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發去加納利群島(LasIslas Canarias)旅行之前,無論是遇到了什麽人,我總會有意無意的請問一聲:“有沒有這個群島的書籍可以借我看看?”幾天下來,郵局的老先生借給了我一本,醫生的太太又交給我三本,鄰居孩子學校裏的老師,也送了一些圖書館的來,泥水匠在機場做事的兒子,又給了我兩本小的,加上我們自己家裏現有的四本,竟然成了一個小書攤。

  荷西一再的催促我啟程,而我,卻埋頭在這些書籍裏舍不得放下。
  這是我過去造成的習慣,每去一個新的地方之前,一定將它的有關書籍細心的念過,先充分了解了它的情況,再使自己去身歷其境,看看個人的感受是不是跟書上寫的相同。
 
我們去找金蘋果


  “荷西,聽聽這一段——遠在古希臘行吟詩人一個城、一個鎮去唱吟他們的詩歌時,加納利群島已經被他們編在故事裏傳頌了。荷馬在他的史詩裏,也一再提到過這個終年吹拂著和風,以它神秘的美麗,引誘著航海的水手們投入它的懷抱裏去的海上仙島——更有古人說,希臘神話中的金蘋果,被守著它的六個女侍藏在這些島嶼的一個山洞裏——。”
  當我念著手中的最後一本書時,荷西與我正坐在一條大船的甲板上,從大加納利島向丹納麗芙島航去。“原來荷馬時代已經知道這些群島了,想來是奧德賽裏面的一段,你說呢?”我望著遠方在雲霧圍繞中的海上仙島,嘆息的沈醉在那美麗的傳說裏。
  “荷西,你把奧德賽航海的路線講一講好不?”我又問著荷西。
  “你還是問我特洛伊之戰吧,我比較喜歡那個木馬屠城的故事。”荷西窘迫的說著,顯然他不完全清楚荷馬的史詩。“書上說,島上藏了女神的金蘋果,起碼有三四本書都那麽說。”
  “三毛,你醒醒吧!沒看見島上的摩天樓和大煙囪嗎?”“還是有希望,我們去找金蘋果!”我在船上滿懷欣喜的說著,而荷西只當我是個神經病人似的笑望著不說一句話。
 
大海中的七顆鉆石


  這一座座泊在西北非對面,大西洋海中的七個島嶼,一共有七千二百七十三平方公裏的面積,一般人都以為,加納利群島是西班牙在非洲的屬地,其實它只是西國在海外的兩個行省而已。
  在聖十字的丹納麗芙省(SantaCruzDeTenerife)裏面,包括了拉歌美拉(LaGomera),拉芭瑪(LaPalma),伊埃蘿(Hierro)和丹納麗芙(Tenerife)這四個島嶼。而拉斯巴爾馬省(LasPalmas)又劃分為三個島,它們是富得文都拉(Fueteventura),蘭沙略得(Lanzarote)和最最繁華的大加納島,也就是目前荷西與我定居的地方。
  這兩個行省合起來,便叫做加納利群島,國內亦有人譯成——金絲雀群島——因為加納利和金絲雀是同音同字,這兒也是金絲雀的原產地,但是因鳥而得島名,或因島而得鳥名,現在已經不能考查了。
  雖然在地理位置上說來,加納利群島實是非洲大陸的女兒,它離西班牙最近的港口加底斯(Cadiz)也有近一千公裏的海程,可是島上的居民始終不承認他們是非洲的一部份,甚而書上也說,加納利群島,是早已消失了的大西洋洲土地的幾個露在海上的山尖。我的加納利群島的朋友們,一再驕傲的認為,他們是大西洋洲僅存的人類。這並不是十分正確的說法,腓尼基人、加大黑那人、馬約加人在許多年以前已經來過這裏,十一世紀的時候,阿拉伯人也踏上過這一塊土地,以後的四個世紀,它成了海盜和征服者的天堂,無論是荷蘭人、法國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英國人,都前前後後的征服過這個群島。
  當時加納利群島早已居住了一群身材高大、白皮膚、金頭發、藍眼睛的土著,這一群仍然生活在石器時代模式中的居民,叫做“灣契”,十四世紀以後,幾次登陸的大戰,“灣契”人被殺,被捉去淪為奴隸的結果,已經沒有多少人存留下來。當最後一個“灣契”的酋長戰敗投崖而死之後,歐洲的移民從每一個國家陸續遷來,他們彼此通婚的結果,目前已不知自己真正的“根”了。
  自從加納利群島成為西班牙的領土以來,幾百年的時間,雖然在風俗和食物上仍跟西國本土有些差異,而它的語言已經完全被同化了。
  也因為加納利群島座落在歐洲、非洲和美洲航海路線的要道上,它優良的港口已給它帶來了不盡的繁榮,我國遠洋漁船在大加納利島和丹納麗芙島都有停泊,想來對於這個地方不會陌生吧!
  不知何時開始,它,已經成了大西洋裏七顆閃亮的鉆石,航海的人,北歐的避冬遊客,將這群島點綴得更加誘人了。
  要分別旅行這麽多的島嶼,我們的計劃便完全刪除了飛機這一項,當然,坐飛機,住大旅館有它便利的地方,可是荷西和我更樂意帶了帳篷,開了小車,飄洋過海的去探一探這神話中的仙境。
 
