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光的印象(下)

這專家的判斷解釋了為什麼我不耐煩聽人家作學術報告,或參加什麼研討會議,也解釋了為什麼到茶樓飲茶我吃完就嚷要離開。這發現解釋了雖然一般學習我快如閃電,但學語言發音一塌糊塗。至於我喜歡聽古典音樂,則奇哉怪也。

提到上述,因為二戰前,五歲,我的客家話說得流利,而二戰期間,七歲,在廣西,說廣西話有一百分。然而,不久前重遊廣西,一句廣西話也聽不懂!

未識字時背得出的數之不盡的詩詞古文,今天大部分還記得,而年輕時的記憶力可以擺擂台,為什麼語言發音的記憶力只有智商零蛋的水平呢?希望專家們有以教我。

廣西話一得一失的經驗,似乎證明我的高音失聰是後天而不是先天的﹕二戰前學語言發音沒有問題,但二戰後就不成了。語言上,這次廣西之行有另一項發現﹕比例上那裡說廣州話的人看來比廣東還要多。廣西人懂廣州話有悠久的日子,而內地開放改革後,外江客跑到廣東謀生的甚眾。

一九四五年,我隨母親離開廣西回到香港,最後經過的廣西城市是梧州。在廣西逃難時到過桂林(在那裡的真光中學附小唸過幾個月)﹑柳州(在那裡的中正中學附小唸過幾個月)﹑桂平(太平天國起義之地也)﹑平南(在那裡步行十個小時的一個名為那沙的小村住了一年,今天舊地無覓矣)。

七年前到過廣西,但說不上是真的重遊﹕坐飛機到桂林,船下漓江抵陽朔,乘車回桂林,坐飛機回港。這次為了攝影,到廣西四天細心看景物,真的重遊了。攝影要坐汽車,從廣州經肇慶抵梧州,住宿一晚。梧州是我五十九年前(!)到過的地方,那時是個小鎮,疏疏落落的一些小房子。日本仔投降不久,光復也,我們一家在那裡的一間小食肆吃了一頓飯,是兩年沒有這樣吃過的了。今天的梧州,市區人口四十萬,有高樓大廈,汽車不少,雖然市貌新舊不均,不乏破落之區。我想,五十九年,中國的人口上升了三倍,而作為市區的梧州,人口上升應該十倍以上。不敢想再過五十九年,中國的城市會是哪個樣子的?

我搞攝影的主要法門,是汽車從早出發,沿途見有可取之景就停車,命中率一般是八成左右。這法門的要點是選路,清晨喜歡右方是東,日暮則喜歡右方是西。左問右問,從梧州到陽朔,我選走國道321,因為聽說該路狹窄難走。經驗說,凡是難走的路大自然的景觀較佳。要先向西行然後轉北,我們早上五時出發。路不好走,加上屢次下車攝影,只三百公里路程走了九個小時。選走這路的重要收穫,是發現了陽朔以南的二十多公里的風景最好。一般到陽朔的遊客來自桂林,然後北走桂林。

(二)

話說下午二時從梧州抵陽朔,在酒店休息一個小時後,車行不到十分鐘抵遇龍橋,為的是按一下快門。朋友說遇龍橋有陽朔一帶最宏偉的名景。對名景沒有興趣,但我要一張廣闊的陽朔風景代表作,為攝影集來個開場白。我帶了一部底片寬達十七公分的照相機,奇怪的設計﹕鏡頭非一般的廣角,而是靠底片夠闊來吸納廣闊的大場面。不容易用,很少機會用上,但遇到適當的大場面此機的效果無與倫比。

果然,朋友說的對,遇龍橋上北望,大場面氣象萬千,扣人心弦。我算得準了,只按一下快門就有了交代。沖洗後看其效果很理想。

趕回酒店,要在日落前攝漓江。車行半個小時到興坪,以三百元租船攝漓江。導遊誤導﹕她說所有遊客都坐船到前美國總統克林頓到過的漁村小島一遊。一上該島就知道中計,立刻離開。太陽正在下山了,但在一些山隙間還見到。趕拍攝,湊夠一組十張可以出版的。不需要什麼朝霧晚霞,到處都是景,考眼力﹔船在行,斗手快。聽你指揮的船在江上行,拍不到詩意飛出來的作品是大傻瓜!

