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前面我們已經對不幸福的人作了充分的討論,現在我們開始討論有關幸福的人這一饒有趣味的話題。從我的一些朋友的言論和著作中,我幾乎就要得出下面的結論了:幸福,在現代世界,已經是不可能的了。然而,通過反思,到外國旅行以及和我的花匠聊天,我發現這種觀點被驅散得無影無蹤了。在前面的章節中,我已論述了我的那些朋友的不幸;在本章,我想考察一下在我的一生中所遇到的那些幸福的人。
幸福有兩種,當然,這中間還有許多層次。我說的這兩類,也可以被稱作現實的和幻想的,或肉體的和精神的,或情感的和理智的。當然,在這些不同的名稱中選擇一種恰當的名稱,這主要視論點而定,在這兒,我不打算證明任何論點,而僅僅打算去描述。也許描述這兩種幸福的差異的最簡單方法是:一類幸福是對所有的人都敞開胸懷,另一類幸福則對能讀會寫的人情有獨鐘。當我還是個小孩子時,我認識一個掘井工,在他身上充滿了幸福。他身材極為高大,肌肉極為發達,但是既不會讀又不會寫。當他在1885年得到一張國會選票時,他才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有這麽一個機構存在,他的幸福並不來自於知識,也不是基於對自然法則、物種完善、公共設施公有權。安息日會的最終勝利,或知識分子認為的人生樂趣所必不可少的任何信條,而只是基於軀體的活力,足夠的勞作和對石塊這類並非難以逾越的障礙的征服。我那位花匠的幸福也是與他同種類型的,他一年四季與野兔作戰,他說起這些小動物,就像倫敦警察廳提起布爾什維克分子一樣;他認為它們行事詭秘,詭計多端,兇惡殘忍,只有同樣的精明伶俐的對手才能和它們作一較量。正像那些聚集在凡爾哈拉大廳裏的英雄4門,他們每天都在追捕一頭野豬,這頭野豬每天晚上被他們殺死,可是第二天早上又奇怪地復生了。我的花匠也能捕殺其死敵,而並不擔憂第二天那死故重新復生。那花匠雖然已經有70多歲的年紀了,可地從不停息,為了幹活,他還得每天騎車跑上16英裏的山路,但歡樂之泉是取用不盡的,那源頭恰恰來自“那些兔意子們”。
你也許會說,像我們這類讀書人,是體驗不到這種單純的快樂的;如果我們對兔子這般小的動物發動戰爭,我們能從中體味出什麽快樂來呢?在我看來,這種觀點實在膚淺。一頭兔子要比黃熱病桿菌大得多,但一個擁有知識的人尚且能夠從與後者的搏鬥中得到快樂。從情感的內容這一方面說,那些受過最高教育的人的快樂,與我的花匠的體驗到的快樂並無不同;教育造成的差異僅僅是快樂的形式不同而已。成功的快樂需要困難跟隨,即使在最後這種困難得以克服,但它必須使得成功在開始時沒有把握。這也許就是別對自己的能力估計過高乃是幸福的源泉之一的原因了。那種自我評價偏低的人不斷地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驚奇,反之,那種自我評價過高的人則往往為自己的失敗感到驚奇。前一種驚奇是令人高興的,後一種則令人沮喪。因而明智的做法是既不無端地自負,也不自卑,得連進取。動都沒了。
在那些受過更高級的教育的社會成員當中,現在最幸福的要數科學家了。他們中間許多最傑出的人在情感上是純樸的,他們能夠從自己的工作中獲得一種滿足,這種滿足是如此深刻,以至於吃飯、結婚對他們來說都是樂不可言的了,藝術家們和文人學士將其婚姻生活中的愁眉苦臉當成是禮儀上的需要,而科學家則往往能充分地享受這古老的天倫之樂,其原因在於,他們智力中的較高部分完全被自己的工作所占用,而不允許侵入到自己無能從事的領域,在他們的工作中,他們感到幸福,因為在如今的時代科學發展迅速,力大無比;因為這一工作的重要性既不被他們自己也不被外人所懷疑。因此,他們沒有必要擁有復雜的情感,因為簡樸的情感已經遇不到阻力了。復雜的情感象河水上的泡沫;平緩流動的河水遇上障礙便產生泡沫。只要生機勃勃的水流沒有受阻,那麽它便不會泛起小小的浪花,粗心的人則往往對其蘊藏的力量視而不見了。