丹納麗芙的嘉年華會


  在未來這個美麗的綠島之前,我一直幻想著它是一個美麗的海島,四周環繞著碧藍無波的海水,中間一座著名的雪山“荻伊笛”(Teide)高入雲霄,莊嚴的俯視著它腳下零零落落的村落和田野,島上的天空是深藍色的,襯著它終年積雪的山峰……。雖然早已知道這是個面積兩千零五十八平方公裏的大島,可是我因受了書本的影響,仍然固執的想象它應該是書上形容的樣子。
  當我們開著小車從大船的肚子裏跑上岸來時,突然只見碼頭邊的街道上人潮洶湧,音響鼓笛齊鳴,吵得震天價響,路被堵住了,方向不清,前後都是高樓,高樓的窗口滿滿的懸掛著人群,真是一片混亂得有如大災難來臨前的景象。荷西開著車,東走被堵,西退被擋,要停下來,警察又揮手狂吹警笛,我們被這突然的驚嚇弄得一時不知置身何處。
  我正要伸出頭去向路人問路,不料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已經伸了進來,接著一個怪物在窗外向我嗚嗚怪叫,一面扭動著它黑色毛皮的身軀向我呼呼吹氣。
  正嚇得來不及叫,這個東西竟然嘻嘻輕笑兩聲,搖搖擺擺的走了,我癱在位子上不能動彈,看見遠去的怪物身形,居然是一只“大金剛”。
  奇怪的是,書上早說過,加納利群島沒有害人的野獸,包括蛇在內,這兒一向都沒有的,怎麽會有“金剛”。公然在街道上出現呢!
  “嘖!我們趕上了這兒的嘉年華會,自己還糊裏糊塗的不知道。”荷西一拍方向盤,恍然大悟的叫了起來。“啊!我們下去看。”我興奮得叫了起來,推開車門就要往街上跑。
  “不要急,今天是星期五,一直到下星期二他們都要慶祝的。”荷西說。
  丹納麗芙雖然是一個小地方,可是它是西班牙唯一盛大慶祝嘉年華會的一個省份。滿城的居民幾乎傾巢而出,有的公司行號和學校更是團體化裝,在那幾日的時間裏,滿街的人到了黃昏就披掛打扮好了他們選定的化裝樣式上陣,大街小巷的走著,更有數不清的樂隊開道,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
  也許丹納麗芙的居民,本身就帶著狂歡的血液和熱情,滿街但見奇裝異服的人潮,有十八世紀宮廷打扮的,有穿各國不同服裝的,有士兵,有小醜,有怪物,有海盜,有工人,有自由女神,林肯,黑奴,有印地安人,有西部牛仔,有著中國功夫裝的人,有馬戲班,有女妖,有大男人坐嬰兒車,有女人扮男人,有男人扮女人,更有大群半裸活生生的美女唱著森巴,敲著敲,在人群裏載歌載舞而來。
  街旁放滿了販賣化裝用品的小攤子,空氣中浮著氣球、糖漬的蘋果、面具,擠得滿滿的在做生意。
  荷西選了一頂玫瑰紅的俗艷假發,叫我戴上,他自己是不來這一套的,我照著大玻璃,看見頭上突然開出這麽一大蓬紅色卷發來,真是嚇了一跳,戴著它成了“紅頭瘋子”,在街上東張西望想找小孩子來嚇一嚇。
  其實人是嚇不到的,任何一個小孩子的裝扮都比我可怕,七、八歲的小家夥,穿著黑西裝,披個大黑披風,臉抹得灰青灰青,一張口,兩只長長的獠牙,拿著手杖向我咻咻逼來,分明是電影上的“化身博士”。
  我雖然很快的就厭了這些奇形怪狀的路人,可是每到夜間上街,那群男扮女裝的東西仍然惡作劇的跟我直搶荷西,搶個不休,而女扮男裝的家夥們,又跟荷西沒完沒了,要搶他身邊的紅頭發太太,我們大嚷大叫,警察只是瞇著眼睛笑,視為當然的娛樂。
  路邊有個小孩子看見了我,拉住媽媽的衣襟大叫:“媽媽,你看這裏有一個紅發中國人!”
  我蹲下去,用奇怪的聲音對她說:“小東西,看清楚,我不過是戴了一張東方面具而已!”
  她真的伸手來摸摸我的臉,四周的人笑得人仰馬翻,荷西驚奇的望著我說:“你什麽時候突然幽默起來了,以前別人指指點點叫你中國人,你總是嫌他們無禮的啊!”
  花車遊行的高潮,是嘉華年會的最後一天,一波一波的人潮擠滿了兩邊的馬路,交通完全管制了,電視臺架了高臺子,黃昏時分,第一支穿格子衣服打扮成小醜樂隊的去年得獎團體,開始奏著音樂出發了,他們的身後跟著無盡無窮的化裝長龍。
  荷西和我擠在人潮裏什麽也看不見,只有小醜的帽子在我們眼前慢慢的飄過,沒過一會兒,荷西蹲下來,叫我跨坐到他肩上去,他牢牢的捉住我的小腿,我抓緊他的頭發,在人群裏居高臨下,不放過每一個人的表情和化裝。幾乎每隔幾隊跳著舞走過的人,就又有一個鼓笛隊接著,音樂決不冷場,群眾時而鼓掌,時而大笑,時而驚呼,看的人和舞的人打成一片,只這歡樂年年的氣氛已夠讓人沈醉,我不要做一個向隅的旁觀者,雖在荷西的肩上,我也一樣忘情的給遊行的人叫著好、打著氣。
  一個單人出場的小醜,孤伶伶的走在大路中間,而他,只簡單的用半個紅乒乓球裝了一個假鼻子,身上一件大灰西裝,過短的黑長褲,兩只大鞋梯梯突突的拉著走,慘白的臉上細細的塗了一個薄紅嘴唇,淡淡的倒八字眉憂愁的掛在那兒,那氣氛和落寞的表情,完完全全描繪出一個小醜下臺後的悲涼,簡直是畢卡索畫中走下來的人物那麽的震撼著我,我用力打著荷西的頭叫他看,又說:“這一個比誰都扮得好,該得第一名。”而群眾卻沒有給他掌聲,因為美麗的嘉年華會小姐紅紅綠綠的花車已經開到了。
  我們整整在街上站到天黑,遊行的隊伍卻仍然不散,街上的人,恨不能將他們的熱情化做火焰來燃燒自己的那份狂熱,令我深深的受到了感動。做為一個擔負著五千年苦難傷痕的中國人,看見另外一個民族,這樣懂得享受他們熱愛的生命,這樣坦誠的開放著他們的心靈,在歡樂的時候,著彩衣,唱高歌,手舞之,足蹈之,不覺兼恥,無視人群,在我的解釋裏,這不是幼稚,這是赤子之心。我以前,總將人性的光輝,視為人對於大苦難無盡的忍耐和犧牲,而今,在歡樂裏,我一樣的看見了人性另一面動人而瑰麗的色彩,為什麽無休無盡的工作才被叫做“有意義”,難道適時的休閑和享樂不是人生另外極重要的一面嗎?
 