這裡要向讀者提示一下。國內的旅遊行業極盛,旅行社的主事人知道你多半不會回頭,指示導遊推介這裡有總統到過,那裡曾經拍過什麼電影﹑電視劇之類。這些是「綽頭」,中計的機會不少。你最好先多查詢,或要導遊衷心直說。導遊是知道的,而女的似乎比較誠實。

陽朔晚飯後我們到那裡的酒吧街一行,很熱鬧,氣氛像樣,難怪那麼多鬼子佬喜歡陽朔。我們只住一晚。本來要到桂林之北的龍勝去拍攝梯田的,決定放棄,因為日間見到的陽朔的南部大有可觀,要爭取晨光拍攝。

看官,攝影可取的光,一天只有四個小時﹕晨曦兩個小時,黃昏兩個小時。但日出與日落時的雲霧變化多,人算不如天算。最迷人的光,在稱意之朝,大約有二十分鐘時間。那是太陽未出而將要出的一瞬間,地區與山多山少有別,但大概是早上五時十五分到六時三十分之間。還不見太陽但突然天大亮,天的光反映在原野上。時來運到,你大約有二十分鐘的短暫美妙時刻。

有經驗的可以看天作判斷,但如果你的相機有測光器,最可靠的判斷是﹕還沒有太陽,但在一分鐘內測光器的光度突然跳升兩級。這就是了﹕光度跳升兩級後你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奔走。如果光度不跳升,那個早晨不會有我說的那種迷人的光。

陽朔南行早上五時出發,在酒店工作的一位小姐毛遂自薦,要親自帶我們去。她說沒有試過那樣早起,而八時多完工後,要給小費,找不到她,原來睡覺去了。是這位小姐的仁慈讓我們看到陽朔南下的橫向小路的絕妙圖畫。不會忘記送她一本將會出版的陽朔攝影集。

在酒店休息兩個小時後,東走賀州。本來打算從賀州早起到黃姚古鎮拍攝的,但路破難行,鎮不早開,要安排住在那裡的農家才可以有稱意的晨光拍攝。看圖片,黃姚應該是神州大地尚存的最幽美的古鎮。聽說一年後會有公路直達該鎮。那很好。也聽說因為國內的經濟發展得快,很多人離開黃姚到外地謀生,使不少房子空置了。這不妙。

(三)

太太安排行程從不出錯。多方考查,得到的結果,是這次廣西之行抽不出時間到黃姚古鎮了。晨曦拍攝了陽朔南部之後,回到酒店休息時,我計算一下到當時為止的攝影收穫。打算以陽朔為重心的攝影集,已暫名為《山一程,水一程》,但作品足夠嗎?算來算去,還未沖洗,估計可出版的只有四十多幀。這些包括從梧州到陽朔那一程所得。不去黃姚,我要從陽朔到賀州到廣東的路程中多獲二十幀可取之作。這不容易。預算是黃昏抵賀州,到大受吹捧的姑婆山拍攝,繼而早起走廣東,沿途再攝。殊不知姑婆山浪得虛名,半幀作品也沒有。後來細看才知道,賣廣告的姑婆山名景是由電腦砌出來的。

今天我有足夠的作品出版這本攝影集,主要是一項奇遇。那是在陽朔到賀州途中,我們碰上可能是天下間最幽美的荷塘。可惜是下午一時,光線最差的時刻。強而為之,也得佳作六幀,救一救那本攝影集。如果碰巧是晨曦最理想的環境,該荷塘可以容易地攝成絕響!

荷花的攝影作品數以萬計,但來來去去都是花花葉葉,又或者加一兩隻蜻蜓,很老土的。當然,高人對花葉的處理不尋常,有可觀,但荷花與大自然的風景合併是另一回事。我曾經為這個要求兩次到南京以北的金湖。這一次遇上的,是天下奇景。想想吧。荷塘數十畝,花葉疏密有致,塘中有樹,背景是樹,樹後的背景是陽朔一帶的奇山。有了六幀意外的荷花收穫,其他在回歸途中就比較容易了。

離開廣西,入廣東之境,有很大的感慨。一界之隔,廣東市鎮的街道與建築物是明顯地勝於廣西的。這是說,論經濟情況,廣東顯然比廣西高出相當多。不同省政府的財富資源有別,邊界兩面的市鎮的生活之別也容易看出來了。

廣東的經濟發展特別好,主要是開放改革後不少香港人到那裡投資設廠,帶動了整個珠江三角洲的工業。我認為廣西的先決條件不差,其經濟發展應該比見到的好。不知他們行錯了什麼政策。這裡試舉廣西的先決優點,給他們鼓勵一下。

