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隆:如何看中國文化的崛起

        鄭永年教授最近有一篇文章——《為什麼中國文化沒有崛起》,就這一命題討論的前提是:中國文化之崛起乃必要之事。目前,類似的研究不少,我倒有一問:中國文化真的有必要崛起嗎?或言,我們應怎樣討論中國文化的崛起?

  鄭教授的這篇文章談得還不能算是中國文化的崛起,而其實是中國綜合國力的崛起,每當出現“1840年”這個年代,再想從純文化角度談論“崛起”的學者也休想控制好命題的外延。當然,你也可以說:不存在“純文化”這回事,中國文化的崛起就是中國綜合國力的崛起。即便我們采取文化的狹義概念,也會發現:“崛起”是個很不容易掌控的話題。這個話題為何不易掌控?
  首先,那些用於宣判中國文化是否崛起的標準值得懷疑。文化崛起的標準究竟是什麼?有人說:文化嘛,軟實力是也,一國的商品能走向全世界,他們的價值觀也會隨之走出去。但我們看看歷史:古羅馬的皇帝視中國來的絲綢為至寶,但並沒有提出:要不我們羅馬人試試漢朝的政治制度,哪怕試試他們的禮義廉恥、忠孝節義?在今天,好萊塢、麥當勞等等湧進中國,我們消費得不亦樂乎,可自由主義、三權分立那套想真正打開影響,不知困難多少倍。一國的商品漂洋過海並不難,在今猶是,從這個角度看:中國文化已經崛起了,因為我們只在歷史上很短暫的幾年是貿易逆差,而中國人的吃苦耐勞、逆來順受更隨著“中國制造”為全世界所知;而美國文化恰恰沒有崛起,他們的商品固然進來,價值觀還在我們的安檢門前堵著,等著寬衣解帶,受一寸一寸的排查。尤其值得註意的是:並不只有中國官方拒絕美國文化、美國價值觀的輸入,中國的國民對他們的那套也是相當挑剔的。盡管網上有很大的聲音呼籲民主,但美國式的民主,很多人覺得在中國會水土不服,我們必須加入“中國特色”。可如何操作下去?前面無論怎樣拍胸脯,此問一出,也要閃爍其詞。總的來看,從消費的角度尋找文化崛起的標準是靠不住的。消費品本身就是一個終端,它隱去了太多真正具有文化意味的東西。當今的消費品還和當年的絲綢、瓷器不同,雖然都在標榜其藝術化的設計,但本質上不是藝術品,在營銷的導向下,人們對它迅速感興趣,而對它是怎麼來的毫不關心。
  文化崛起的標準還會是什麼?也有人說:一國文化被接受的程度。在這個角度,中國相比美國,與先前站在消費的角度看完全掉了個個。顯然,不只是中國人,全世界人都在被迫進入美國人的文化模式,媒體的風格也好,娛樂的方式也好,受教育者以及教育者的思路等等。我們倒不必不忿,從歷史的大視野看,美國擔當這一角色是充滿意外的,中國曾有機會成為現代社會的夢幻大國,但人類文化模式趨於統一則毫無意外,取決於生產力的革命,溝通方式的革命,社會價值觀的革命等等。問題是:我們就因此認定美國文化已崛起了嗎?人類文化模式趨於統一是看得見的,所謂的美國文化其實是各國文化,美國精神是一種普遍精神。自由民主人權等等,都已作為普世價值,言下之意:不是你美國人的貢獻,是人類走到這一步的必然。造物主決定把某一名山大川放在哪兒是他的事,我們作為人類誰攤上誰驕傲;命運女神、歷史女神一樣,我們作為被選擇對象同樣是很被動的。如果以美國文化的被接受程度較高論美國文化的崛起,全人類都可以說:我們的文化崛起了,只是美國人代表我們上臺領獎。
  再而,如果以一國文化被接受的程度論,我們必須看到:不同國民之間,相互了解是極其膚淺的。常常是還沒怎麼認識,出於人的善性,已經接受了你。我們說中國文化的崛起,如果以五湖四海唱京劇、背《論語》、寫方塊字這些來判定,可以斷言:永遠不會有那一天。中國文化今天的大格局早在兩千多年前已形成,世界有兩千多年的時間認識中國,但他們到今天對中國文化還是普遍無知,且談不上什麼認真的好奇的。就是在互聯網時代,很多外國人對中國的了解並不比1840年那時候一個外國人對中國的了解更多。屬於你民族的那一套,就安安心心地儲蓄在民族文化的銀行裏,不要苛求拿它去販什麼高利貸,能慢慢地貶值就已經很不錯了。一切拿本民族文化販高利貸的做法都屬於和國際“硬接軌”,拉郎配似的,全不在乎兩廂情願。能與中國文化產生共鳴的國家,遍看世界,不能說一個沒有,起碼不太多。事實上,我們對人家的文化就那麼關心嗎?也不是,大抵湊熱鬧而已。總之,我們很難以中國文化被接受的程度來作為中國文化崛起的標準,在普遍的以之為中國文化崛起的年代,中國文化的實際影響還是限於亞洲的幾個地方。美國、歐洲的文化為什麼相對容易?一方面要多謝命運女神、歷史女神的選擇,他們是現代化快車的第一批乘客;一方面,客觀上,歐洲也好、美國也好,要麼聯邦,要麼邦聯的,分出了許許多多相似度極高的文化區域,這些區域彼此聯系,又輕度隔膜,既能保持特色,又在精神上比較統一,給外人看來:文化的盤子很大,花紋又精美。中國文化的統一度太高了,尤其宋以後,給人的印象:這是一面墻,是一座長城,格局恢弘,但每一塊磚都差不多。《紅樓夢》之類自外於主流,不甘於做長城一磚的,實在少之又少。