口哨之島拉歌美拉


  當我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曾經有好一陣因為不會吹口哨而失望苦惱,甚而對自己失信心,到如今,我還是一個不會吹口哨的人。
  許久以前,還在撒哈拉生活的時候,就聽朋友們說起,拉歌美拉島上的人不但會說話,還有他們自己特別的口哨傳音法。也許這一個面積三百八十平方公裏的小島,大部份是山巒的結果,居民和居民之間散住得極遠,彼此對著深谷無法叫喊,所以口哨就被一代一代傳下來了。更有一本書上說,早年的海盜來到拉歌美拉島,他們將島上的白皮膚土著的舌頭割了下來,要販去歐洲做奴隸。許多無舌的土著在被販之前逃入深山去,他們失去了舌頭,不能說話,便發明了口哨的語言。(我想書上說的可能不正確,因為吹口哨舌頭也是要卷動的,因為我自己不會吹,所以無法確定。)
  渡輪從丹納麗芙到拉歌美拉只花了一個半小時的行程,我們只計劃在這裏停留一天便回丹納麗芙去,所以車子就放在碼頭上,兩手空空的坐船過來了。
  寂寥的拉歌美拉碼頭只有我們這條渡船泊著,十幾個跟著旅行團來的遊客,上了大巴士走了,兩輛破舊的吉普車等著出租,一群十多歲的孩子們圍著船看熱鬧。
  我們問明了方向,便冒著太陽匆匆的往公共汽車站大步走去。站上的人說,車子只有兩班入山,一班已開出了,另外一班下午開,如果我們要搭,勢必是趕不上船開的時間回來,總之是沒有法子入山了。
  這個沿著海港建築的小鎮,可說一無市面,三四條街兩層樓的房子組成了一個落寞的,被稱為城市的小鎮,這兒看不見什麽商店,沒有餐館,沒有超級市場,也沒有欣欣向榮的氣息。才早晨十點多,街上已是空無人跡,偶爾幾輛汽車開過陽光靜靜照耀著的水泥地廣場。碎石滿布的小海灣裏,有幾條擱在岸上的破漁船,灰色的墻上被人塗了大大的黑字——我們要電影院,我們是被遺忘了的一群嗎?——看慣了政治性的塗墻口號,突然在這個地方看見年輕人只為了要一座電影院在吶喊,使我心裏無由的有些悲涼。
  拉歌美拉在七個島嶼裏,的確是被人遺忘了,每年近兩百萬歐洲遊客避冬的樂園,竟沒有伸展到它這兒來,島上過去住著一萬九千多的居民,可是這七八年來,能走的都走了,對岸旅館林立的丹納麗芙吸走了所有想找工作的年輕人,而它,竟是一年比一年衰退下去。
  荷西與我在熱熾的街道上走著,三條街很快的走完了,我們看見一家兼賣冷飲的雜貨店,便進去跟老板說話。老板說:“山頂上有一個國家旅館,你們可以去參觀。”我們笑了起來,我們不要看旅館。
  “還有一個老教堂,就在街上。”老板幾乎帶著幾分抱歉的神情對我們說。
  這個一無所有的市鎮,也許只有宗教是他們真正精神寄托的所在了。
  我們找到了教堂,輕輕的推開木門,極暗淡的光線透過彩色玻璃,照耀著一座靜靜的聖堂,幾支白蠟燭點燃在無人的祭壇前。
  我們輕輕的坐在長椅上,拿出帶來的三明治,大吃起來。我邊吃東西邊在幽暗的教堂裏晃來晃去,石砌的地下,居然發現一個十八世紀時代葬在此地的一個船長太太的墓,這個歐洲女子為什麽會葬在這個無名的小島上?她的一生又是如何度過?而我,一個中國人,為什麽會在那麽多年之後,蹲在她棺木的上面,默想著不識的她?在我的解釋裏,這都是緣份,命運的神秘,竟是如此的使我不解而迷惑。
  當我在破舊的風琴上,彈起歌曲來時,祭壇後面的小門悄悄的開了,一個中年神父搓著手,帶著笑容走出來。真是奇怪,神父們都有搓手的習慣,連這個島上的神父也不例外。
  “歡迎,歡迎,聽見音樂,知道有客人來了。”
  我們分別與他握手,他馬上問有什麽可以替我們服務的地方。
  “神父,請給一點水喝好嗎?我渴得都想喝聖水了。”我連忙請求他。
  喝完了一大瓶水,我們坐下來與神父談話。
  “我們是來聽口哨的,沒有車入山,不知怎麽才好。”我又說。
  “要聽口哨在山區裏還是方便,你們不入山,那麽黃昏時去廣場上找,中年人吹得比青年人好,大家都會吹的。”
  我們再三的謝了神父後出來,看見他那渴望與我們交談的神情,又一度使我暗然,神父,在這兒亦是寂寞的。
  坐在廣場上拖時間,面對著這個沒有個性,沒有特色的市鎮,我不知不覺的枕在荷西的膝上睡著了。醒來已是四點多鐘,街上人亦多了起來。
