靜的躺著,過了一個無眠的夜晚,天亮了,她堅持去上班。
“孩子今天跟嬤嬤去西班牙,我要去見見他。”
“下午我去找你,一有機票消息,我們就走。”她失神的點點頭,慢慢的走出去。
“等一下,我開車送你。”竟然忘了自己還有車。昏昏沈沈的過了一天,下午五點多鐘,我開車去醫院,上了車,發覺汽油已快用光了,只得先去加油站,一個夜晚沒睡,我只覺頭暈耳鳴,一直流著虛汗,竟似要病倒了下來似的虛弱,車子開得迷迷糊糊,突然快撞到了鎮外的拒馬,才嚇出一身冷汗來,緊急煞了車。
“怎麽,這邊又擋了?”我向一個放哨的西班牙兵問著。“出了事,在埋人。”
“埋人何必管制交通呢!”我疲倦欲死的問著。“死的是巴西裏,那個遊擊隊領袖!”
“你——你說謊!”我叫了出來。
“真的,我騙你做什麽來?”
“弄錯了,一定弄錯了。”我又叫了起來。
“怎麽弄得錯,團部驗的屍,他弟弟認的,認完也扣起來了,不知放不放呢!”
“怎麽可能?怎麽會?”我近乎哀求著這個年輕的小兵,要他否認剛剛說的事實。
“他們自己人打了起來,殺掉了,唉,血肉模糊哦,臉都不像了。”
我發著抖,要倒車,排檔卡不進去,人不停的抖著。“我不舒服,你來替我倒倒車。”我軟軟的下了車,叫那個小兵替我弄,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順從的把車弄好。“當心開!快回去吧!”
我仍在抖著,一直抖到醫院,拖著步子下了車,見到老門房,語不成聲。
“沙伊達呢?”
“走了!”他靜靜的看著我。
“去了哪裏,是不是去找我了?”我結結巴巴的問他。“不知道。”
“嬤嬤呢?”
“帶了幾個小孩,一早也走了。”
“沙伊達是不是在宿舍?”
“不在,跟你說不在,下午三點多,她白著臉走了,跟誰都不說話。”
“奧菲魯阿呢?”
“我怎麽知道。”門房不耐煩的回答著,我只好走了,開了車子在鎮上亂轉,經過另外加油站,又夢遊似的去加了油。“太太,快走吧!摩洛哥人不出這幾天了。”
我不理加油站的人,又開了車不停的在警察部隊附近問人。
“看見奧菲魯阿沒有?請問看見魯阿沒有?”
每一個人都陰沈的搖搖頭。
“沙哈拉威警察已經散了好幾天了。”
我又開到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廣場去,一家半開的商店內坐著個老頭,我以前常向他買土產的。
“請問,看見沙伊達沒有?看見奧菲魯阿沒有?”
老人怕事的將我輕輕推出去,欲說還休的嘆了口氣。“請告訴我——”
“快離開吧!不是你的事。”
“你說了我馬上走,我答應你。”我哀求著他。“今天晚上,大家會審沙伊達。”他四周張望了一下說。
“為什麽?為什麽?”我再度驚嚇得不知所措。“她出賣了巴西裏,她告訴了摩洛哥人,巴西裏回來了,他們在巷子裏,把巴西裏幹了。”
“不可能的,是誰關了她,我去說,沙伊達昨天住在我家裏,她不可能的,而且,而且,她是巴西裏的太太——”
老人又輕輕的推我出店,我回了車,將自己趴在駕駛盤上再也累不動了。
回到家門口,姑卡馬上從一群談論的人裏面向我跑來。“進去說。”她推著我。
“巴西裏死了,你要說這個。”我倒在地上問她。“不止這個,他們晚上要殺沙伊達。”
“我知道了,在哪裏?”
“在殺駱駝的地方。”姑卡驚慌的說。
“是些誰?”
“阿吉比他們那群人。”
“他們故意的,冤枉她,沙伊達昨天晚上在我家裏。”我又叫了起來。
姑卡靜坐著,驚慌的臉竟似白癡一般。
“姑卡,替我按摩一下吧!我全身酸痛。”
“天啊!天啊!”我趴在地上長長的嘆息著。
始卡伏在我身邊替我按摩起來。
“他們叫大家都去看。”始卡說。
“晚上幾點鐘?”
“八點半,叫大家都去,說不去叫人好看!”
“阿吉比才是摩洛哥的人啊!你弄不清楚嗎?”“他什麽都不是,他是流氓!”姑卡說。
我閉上眼睛,腦子裏走馬燈似的在轉,誰可以救沙伊達,嬤嬤走了,西班牙軍隊不會管這閑事,魯阿不見了,我沒有能力,荷西不回來,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我竟是完全孤單了。
“幾點了?姑卡,去拿鐘來。”
姑卡把鐘遞給我,我看了一下,已經七點十分了。“摩洛哥人今天到了哪裏?有消息嗎?”我問。“不知道,聽說邊界的沙漠軍團已經撤了地雷,要放他們過來了。”
“沙漠軍團有一部份人不肯退,跟遊擊隊混合著往沙漠走了。”姑卡又說。
“你怎麽知道?”