  除了懷疑評價崛起的標準,其實我還想問:為什麼所謂的崛起,單單缺少自我的認同?非得是外國人怎麼看中國文化,不論中國的商品還是中國的藝術,而不能想一想:其實中國人自己認同自己的文化,就已經是一種崛起了。是的,我想請各位擡眼的正是這內在的認同。
  我不認為今天的中國人有多麼認同自己的文化。這裏還有一個前提要探討:今天的中國文化,即那個等著被認同的中國文化,其血緣是追溯到古中國還是馬恩列斯毛,或者難聽點,根本沒什麼血緣,是一頭沾著祖宗的血的野獸,而身在現代化、現代性的牢籠中?不好下這個結論。那,今天的中國人,更願意認同具有哪一種血緣的中國文化?
  這裏披露的問題其實是:我們對自己文化的了解也是很膚淺的,所以根本別想著怎麼放債給外國人,銀行的金庫裏很可能就剩財富的傳說了。在這種心靈背景下,我們對文化血緣的選擇不會統一——曾經闊氣的要復古,即回到馬恩列斯毛的棋盤裏;正在闊氣的要保持現狀,並不憚於做一頭只會舔傷口的野獸;未曾闊氣的要革新的,可什麼是新的呢?古典的東西挺新鮮,於是有國故派;西方的也新鮮,於是有洋派。中國人看中國文化,如今大抵如此,大抵。
  這就很難產生內在的認同。各家有一套文化的儀仗,雖然旗子都是“中國”,但你是鑼鼓點,我是交響樂,他是《春天的故事》……所謂中國文化的崛起,根本就沒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崛起,多少人利用這崛起的口號、旗號,倒行逆施其並不邪惡,然而深陷無知的用心。探討中國文化的崛起其實是個並不知從何下筆的苦事,你能說馬恩列斯毛的那一筆資源就不在中國文化裏面嗎?未免狹隘。但回到古典去的話,多古才叫古典呢?五四怎樣?乾嘉怎樣?《紅樓夢》怎樣?前七子、後七子怎樣?……近代以來,尤其建國以來,中國文化缺少一批連貫作業的整理者,倒有不少挖空心思的破壞者。
  在這以前,五四時的章太炎、魯迅,另一個路子的辜鴻銘、錢穆、陳寅恪等等,甚至胡適、顧頡剛,都在充當整理者。不管魯迅同不同意,他是留下《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等一系列研究的,間接的還有他對中國文化的批判,相當於開了一個後門,但沒有堵塞前門。更前面,曹雪芹是一個整理者,這個整理者更特殊,不需要與任何人拼成一副文化歷史的司南,他自己就是東西南北了。曹雪芹起到的一個作用五四那一代人其實是接力過來的,就是整理中國的語言,再確切些,中國的白話。中國古白話的傳統肇極於《紅樓夢》,那時候的人是怎麼說話的,各個階層,各種背景,甚至同一階層同一背景裏不同的性格,《紅樓夢》是一部古白話的辭典。整理近代白話的工作就到了魯迅、胡適的手裏,翻譯體的白話怎麼說,魯四老爺、灰五嬸的白話怎麼說,莊木三和愛姑們的白話怎麼說等等。白話文的傳統是從中國傳統文化而來的,如果能自然發展到今天,不受到革命話語和革命官僚話語的橫切,我們面對“中國文化”四個字,可能還沒那麼難以下手。失去白話文傳統,外來語和網絡語言大鬧現代漢語,我最難過的事就是:上網遇到的是一套嚴重雷同,同時極其粗俗的語言,到哪裏都是“吐槽”;學習、工作中是兩套味同嚼蠟、刻板虛偽的語言——學術八股和作報告用語。想要對自己的文化發生認同,起碼要有語言上的認同,語言之於文化的關系在此不探討了,但我們誰都知道:沒有語言上的融洽,憑什麼去談文化上的和解?
  倒不能說中國文化的崛起完全是中國人會否認同中國文化的問題,也不能說這種認同須以語言上的融洽為前提,文化這件事本身難說必要條件,都是充分條件。文化固然可以作為一種實力,但它首先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的總感想。我的想法很簡單:讓中國文化在中國人中間先崛起;讓中國人先愛上,而非不得不用中國的語言。
  
   寫於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4月24日星期三

(收藏自2013-05-13《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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