  我們起身再去附近的街道上走著,無意間看見一家小店內掛著兩個木做的Castanuela,這是西班牙又跳舞時夾在掌心中,用來拍擊出聲音來的一種響板,只是掛著的那一付特別的大,別處都沒見過的,我馬上拉了荷西進店去問價錢,店內一個六十多歲的黑衣老婦人將它拿了出來,說:“五百塊。”我一細看,原來是機器做的,也不怎麽好看,價格未免太高,所以就不想要了,沒想到那個老婦人雙手一舉,兩付板子神奇的滑落在她掌心,她打著節拍,就在櫃臺後面唱著歌跳起舞來。
  我連忙阻止她,對她說:“謝謝!我們不買。”這人也不停下來,她就跟著歌調向我唱著:“不要也沒關系啊,我來跳舞給你看啊!”
  我一看她不要錢,連忙把櫃臺的板一拉,做手勢叫她出店來跳,這老婦人真是不得了,她馬上一面唱一面跳的出來了,大方的站在店門口單人舞,細聽她唱的歌詞,不是這個人來了,就是那個人也來了,好似是唱一個慶典,每一句都是押韻的,煞是好聽。
  等她唱完了,我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再問她:“老太太,你唱的是什麽啊?”
  她驕傲的回答:“唱我一個堂兄的葬禮,我自己作的詩,自己編來唱。”
  一聽是她自己作的,我更加感興趣,請她再跳下去。“舞不跳了,現在要吟詩給你們聽。”她自說自話的也坐在我們坐的臺階上,用她沙啞的聲音,一首一首的詩歌被她半唱半吟的誦了出來。詩都是押韻的,內容很多,有婚嫁,有收成,有死亡,有離別,有爭吵,有談情,還有一首講的是女孩子繡花的事。
  我呆呆的聽著,忘了時間忘了空間,不知身在何處,但見老女人口中的故事在眼前一個一個的飄過。她的聲音極為優美蒼涼,加上是吟她自己作的詩,更顯得真情流露,一派民間風味。
  等到老女人念完了要回店去,我才醒了過來,趕緊問她:“老太太,你這麽好聽的詩有沒有寫下來?”
  她笑著搖搖頭,大聲說:“不會寫字,怎麽抄下來?我都記在自己腦子裏啦!”
  我悵然若失地望著她的背影,這個人有一天會死去,而她的詩歌便要失傳了,這是多麽可惜的事。問題是,又有幾個人像我們一樣的重視她的才華呢?恐怕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吧。
  走回到廣場上,許多年輕人正在互擲白粉,撒得全頭全身都是雪白的,問起他們,才知道這兒的嘉年華會的風俗不是化裝遊行,而是撒白粉,荷西與我是外地來的人,他們很害羞,不敢撒我們。
  “荷西,去找人來吹口哨。”我用手肘把荷西頂到人群裏去。
  “唉——”荷西為難的不肯上前。
  “你怕羞我來講。”我大步往孩子們前面走去。“要聽口哨?我們吹不好,叫那邊坐著的老人來吹。”孩子們熱心的圍著我,有一個自動的跑去拉了兩個五十多歲根本不老的人來。
  “真對不起,麻煩你們了。”我低聲下氣的道歉,這兩個中年人極為驕傲的笑開了臉,一個走得老遠,做出預備好了的姿勢。
  這邊一個馬上問我:“你要我說什麽?”
  “說——坐下去——。”我馬上說。
  在我身邊的那人兩手握嘴,悠揚的口哨如金絲雀歌唱一樣,傳到廣場對面去,那另一個中年人聽了,笑了,慢慢坐了下去。
  “現在,請吹——站起來——。”我又說。
  口哨換了調子,那對面的人就站了起來。
  “現在請再吹——跳舞——。”
  那邊的人聽了這如鳥鳴似的語言,真的做了一個舞蹈的動作。
  荷西和我親眼見到這樣的情景真是驚異得不敢相信,我更是樂得幾乎怔了,接著才跺腳大笑了起來。這真是一個夢境,夢裏的人都用鳥聲在說話。我笑的時候,這兩個人又彼此快速的用口哨交談著,最後我對那個身邊的中年人說:“請把他吹到咖啡館去,我們請喝一杯紅灑。”
  這邊的人很愉快的吹了我的口訊,奇怪的是,聽得懂口哨的大孩子們也叫了起來。“也請我們,拜托,也請我們。”於是,大家往小冷飲店跑去。
  在冷飲店的櫃臺邊,這些人告訴我們:“過去那有誰說話,大家都是老遠吹來吹去的聊天,後來來了外地的警察,他們聽不懂我們在吹什麽,就硬不許我們再吹。”
  “你們一定做過取巧的事情,才會不許你們吹了。”我說。他們聽了哈哈大笑,又說:“當然啦,警察到山裏去捉犯人,還在走呢,別人早已空谷傳音去報信了,無論他怎麽趕,犯人總是比他跑得快。”
  小咖啡館的老板又說:“年輕的一代不肯好好學,這唯一的口哨語言,慢慢的在失傳了,相信世界上只有我們這個島,會那麽多復雜一如語言的口哨,可惜——唉!”
  可惜的是這個島,不知如何利用自己的寶藏來使它脫離貧窮,光是口哨傳音這一項,就足夠吸引無盡的遊客了,如果他們多做宣傳,前途是極有希望的,起碼年輕人需要的電影院,該是可以在遊客身上賺回來的了。
 