“罕地說的。”
“姑卡,想想辦法,怎麽救沙伊達。”
“不知道。”
“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作證她昨天晚上住在我們家——”
“不好,不好,三毛,不要講,講了連你也不得了的。”姑卡急著阻止我,幾乎哭了起來。
我閉上眼睛,筋疲力盡的撐著,等著八點半快快來臨,好歹要見著沙伊達,如果是會審,應該可以給人說話的余地,只怕是殘酷的私刑,那會有什麽會審呢!不過是一口咬定是沙伊達,故意要整死這個阿吉比平日追求不到的女子罷了。亂世,才會有這種沒有天理的事情啊。
八點多鐘我聽見屋外一片的人潮聲,人家沈著臉,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有走路的,有坐車的,都往鎮外遠遠的沙谷邊的屠宰房走去。
我上了車,慢慢的在沙哈拉威人裏開著,路盡了,沙地接著來了,我丟了車子下來跟著人走。
屠宰房是平時我最不願來的一個地帶,那兒經年回響著待宰駱駝的哀鳴,死駱駝的腐肉白骨,丟滿了一個淺淺的沙谷。風,在這一帶一向是厲冽的,即使是白天來,亦使人覺得陰森不樂,現在近黃昏的尾聲了,夕陽只拉著一條淡色的尾巴在地平線上弱弱的照著。
屠宰場長長方方的水泥房,在薄暗裏,竟像是天空中一只巨手從雲層裏輕輕放在沙地上的一座大棺材,斜斜的投影在沙地上,恐怖得令人不敢正視。
人,已經聚得很多了,看熱鬧的樣子,不像驚惶失措得像一群綿羊似的擠著推去,那麽多的人,卻一點聲息都沒有。
八點半還不到,一輛中型吉普車匆匆的向人群霸氣的開來,大家急著往後退,讓出一條路來。高高的前座,駕駛座的旁邊,竟坐著動也不動好似已經蒼白得死去了一般的沙伊達。
我推著人,伸出手去,要叫沙伊達,可是我靠不近她,人群將我如海浪似的擠來擠去,多少人踩在我的腳上,推著我一會向前,一會向後。
我四顧茫茫,看不見一個認識的人,跳起腳來看,沙伊達正被阿吉比從車上倒拖著頭發跌下來,人群裏又一陣騷亂,大家拚命往前擠。
沙伊達閉著眼睛,動也不動,我想,在她聽見巴西裏的死訊時,已經心碎了,這會兒,不過是求死得死罷了。
嬤嬤安全的帶走了他們的孩子,她對這個世界唯一的留戀應該是不多了。
這那裏來的會審,那裏有人說話,那裏有人提巴西裏,那裏有人在主持正義,沙伊達一被拉下來,就開始被幾個人撕下了前襟,她赤裸的胸部可憐的暴露在這麽多人的面前。
她仰著頭,閉著眼睛,咬著牙,一動也不動,這時阿吉比用哈薩尼亞語高叫起來,人群裏又一陣騷亂,我聽不懂,抓住了一個旁邊的男人死命的問他,他搖搖頭,不肯翻譯,我又擠過去問一個女孩子,她語不成聲的說:“要強暴她再死,阿吉比問,誰要強暴她,她是天主教,幹了她不犯罪的。”“哎!天啊!天啊!讓我過去,讓路,我要過去。”我死命的推著前面的人,那幾步路竟似一世紀的長,好似永遠也擠不到了。
我跳起來看沙伊達,仍是阿吉比他們七八個人在撕她的裙子,沙伊達要跑,幾個人撲了上去,用力一拉,她的裙子也掉了,她近乎全裸的身體在沙地上打著滾,幾個人跳上去捉住了她的手和腳硬按下去,拉開來,這時沙伊達慘叫的哭聲像野獸似的傳來……啊……不……不……啊……啊……我要叫,叫不出來,要哭哽不成聲,要看,不忍心,要不看,眼睛又直直的對著沙伊達動都不能動……不要……啊……不要……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啞不成聲的在嚷著……這時我覺得身後有人像一只豹子似的撲進來,撲過人群,拉開一個一個人,像一道閃電似的撲進了場子裏,他拉開了壓在沙伊達身上的人,拖了沙伊達的頭發向身後沒有人的屠宰場高地退,魯阿,拿著一枝手槍,人似瘋了似的。吐著白沫,他拿槍比著要撲上去搶的人群,那七八個浪蕩子亮出了刀。人群又同時驚呼起來,開始向外逃,我拚命住裏面擠,卻被人推著向後踉蹌的退著,我睜大著眼睛,望見魯阿四周都是圍著要上的人,他一手拉著地上的沙伊達,一面機警的像豹似的眼露兇光用手跟著逼向他的人晃動著手槍,這時繞到他身後的一個跳起來撲向他,他放了一槍,其他的人乘機會撲上來——“殺我,殺我,魯阿……殺啊……”沙伊達狂叫起來,不停的叫著。我驚恐得噎著氣哭了出來,又聽見響了好幾槍,人們驚叫推擠奔逃,我跌了下去,被人踩著,四周一會兒突然空曠了,安靜了,我翻身坐起來,看見阿吉比他們匆匆扶了一個人在上車,地上兩具屍體,魯阿張著眼睛死在那裏,沙伊達趴著,魯阿死的姿勢,好似正在向沙伊達爬過去,要用他的身體去覆蓋她。
我蹲在遠遠的沙地上,不停的發著抖,發著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們了。風,突然沒有了聲音,我漸漸的什麽也看不見,只聽見屠宰房裏駱駝嘶叫的悲鳴越來越響,越來越高,整個的天空,漸漸充滿了駱駝們哭波著的巨大的回聲,像雷鳴似的向我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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