在科學家的生活中,幸福的全部條件都得到了實現。他有一種能充分展示自己的能力的活動,他獲得的成就,不管是對他自己來說,還是對那些甚至有時並不理解他們的普通大眾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在這一點上,他比藝術家幸運。當公眾不能理解一幅畫或一首詩歌時,他們的結論往往是:這是一幅糟糕的畫或這是一首糟糕的詩。當他們不能理解相對論時,他們都下結論說(這倒在理),他們受的教育不夠。結果便是:愛因斯坦受到景仰,而畫家卻在閣樓中饑腸鍵限,愛因斯坦是幸福的,而畫家則是不幸福的。以一貫的我行我素來對抗公眾的懷疑態度,在這種生活中,很少有人是真正幸福的,除非他們能自己關在一個排外的小圈子內,忘記外面的冷漠世界。而科學家,由於除了同事,其他的人都器重自己,因而不需要小圈子。相反,藝術家則處於要麽選擇被人鄙視,要麽做卑鄙無賴的人的痛苦不堪的處境之中。如果這位藝術家具有驚人的才華,那麽他必定會招致非此即彼的厄運:如果他施展了自己的才華,結局便是前者;如果他深藏不露,結局便是後者。當然事情並非永遠如此。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時期,那時優秀的藝術家們,甚至在他們年紀尚輕時,便為人們所尊重。於勒二世①雖說可能對米開朗基羅是不公平的,但他從不貶低米開朗基羅的繪畫才能。現代的百萬富翁,他可以給才華耗盡的老藝術家萬貫錢財,但他絕不會認為,藝術家所從事的活動,與他的一樣重要,也許這些情況與下述事實有關,即:一般而論,藝術家比科學家更不幸福些。
我認為,必須承認以下事實:在西方國家,許多知識階層中的年輕人,由於發現沒有合適的職業適合自己的才能,從而越來越感到不幸,然而,這種情況並不見於東方國家。現在,世界其它地方的年輕人大概都不如蘇聯的知識青年們那麽幸福,蘇聯的年輕人要去建立一個嶄新的世界,因而相應地具有一種熱誠的信仰,老年人有的被處死了,有的被餓死了,有的被放逐了,有的被清除了,這樣,他們便不能強迫年輕人在要麽行兇為惡,要麽無所事事之間作出唯一的選擇,就象在所有的西方國家裏一樣。對有教養的西方人來說,蘇聯青年的信仰也許是無情的,可是對於信仰,他們除此之外還能提出什麽異議呢?這些青年人確實在建立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符合人們意願的世界,這世界一旦建成,它幾乎毫無疑問將使普通的蘇聯人比起革命前來要幸福得多。這一世界,也許並不適合於有文化的西方知識分子居住,但他們也並不非得去那裏生活才行。因而,無論從哪一個實際的角度來判斷,蘇聯青年的信仰是持之有據的,除了基於理論的種什批評之外,對這一信仰進行的譴責——說它是非人道主義的——實在是毫無道理。
在印度、中國和日本,外部的政治環境擾亂了青年知識分子的幸福,但不存在像西方國家那樣的內部障礙。許多活動對於年輕人來說是極為重要的,如果這種活動能夠取得成功,那麽青年人便會感到幸福。他們覺得自己在國家以及民族生活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們有著日思夜盼的目標——雖說這種目標的實現面臨著重重困難,但並不是無法實現的;而西方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在日常生活中,常表現出玩世不恭的態度,這種態度乃是安逸和軟弱的揉合物,軟弱使人感到一切忙碌勞作都是不值得的,安逸則使這一痛苦的感受變得可以容忍。在整個東方;大學生們能希望對公眾輿論有很大的影響,而這在西方都是不可能的。不過,東方大學生發財的機會比西方大學生要少得多。正因為既不軟弱又不安逸,他才成為一個改革家或革命者,而不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改革家或革命者的幸福有賴於公共事業,哪怕在面臨死神的時候,他或許比那些玩世不恭的人享受的幸福還多,還實在。我記得有一個年輕的中國人,他來我校作客,並打算回去在反動勢力的區域內建立一所與我校相似的學校。雖然這樣做的結果也許會是他的腦袋落地,但他是那般平靜和幸福,以至於我也不得不暗自稱羨。