杏花春雨下江南


  不久以前,荷西與我在居住的大加納利島的一個畫廊裏,看見過一幅油畫,那幅畫不是什麽名家的作品,風格極像美國摩西婆婆的東西。在那幅畫上,是一座碧綠的山谷,谷裏填滿了吃草的牛羊,農家,羊腸小徑,餵雞的老婆婆,還有無數棵開了白花的大樹,那一片安詳天真的景致,使我盯住畫前久久不忍離去。多年來沒有的行動,恨不能將那幅售價不便宜的大畫買回去,好使我天天面對這樣吸引人的一個世界。為了荷西也有許多想買的東西未買,我不好任性的花錢在一幅畫上,所以每一次上街時,我都跑去看它,看得畫廊的主人要打折賣給我了,可惜的是,我仍不能對荷西說出這樣任性的請求,於是,畫便不見了。
  要來拉芭瑪島之前,每一個人都對我們說,加納利群島裏最綠最美也最肥沃的島嶼就是拉芭瑪,它是群島中最遠離非洲大陸的一個,七百二十平方公裏的土地,大部份是山區,八萬多的人口,卻有松木,葡萄、美酒、杏仁、芭蕉和菜蔬的產品出口。這兒水源不斷,高山常青,土地肥沃,人,也跟著不同起來。
  一樣是依山臨海建築出來的城市,可是它卻給人無盡優雅、高尚、而殷實的印象。這個小小的城鎮有許許多多古老的建築,木質的陽臺窗口,家家戶戶擺滿了怒放的花朵,大教堂的廣場上,成群純白的鴿子飛上飛下,淩霄花爬滿了古老的鐘樓,雖然它一樣的沒有高樓大廈,可是在柔和的街燈下,一座布置精美的櫥窗,使人在安詳寧靜裏,嗅到了文化的芳香,連街上的女人,走幾步路都是風韻十足。
  我們帶了簡單的行李,把車子仍然丟在丹納麗芙,再度乘船來到這個美麗的地方。
  其實,運車的費用,跟一家清潔的小旅館幾乎是相同的。我們投宿的旅社說起來實是一幢公寓房子,面對著大海,一大廳,一大臥室,浴室,設備齊全的廚房,每天的花費不過是合新臺幣三百二十元而已,在西班牙本土,要有這樣水準而這麽便宜的住宿,已是不可能的了。
  我實在喜歡坐公共汽車旅行,在公車上,可以看見各地不同的人和事,在我,這是比關在自己的車內只看風景的遊玩要有趣得多了。
  清晨七點半,我們買好了環島南部的長途公車票,一面吃著面包,一面等著司機上來後出發。
  最新型的遊覽大客車被水洗得發亮,乘客彼此交談著,好像認識了一世紀那麽的熟稔,年紀不算太輕的老司機上了車,發現我們兩個外地人,馬上把我們安排到最前面的好位子上去坐。
  出發總是美麗的,尤其是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清晨上路。
  車子出了城,很快的在山區上爬上爬下,只見每經過一個個的小村落,都有它自己的風格和氣氛。教堂林立,花開遍野,人情的祥和,散發在空氣裏,甚如花香。更令我們驚訝的是,這個被人尊稱為唐·米蓋的老司機,他不但開車、賣票、管人上下車,還兼做了民間的傳信人,每經過一個山區,他就把頭伸出窗外,向過路的村人喊著:“餵!這是潢兒子的來信,那是安東尼奧托買的獎券,報紙是給村長的,這個竹籃裏的食物是寡婦璜娜的女兒托帶上來的。”
  路上有等車的人帶著羊,掮著大袋的馬鈴薯麻袋,這個老司機也總是不慌不忙的下車去,打開車廂兩邊的行李倉,細心的幫忙把東西和動物塞進去,一邊還對小羊喃喃自語:“忍耐一下,不要叫,馬上就讓你下車啦!”
  有的農婦裝了一大蘿筐的新鮮雞蛋上車,他也會喊:“放好啊!要開車啦,可不能打破哦!”
  這樣的人情味,使得在一旁觀看的我,認為是天下奇觀。公平的是,老司機也沒有虧待我們,車子尚未入高山,他就說了:“把毛衣穿起來吧!我多開一段,帶你們去看國家公園。”
  這個司機自說自話,為了帶我們觀光,竟然將車穿出主要的公路,在崇山峻嶺氣派非凡的大松林裏慢慢的向我們解說著當前的美景,全車的鄉下人沒有一個抱怨,他們竟也悠然的望著自己的土地出神。車子一會兒在高山上,一會兒又下海岸邊來,每到一個景色秀麗的地方,司機一定停下來,把我們也拖下車,帶著展示家園的驕傲,為我們指指點點。“太美了,拉芭碼真是名不虛傳!”我嘆息著竟說不出話來。
  “最美的在後面。”唐·米蓋向我們眨眨眼睛。我不知經過了這樣一幅一幅圖畫之後,還可能有更美的景色嗎?
  下午兩點半,終站到了,再下去便無公路了,我們停在一個極小的土房子前面,也算是個車站吧!
  下車的人只剩了荷西與我,唐·米蓋進站去休息了,我坐了六小時的車,亦是十分疲倦,天空突然飄起細細的小雨來,氣候帶著春天悅人的寒冷。
  荷西與我離了車站,往一條羊腸小徑走下去,兩邊的山崖長滿了蕨類植物,走著走著好似沒有了路,突然,就在一個轉彎的時間,一片小小的平原在幾個山谷裏,那麽清麗的向我們呈現出來,滿山遍野的白色杏花,像迷霧似的籠罩著這寂靜的平原,一幢幢紅瓦白墻的人家,零零落落的散布在綠得如同絲絨的草地上。細雨裏,果然有牛羊在低頭吃草,有一個老婆婆在餵雞,偶爾傳來的狗叫聲,更襯出了這個村落的寧靜。時間,在這裏是靜止了,好似千萬年來,這片平原就是這個樣子,而千萬年後,它也不會改變。
  我再度回想到那幅令我著迷了的油畫,我愛它的並不是它的藝術價值,我愛的是畫中那一份對安詳的田園生活的憧憬,每一個人夢中的故鄉,應該是畫中那個樣子的吧!荷西和我輕輕的走進夢想中的大圖畫裏,我清楚的明白,再溫馨,再甜蜜,我們過了兩小時仍然是要離去的,這樣的悵然,使我更加溫柔的註視著這片杏花春雨,在我們中國的江南,大概也是這樣的吧!
  避秦的人,原來在這裏啊!
 