(一)是沿海省份,雖然沒有頂級海港,但海岸線那麼長,建造夠用的貨運港口總有辦法。

(二)天氣溫暖,在石油價格不斷上升的時代,溫暖之區有大優勢。

(三)風景幽美,不限於桂林﹑陽朔一帶——熟知的朋友說差不多整個廣西都是風景區。旅遊行業廣西有條件搞得比目前好很多。另一方面,內地富有的人愈來愈多,要購買度假別墅,廣西相當理想。

(四)雖然山多,但不少直上直落,易耕的農地有的是。加上水源充足,農業有可為。目前那裡的農產品物價是明顯地低於廣東的。(五)經濟重點當然是搞工業。廣西的水源充足,天氣溫暖(有助電力供應)而又是沿海,工資相宜——這些皆利於工業。是沒有資料實據的隨意觀察,作不得準,但我這種直覺很少錯。廣西的經濟落後於廣東可以理解,但落後那麼多就有問題。直覺說﹕他們的經濟政策是做錯了一些事,或在某方面走錯了路向。

二○○四年九月十六日

資興是個小鎮,不見經傳,只是幾年前被一個攝影者發現了秘密,傳開了,一舉成名。位於湖南之南的郴州市之東二十五公里,從廣州去五個小時車程。朋友,你喜歡搞攝影嗎?如果沒有識途老馬指點迷津,你跑到資興不會找出這個秘密。

故事是這樣的。三年前,一些熱心人士搞扶貧運動,要改善資興一帶的食水質量。找水源,尋尋覓覓,遇到一條水深且冷的江,早上有霧。一位搞攝影的,拍得一幀霧景,比賽獲獎,秘密就公開了。今天還是秘密,因為沒有識者帶路,外來的人不可能找到那個地方。

是個奇特的景點。識者雲,每年七﹑八﹑九三個月,每天早上必定有霧,風雨不改。我是為了第七本攝影集——《山一程,水一程》——的一些作品不滿意,要改進一下,才跑到資興去的。黃昏到了資興,進酒店後,趕到景點視察形勢。不起眼,有點失望。江不大,在峽谷之間,水冷而清,怎樣看也不是絕妙佳景。

但我知道,霧可以改變一切。

兩岸山高,太陽出得遲,翌晨我們六時才出發,十五分鐘後抵達場地。沿江開頭一段沒有霧,見到霧就是景點了。已有數十位攝影者在那裡等候,三腳架滿佈大約五十公尺寬的岸台。他們在等。等什麼呢?等他們聘請的兩艘漁艇。據說每艇六十元。姍姍來遲,兩艇六時四十分才到達。我一看就知道適者生存﹕艇形十分好,一隻艇上一個人穿上簑衣,頭戴草帽,另一隻有兩個人,都戴帽子,一個手持漁網,腰扎魚籃。應有盡有,無所不合。我想,這些就是演員了,道具齊備,設計得好,顯然是經過兩年的操作,受到眾多攝影者的建議與修改,才達到這個勝於亂真的境界的。

我從來不搞舞台攝影,但不反對。好作品就是好作品,沒有誰管是怎樣拍得的。我的困難是自己是個懶人,永遠提不起勁去安排什麼,只是拿起照相機,見到稱意的,就把快門按下去。我的專長是看光看得快,構圖掌握得快,而又因為四十多年前在黑房下過苦功,一看景物就知道相片的效果會如何。用負片,自成一家,發明了在曝光上「出術」,昔日在加州拜師者眾。

這次到資興攝霧,作為主角的兩艘漁艇不是我付錢的。不好意思叨他人的光,躲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去拍攝。殊不知膠卷用完了,太太到汽車替我取膠卷,聽到眾多攝影者中有人說﹕「這位是白頭教授的太太呀,教授是攝影老前輩,五十年前與簡慶福一起搞攝影的。」真的是五十年前嗎?是四十九年前,今天面對一個陌地的晨曦霧景,生命是四十九年後的黃昏,不勝感慨。

正在遐思,聽到遠處的影友大聲說﹕「讓他指揮漁艇,讓教授指揮好了。」怎麼可以呢?我處身的地方與他們的是兩回事,角度不同,適合我的不適合他們。漁艇是他們聘請的,不敢指揮,但還是拍得十來幀可取之作。

攝影者喜歡攝霧,有兩個原因。其一是霧的本身如夢如幻,有詩意。其二更重要﹕霧可以掩蓋難看的景物。少年時,我曾經攝得一幀獲獎的﹑全是白霧只有一小黑舟的作品。這次在資興景點的早上,霧不多,但不多有不多的好處——若隱若現的背景別有一番滋味也。資興的霧,好處有三。其一是季節適合時,朝朝有,不用碰巧。其二是霧夠白,空氣清新使然也。不夠白的霧,處理很麻煩,有時我要提升四個光度才可以勉強矯正。其三是那裡的霧飄忽無定,散集不常。變化多,看到不合意的稍等一下可能驚喜。