然而,我並不是主張,只有這些平凡的幸福才是可能的。實際上,只有少數人才能擁有它們,因為它們需要一種極不尋常的能力和廣博的興趣。並不是只有傑出的科學家才能從自己的工作中獲得樂趣,也並不是只有大政治家才能從其鼓吹的事業中獲得愉悅。工作的樂趣對所有具備特殊才能的人都是敞開的,只要他能夠從自己的技能的適用中獲得滿足,而不是要求全世界的贊譽就行。我曾經認識一位少年時雙腿便殘廢的男子,在後來的漫長歲月裏,他非常寧靜、幸福。他之所以會有這麽幸福,是因為他創作了一部長達五卷的關於玫瑰花枯萎病的專著。在我眼裏,他是這方面的第一流專家。我無緣結識一大批貝殼學家,但是從認識他們的人那兒,我知道研究貝殼確實給那些樂此不疲的人帶來了幸福。我還認識一位世界上最優秀的排字工,他是所有那些有誌於創新字體的人的榜樣。但是,那些有聲望的人對他的尊重所給予他的快樂,遠不及他運用自己的技巧時獲得的真正的快樂——這一快樂與優秀的舞蹈家從跳舞之中獲得的快樂大體相當。我也認識另外一些排字能手,他們能排數學字體,景教手稿,楔形文字,或任何冷僻和困難的文稿。我並沒有去專門研究和考察這些人的私生活是否幸福,但我相信,在工作時間裏,他們建設性的本能是得到了充分的滿足的。
人們習慣於認為,在我們的機器時代,技術性工作所提供的快樂比過去的手工時代更少了。我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確實,今天,技術工人從事著與吸引著中世紀行會的活動迎然不同的工作,但是在機器經濟中,他仍然具有舉足輕重、不可或缺的地位。那些制造科學儀器和精密機器的人,那些設計師,那些飛機工程師,司機以及其他許多人,從事的仍然是一種幾乎可以讓技能得到無限發展的職業。就我以往的觀察,在相對落後的地區,農業工人和農民並不如汽車或火車司機幸福,在自己土地上耕作的農民,時而犁地,時而播種,時而收獲,這種工作確實豐富多彩,但這得看老天爺的險色行事,而且這些農民也確信這一點。但是,對於制造現代機械的人來說,他能意識到自己的力量,他能感到人類是自然的主人,而不是奴隸。當然,對於那些僅僅看管機器的人來說,這種工作是極端乏味的,因為他們機械地重復著同樣的操作,很少有變化。而且工作越乏味,他們就越有可能讓機器來操縱。機器生產的最終目的——我們的確遠未達到這一階段——在於建成這樣一種體制:機器從事一切乏味的工作,人類則從事變化多端和創造性的工作。在這樣的世界上,比起農業時代來說,工作將變得不再乏味,不再令人壓抑。在開始從事農業的時候,人類便習慣於枯燥無味的生活,以便擺脫饑餓的威脅。當人們依靠狩獵能獲得食物的時候,工作便成了一種樂趣。關於這一點,人們不難從富人們仍以這些祖先的職業為樂事的現象中找到證明。但是,自從引入了農業生產方式以後,人類便進入了毫無生趣,憂郁沈悶和瘋狂愚蠢的漫長時期,直到今天,我們才憑借機器的有益的操作得到了解放,感傷主義者當然可以大談什麽與泥土的親密關系,哈代筆下的世故農民的老辣智慧等,但是每個鄉村青年的願望之一,便是要擺脫甘心忍受風雨旱澇的奴役、寂寞長夜的境地。他們到城裏找活幹,因為工廠和電影院裏的氣氛是實在的,親切的。一般人的幸福的基本成分,包含著友誼與合作,人們能從工業中,而不是農業中更多地得到它們。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對事業信仰是幸福的源泉之一。我並不僅僅只考慮革命家,社會主義者,民族主義者,以及其他的受壓迫國家中的諸如此類的人,我還考慮到了許多更為卑微的信仰。我認識的那些相信英格蘭是十個失傳部落的後裔的人,幾乎總是幸福的,而那些相信英格蘭只是埃弗雷姆和馬納塞部落①的人,也會感到同樣地幸福。可是,我並不希望讀者對此產生信仰,因為我不會去鼓吹任何對於我來說是基於虛假信仰之上的幸福,出於同樣原因,我也不會去慫恿讀者相信,人應該僅僅依靠喜好生活,雖然在我看來,這一信仰總能給人帶來美滿的幸福,但是要想發現一些並不是異想天開的事情也是容易的,並且那些對此事真正感興趣的人們,則在閑暇時光也擁有了一種滿足,立足以排解人生空虛的感受。