女巫來了


  車子要到下午三點鐘再開出,我們坐在杏花樹下,用手帕蓋著頭發,開始吃帶來的火腿面包,吃著吃著,遠處一個中年女人向我們悠閑的走來,還沒走到面前,她就叫著:“好漂亮的一對人。”我們不睬她,仍在啃面包,想不到這個婦人突然飛快的向我撲來,一只手閃電似的拉住了我的頭發,待要叫痛,已被她拔了一小撮去,我跳了起來,想逃開去,她卻又突然用大爪子一搭搭著荷西的肩,荷西餵、餵的亂叫著,刷一下,他的胡子也被拉下了幾根,我們嚇得不能動彈,這個婦人拿了我們的毛發,背轉身匆匆的跑不見了。“瘋子?”我望著她的背影問荷西,荷西專註的看著那個遠去的人搖搖頭。
  “女巫!”他幾乎是肯定的說。
  我是有過一次中邪經驗的人,聽了這話,全身一陣寒冷。我們不認識這個女人,她為什麽來突襲我們?搶我們的毛發?
  這使我百思不解,心中悶悶不樂,身體也不自在起來。
  加納利群島的山區,還是請求男巫女巫這些事情,在大加納利島,我們就認識一個住城裏靠巫術為生的女人,也曾給男巫醫治過我的腰痛。可是,在這樣的山區裏,碰到這樣可怕的人來搶拔毛發,還是使我驚嚇,山谷的氣氛亦令人不安了,被那個神秘的女人一搞,連面包也吃不下去,跟荷西站起來就往車站走去。
  “荷西,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在車上我一再的問荷西,摸摸他的額頭,又熬了六小時,平安的坐車回到市鎮,兩人才漸漸淡忘了那個可怕女人的驚嚇。
  拉芭瑪的美尚在其次,它的人情味使人如回故鄉,我們無論在哪兒遊歷,總會有村人熱心指路。在大蕉園看人收獲芭蕉,我羨慕的盯住果園農人用的加納利特出的一種長刀,拿在手裏反復的看,結果農人大方的遞給我們了,連帶刀鞘都解下來給我們。
  這是一個美麗富裕的島嶼,一個個糖做的鄉下人,見了我們,竟甜得像蜜似的化了開來,如有一日,能夠選擇一個終老的故鄉,拉芭瑪將是我考慮的一個好地方。住了十二天,依依不舍的乘船離開,碼頭上釣魚的小孩子,正跟著船向甲板上的我們揮手,高呼著再見呢!
 
回家


  在經過了拉芭瑪島的旅行之後,荷西與我回到丹納麗芙,那時嘉年華會的氣氛已過,我們帶了帳篷,開車去大雪山靜靜的露營幾日,過著不見人間煙火的生活。大雪山荻伊笛是西班牙劃歸的另一個國家公園,這裏奇花異草,景色雄壯,有趣的是,這兒沒有蛇,沒有蠍子,露營的人可以放心的睡大覺。
  在雪山數日,我受了風寒,高燒不斷,荷西與我商量了一會兒,決定放棄另外一個只有五千人的島嶼伊埃蘿,收拾了帳篷,結束這多日來的旅程,再乘船回大加納利島的家中去休息。過了一星期,燒退了,我們算算錢,再跟加納利本島的人談談,決定往上走,放棄一如撒哈拉沙漠的富得汶都拉,向最頂端的蘭沙略得島航去。
  也許大加納利接近非洲大陸的緣故,它雖然跟聖十字的丹納麗芙省同隸一個群島,而它的風貌卻是完完全全的不同了,這亦是加納利群島可貴的地方。
 
