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天性嗜吃。昔日,東坡先生寓居惠州時,不獨拜倒在荔枝的紅繒裙下,因見「豐湖有藤菜,似可敵蓴羹」,遂生出終老之念。可見失意歸失意,一個隨遇而安的人遇到饞蟲發作時,最是無藥可醫的。

南下入粵,十餘年來「樂不思蜀」,粵菜居功至偉。粵菜與故鄉的川菜同列八大菜系之要津,一則重本味,一曰「吃作料」,道殊懸遠,本來是值得攻錯互參的。然而,時間一長,自己下廚的結果,卻是所有饌肴羹湯的性情、面貌都變得似是而非,滿嘴都是不正宗的歪趣,從歪趣之中又無端生出許多怪談來。

比方說吃雞,廣東人號稱「無雞不成宴」。袁枚的《隨園食單》也說:「雞功最巨,諸菜賴之,故令羽族之首。」袁才子家的「羽族單」上,位列首席的就是「白片雞」,也即今天的白切雞,據說有「太羹元酒之味」。何為「太羹元酒之味」?上古祭祀先人所用的酒肉,不加任何調料,全憑本色,大璞不雕,堪比飲食界的獨孤九劍,有宗師氣象。

選適齡的「三黃」走地雞,雞肉過沸水以「七上八下」之手法汆燙,以「蝦眼水」微火浸熟,再以冰水冷激,俗稱「過冷河」。晾乾後斬件上桌,片片白玉鑲黃邊,皮脆肉滑,或點之以薑蓉,或淋之以蔥油,豉油椒圈亦可,調入芥末也得。因其無味而馭萬味,以致各地風物,莫不聽其號令。向西至湛江,蘸料將沙薑碎與熟花生油同煉,幽涼似藥,食之覺翩翩仙味,清風明月俱在齒間;再往西至北海,用沙蟹汁的生腥帶出雞肉的鮮甜,實為陸海妙會。一見傾心,從此甘做煙波釣徒,浮槎海上,可借宋詞名之——「漁家傲」。

嶺南白切雞,上海白斬雞,海南文昌雞,都是冷盤中的謙謙君子,儀容整飭、素淨,血色都藏在骨子裡。川人有匪氣,川菜中的口水雞是前菜中的莽漢,白生生的肉塊,壯烈地泡在一汪殷紅的油辣子海椒裡,明目張膽地血流成河。每每讓人想起倪匡的口頭禪——真是好吃到「慘絕人寰」。

如果說南粵的白切雞給人一種夜黑風高、文君私奔之愉悅,那麼川幫的口水雞可比英台殉情,撞碎的墓碑,撒作滿滿一盤白芝麻、花生粒。至於調料,要用紅油、花椒、香菜、蒜泥、薑末、蔥花、糖、醋、醬油、麻醬、香油等十多種調和而成,繁瑣程度稱得上是廚房裡的煉金術。每一味都是翻轉波折的劇情,到最後都羽化成蝶,只剩麻和辣,盤桓繞逐於舌根兩側,恆久如同傳說中的幸福人生。

白切雞、口水雞,是雞宴中的白牡丹與紅玫瑰。黃偉文填詞的〈花千樹〉未嘗不是世間多情的「雜食動物」之寫照: 「風景看盡至甘心」,「也未決定哪位合襯」。於是索性左擁右抱,雙雙做了至親。(收藏自 015-11-13 09:13:01 聯合報 郭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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