與獻身平凡事業相近的是沈溺於某一愛好,在活著的最傑出的數學家當中,有一位將他的時間平均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用於數學,一部分致力於集郵。我想當他在前一部分中沒有取得進展時,後一部分也許就能夠起到一種安慰作用。當然,證明數學理論中的命題的困難,並不是集郵能夠解決的,郵票也不是能被收集的唯一物品,試想,古老的瓷器,鼻煙盒,羅馬硬幣,箭簇以及石器所展示的境界,該使你多麽欣喜若狂,心曠神怡?但是,我們當中的許多人都對這些純樸的平凡的快樂不置可否。雖然在小時候體驗過它們,但後來出於某種原因,我們都認為它們與人的成熟不相幹,這實在是大錯特錯。我認為,任何對他人不造成危害的幸福和快樂都應得到珍惜。就我而言,我收集河流:我從順伏爾加河而下中,從逆揚子江而上中獲得快樂,並且一直為沒有見過亞馬遜河和奧裏諾科河②而遺憾萬分。這些情感是極為純樸的,但是我並不為這些感情而羞怯慚愧。讓我們再看一下棒球迷的亢奮的快樂吧。這些棒球迷們熱情而又貪婪地的眼光註視著手中的報紙,電臺正在轉播那扣人心弦的場面。我認識一位美國第一流的文學家,他的作品以前給我的印象是極端憂郁的,但是自從我們見過第一次面後,結果就不一樣了,記得當時電臺正在報道一場生死攸關的棒球賽的結局,這位文學家忘了我,忘了文學,忘了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煩惱,他高興得狂叫起來,因為他所鐘愛的球隊贏得了勝利。從此以後,我在讀他的作品的時候,從書中人物的不幸中再也感受不到那種壓抑的感覺了。
然而,狂熱和愛好,在許多情況下,也許是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都不是根本的幸福之源,而只是對現實的逃避,只是對某些極端痛苦的、難以面對的時刻的忘卻。根本的幸福最有賴於對人和物的友善的關懷。
對人的友善的關懷是情感的一種形式,但不是那種貪婪的、掠奪的和非得有回報的形式。後者極有可能是不幸的源泉。能夠帶來幸福的那種形式是:喜愛觀察人們,並從其獨特的個性中發現樂趣,而不是希望獲得控制他們的權力或者使他們對自己極端崇拜。如果一個人抱著這種態度對待他人,那麽他便找到了幸福之源,並且成了別人友愛的對象;他與別人的關系,無論密切還是疏遠,都會給他的興趣和感情帶來滿足;他不會由於別人的忘恩負義而郁郁寡歡,因為他本來就不圖回報,也將很少得到這種回報。在另一個人心裏感到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的特性,在他那兒,反而成了樂趣的來源,他平心靜氣地對待這些特性。別人苦苦奮鬥才能獲得的成就,在他則是舉手之勞,不費吹灰之力。他幸福,所以他將是個愉快的夥伴,而這反過來又給他自己增添了許多幸福。但是,這一切必須出自內心,源自誠意,它絕不能產生了源自責任感的自我犧牲的想法。在工作中,它卻是糟糕的;人們只希望彼此喜歡,而不想忍耐、順從。自然而然地、不耗心計地喜歡很多人,也許就是個人幸福的最大源泉。
在前面一段文章中,我還談到了所謂的對物的友善的關懷。這一說法也許聽起來有點勉強;也許應當說對物的友善感是不可能的。盡管如此,在地質學家對石塊和考古學家對遺址所具有的興趣中,還是存在著與友善類似的東西的,這興趣也應當成為我們對待個人和社會的態度的一個因素,人們不可能對敵對的而不是友善的事物感興趣。一個人因為討厭蜘蛛,為了住到它們較少光顧的地方,也許會收集有關蜘蛛習性的資料。但是這種興趣決不會產生像地質學家從石塊中獲得的那種快樂,雖然對無生命的東西所表現出來的興趣,不如對待自己的同胞的友善態度在日常幸福的成份中那麽有價值,但是它仍然是很重要的。世界廣差無垠,而我們自身的力量卻是有限的,如果我們把所有的幸福都局限於自身之內,那麽不向生活索取更多的東西就是很困難的,而貪求的結果,一定會使你連應該得到的那一份也落空。一個人,如果能憑藉一些真正的興趣,例如曲倫特會議①或星辰史等,而忘卻自己的煩惱,那麽當他漫步回到一個無關個人的世界時,一定會發現自己覓得了平衡與寧靜,使他能用最好的方法去對付自己的煩惱,同時得到真正的、哪怕是短暫的幸福。
幸福的秘訣在幹:使你的興趣盡量廣泛,使你對那些自己感興趣的人和物盡量友善,而不是敵視。
這裏我對幸福的種種可能性作了初步的探討,以下章節將作進一步的討論,並對如何擺脫憂郁的心清提出一些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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