黑色沙漠


  人們說,加納利群島是海和火山愛情的結晶,到了蘭沙略得島,才知道這句話的真意,這是一片黑色低矮平滑的火山沙礫造成的樂園,大地溫柔的起伏著,放眼望去,但見黑色和銅銹紅色。甚而夾著深藍色的平原,在無窮的穹蒼下,靜如一個沈睡的巨人,以它近乎厲裂的美,向你吹吐著溫柔的氣息。
  這兒一切都是深色的,三百個火山口遍布全島,寧靜莊嚴如同月球,和風輕輕的刮過平原,山不高,一個連著一個,它是超現實畫派中的夢境,沒有人為的裝飾,它的本身正向人呈現了一個荒涼詩意的夢魘,這是十分文學的夢,渺茫孤寂,不似在人間。
  神話中的金蘋果,應該是藏在這樣神秘的失樂園裏吧!蘭沙略得島因為在群島東面的最上方,在十四世紀以來,它受到的苦難也最多,島上的土著一再受到各國航海家和海盜的騷擾、屠殺,整整四個世紀的時間,這兒的人被捉,被販為奴隸,加上流行瘟疫的襲擊,真正的島民已經近乎絕種了,接著而來的是小部份西班牙南部安塔露西亞和中部加斯底牙來的移民,到了現在,它已是一個五萬人口的地方了。在這樣貧瘠的土地上,初來的移民以不屈不撓的努力,在向大自然挑戰,到了今天,它出產的美味葡萄、甜瓜,和馬鈴薯已足夠養活島上居民的生活。更有人說,蘭沙略得的島民,是全世界上最最優秀的漁夫,他們駕著古老的,狀似拖鞋的小漁船,一樣在大西洋裏網著成箱成箱的海味。
  來到蘭沙略得,久違的駱駝像親人似的向我們鳴叫。在這兒,駱駝不只是給遊客騎了觀光,它們甚而在田裏拖犁,在山上載貨,老了還要殺來吃,甚至外銷到過去的西屬撒哈拉去。
  在這七百多平方公裏的島上,田園生活是艱苦而費力的,每一小塊葡萄園,都用防風石圍了起來,農作物便生長在這一個淺淺的石井裏。潔白的小屋,平頂的天臺,極似阿拉伯的建築風味,與大自然的景色配合得恰到好處,它絕不是優雅的,秀麗的,它是寂寂的天,寂寂的地,吹著對岸沙漠刮過來的熱風。
  也許是這兒有駱駝騎,又有火山口可看的緣故,歐洲寒冷地帶來長住過冬的遊客,對於這個特異的島嶼很快的就接受了,加上它亦是西班牙國家公園中的一個,它那暗黑和銅紅的沙漠裏,總有一隊隊騎著駱駝上山下山的遊人。
  為了荷西堅持來此打魚潛水的方便,我們租下了一個小客棧的房間,沒有浴室相連,租金卻比拉芭瑪島高出了很多。
  這兒有漁船、有漁夫、港口的日子,過起來亦是悠然。
  當荷西下海去射魚時,我坐在碼頭上,跟老年人談天說地,聽聽他們口中古老的故事和傳說,晚風習習的吹拂著,黑色的山巒不長一粒花朵,卻也自有面對它的喜悅。第三日,我們租了一輛摩托車到每一個火山口去看了看,火山,像地獄的入口一般,使人看了驚嘆而迷惑,我實在是愛上了這個神秘的荒島。
  大自然的景色固然是震撼著我,但是,在每一個小村落休息時,跟當地的人談話,更增加了旅行的樂趣,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存在,再美的土地也吸引不了我,有了人,才有趣味和生氣。
  旅社的老板告訴我們,來了蘭沙略得而不去它附屬的北部小島拉加西奧沙(LaGraciosa)未免太可惜了。我們曾在山頂看見過這個與蘭沙略得只有一水之隔的小島,二十七平方公裏的面積,在高原上俯瞰下去,不過是一片沙丘,幾戶零落的人家,和兩個不起眼的海灣而已。
  “你們去住,荷西下水去,就知道它海府世界的美了。”幾乎每一個漁民都對我們說著同樣的話。
  在一個清晨,我們搭上了極小的舴艋船,渡海到拉加西奧沙島去。去之前,有人告訴我們,先拍一個電報給那邊的村長喬治,我想,有電信局的地方,一定是有市鎮的了,不想,那份電報是用無線電在一定連絡的時間裏喊過對岸去的。
  村長喬治是一個土裏土氣的漁民,與其說他是村長,倒不如叫他族長來得恰當些。在這個完全靠捕魚為生的小島上,近親與近親通婚,寡婦與公公再婚,都是平淡無奇的事情,這是一百年流傳下來的大家族,說大家族,亦不過只有一百多人存留下來而已。
  我們被招待到一個木板鐵皮搭成的小房間裏去住,淡水在這兒是極缺乏的,做飯幾乎買不到材料,村裏的人收我們每人五百塊西幣(約三百元臺幣)管吃住,在我,第一次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小島上,有得吃住,已是非常滿足了。每一次在村長家中的廚房裏圍吃鹹魚白薯,總使我想到荷蘭大畫家梵高的一張叫“食薯者”的畫,能在這兒做一個畫中人亦是福氣。
  拉加西奧沙島小得一般地圖上都無法畫它,而它仍是有兩座火山口的,不再熱熾的火山口裏面,被居民辛苦的種上了蕃茄,生活的掙紮,在這兒已到了極限,而居民一樣會唱出優美的歌曲來。
  荷西穿上潛水衣的時候,幾乎男女老少都跑出來參觀,據他們說,二十年前完全沒見過潛水的人,有一次來了幾個遊客,乘了船,背了氣筒下海去遨遊,過了半小時後再浮上來時,發覺船上等著的漁民都在流淚,以為他們溺死了。荷西為什麽選擇了海底工程的職業,在我是可以了解的,他熱愛海洋,熱愛水底無人的世界,他總是說,在世上寂寞,在水裏怡然,這一次在拉加西奧沙的潛水,可說遂了他的心願。
  “三毛,水底有一個地道,一直通到深海,進了地道裏,只見陽光穿過飄浮的海藻,化成千紅萬紫亮如寶石的色彩,那個美如仙境的地方,可惜你不能去同享,我再去一次好嗎?”
  荷西上了岸,曬了一會太陽,又往他的夢境裏潛去。
  我沒有去過海底,也不希望下去,這份寂寞的快樂,成了荷西的秘密,只要他高興,我枯坐岸上也是甘心。
  那幾日我們捉來了龍蝦,用當地的洋蔥和蕃茄拌成了簡單的沙拉,人間處處有天堂,上帝沒有遺忘過我們。
  在這個芝麻似的小島上,我們流連忘返,再要回到現實生活裏來,實在需要勇氣。當我們從拉加西奧沙乘船回到蘭沙略得來時,我已經為即將終了的旅程覺得悵然,而再坐大船回到車水馬龍,嘈雜不堪的大加納利島來時,竟有如夢初醒時那一剎間的茫然和無奈,心裏空空洞洞,漫長的旅行竟已去得無影無蹤了。
 
大加納利島


  這本來是一個安靜而人跡稀少的島嶼,十年前歐洲渴求陽光的遊客,給它帶來了不盡的繁榮,終年泊滿了船只的優良大港口,又增加了它的重要性。西班牙政府將這兒開放為自由港之後,電器、攝影,手表,這些賦重稅的商店又擠滿在大街小巷,一個亂糟糟的大城,我總覺得它有著像香港一式一樣的氣氛,滿街無頭蜂似的遊客,使人走在它裏面就心煩意亂。
  有一次我問國內漁業界的巨子曲先生,對於大加納利島的印象如何,因為他每年為了漁船的業務總得來好多次,他說:“沒有個性,嘈雜不堪,也談不上什麽文化。”我認為他對這個城市的解釋十分確切,也因為我極不喜歡這個大城的一切,所以荷西與我將家安置在遠離城外的海邊住宅區裏,也感謝它的繁榮,無論從那裏進城,它都有完善的、四通八達的公路,住在郊外並無不便的地方。
  大加納利島的芭蕉、煙草、蕃茄、黃瓜和遊客,都是它的命脈,尤其是北歐來的遊客,他們乘著包機,成群結隊而來,一般總是住到三星期以上,方才離開,老年的外國人,更是大半年都住在此地過冬。正因為它在撒哈拉沙漠的正對面,這兒可說終年不雨,陽光普照,四季如春,沒有什麽顯明的氣候變化。一千五百三十二平方公裏的面積,居住了近五十萬的居民,如果要拿如候鳥似的來度冬的遊客做比較,它倒是遊客比居民要多了。
  這兒的機場豪華寬大,每一天都有無數不同的班機飛往世界各地,南部的海灘更是旅館林立。島上中國餐館有許多許多家,他們的對象還是北歐遊客,本地加納利人對於中國菜還沒有文明到開始去嘗試的地步。
  令人驚異的是,我所認識的大加納利島的本地朋友,並沒有因為遊客的增加而在思想上進步,他們普遍的仍然十分保守,主食除了馬鈴薯和面包之外,還有不可少的炒麥粉,也就是此地叫它做Goflo的東西,外來的食物,即使是西班牙本土的,仍然不太被他們接受。
  此地的女孩一般早婚,二十二歲還沒有男友在老一代的父母眼中已是焦急的事情了。
  這兒如我們中國汕頭式抽花的臺布和餐巾,亦是他們主要賣給遊客的紀念品。另外由印度和摩洛哥過來的商人所開的“巴撒”,亦是遊客購物的中心,店內的東西並不是本地的土產,東方的瓷器、裝飾品,在這兒亦擁有很大的市場。去年,在大加納利島的北部,因為一個醫生和他的助手,還有鄉間多人看見一個被稱為飛碟的天空不明的物體,這兒又熱鬧過一陣。國內大華晚報上,也曾刊登過這一個消息。
  其實,在鄧尼肯所寫的“史前的奧秘”那本書裏,亦曾舉出存在大加納利島上那二百八十多個洞穴建築方式的謎,因為鄧尼肯認為,這些洞穴是太空人用一種噴火的工具或一種光線開出來的,絕不是天然或世人用工具去挖的,我因為看過這本書,所以也曾兩度爬上那個石窟裏去觀察過,只是看不出什麽道理來。
  飛碟的傳說,經常在這兒出現,光是去年一年,在富得汶都拉島和丹納麗芙島都有上千的人看見,三月十三日西班牙本土的“雅報,”還辟了兩大張在談論著加納利群島的不明飛行體。
  我個人在撒哈拉沙漠亦曾看過兩次,一次是在黑夜,那可能是眼誤,一次是黃昏在西屬沙漠下方的一個城鎮。第二次的不明體來時,整城停電,連汽車也發不動,它足足浮在那兒快四十分鐘,一動也不動,那是千人看見的事實,當然那亦可能是一個氣球的誤會,只是它升空時所做的直角轉彎,令人百思不解,這又扯遠了。
  加納利群島只在撒哈拉沙漠一百公裏的對面,想來飛碟的入侵也是十分方便的。
  這所說的只是大加納利島這幾個月來比較被人談論的趣事之一而已。
  我住的鄉下有許多仍有種蕃茄為生的農人,他們誠懇知禮,蕃茄收成的時候總是大袋的拿來送我,是一群極易相處的鄰居。人們普遍的善良親切,雖然它四季不分的氣候使人不耐,我還是樂意住下去,直到有一天,荷西與我必須往另一個未知的下一站啟程時為止。
  加納利群島一向是遊客的天堂,要以這麽短短的篇幅來介紹它,實在可惜,希望有一天,讀者能親身來這個群島遊歷一番,想來各人眼中的世界,跟我所粗略介紹的又會有很大的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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