這就帶來資興攝霧最奇特的地方。一個完全不懂攝影的人,第一次初學,可以到那裡亂按快門,十多卷膠片後總會有一兩張可以入選國際沙龍的。這位初學者的困難不是攝不到,而是不懂得怎樣選出來。是的,懂得怎樣選就算是懂得一點攝影藝術了。笑塵埃四十九年非,我想到四十九年前到香港沙田拍攝霧景的往事。想當年,沙田是香港影友的最佳去處,暇日之朝,活像今天的資興霧點,堤岸滿佈攝影者。昔日沙田的場面比資興的大,可取的景物比資興的多,而霧也夠白。困難是,到沙田十次八次沒有霧。有時見到霧了,以為執到寶,但清風徐來,只數分鐘就要鳴金收兵。資興的霧在峽谷下,江上只有微風,把霧吹得飛來飛去,不散。

二○○四年十月二十一日

(一)

經不起朋友的邀請,也推不掉那些認為我的攝影手法最適宜處理九寨溝的景物的攝影愛好者的催促,太太和我終於最近到九寨與黃龍走了五天,其中四天集中於攝影,加起來操作了二十多個小時。六十八歲,天還未亮就起床,氣溫寒冷,氧氣不足,而在光線可取的時刻聚精會神地拚搏,苦不堪言,無恙歸來是大幸了。

衷心感謝成都的朋友與九寨的管理局。沒有他們鼎力協助不可能有那樣豐富的攝影收穫。他們在費用上的客氣是一回事,而在適當時刻送我們到景點是更重要的一回事了。要在日出之前抵達景點,沒有他們的幫忙是不能辦到的。

謀事在人,人可以做到的做足了。成事在天,天助我也。差不多每個攝影時刻都遇上最理想的光線環境。不止於此也。因為到九寨之前下了幾天雨,拍攝的頭兩天瀑布的水特別多。還有,去黃龍前的晚上那裡下大雪,到景點拍攝的晨早是有陽光的妙絕雪景。可能不幸的,是明知十月十五左右九寨的樹會變得色彩繽紛,但我們偷步,早到了一個星期,葉色並不華麗。後來看到他人攝的九寨的深秋色彩的作品——鮮黃及鮮紅的葉,鮮藍的水——覺得過於誇張,近於怪,就不埋怨自己早到一個星期了。

沒有嘗試過心理壓力那麼大的攝影操作。這是第一次還沒有見到場景就決定以一趟之行而出版一本有七十多幀作品的攝影集。朋友勞師動眾,奔走安排,但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跌個四腳朝天自己面目無光尚在其次,要怎樣對朋友交代呢?面皮再厚也不敢要求再作安排吧。

張家界我攝了兩天,陽朔三天,皆不夠作品成書,要在其他地方補攝。徽州三天足夠,但那是景物變化很大的地方,加上有黃山坐鎮,是不可多得的攝影環境了。這次九寨之行,我破例地預備了五天攝影,但時來運到,四天就足夠有餘,佳作逾百,攝影集要加厚了。

十月五日我們飛成都,六日飛九寨,飛機因霧誤時,下機後還有近兩個小時的車程,下午四時抵九寨,決定先入溝看看才到酒店。一看之下,心裡涼了半截﹕九寨與後來的黃龍一樣,不容易拍攝藝術作品!悶在心頭,當晚九寨管理局的副局長請吃飯時我顯得鬱鬱不樂,這裡謹向局長小姐致歉。晚上睡不,老是想要怎樣處理九寨的水才對。

早上六時三十分出發,還沒有太陽,山色水光可人,但四圍皆山,很暗,不用三腳架只能勉強攝兩三張,快門太慢多半不管用。抵諾日朗瀑布,水很大,還沒有太陽,但夠光拍攝了。遠不及尼加拉瓜瀑布那樣宏偉,但可以走近,有草樹襯托,比尼加拉瓜幽美得多,攝影遠為可取了。

正在拍攝,陽光突然湧現。那是在前山後樹之間的縫隙斜射而下,光極強,把瀑布照得雪白通透,奇景也。奇怪在他人的九寨攝影作品中沒有見過這樣的瀑佈景象。後來細想原因,認為一般旅遊的攝影者不會被容許那麼早到該瀑布,而那來自縫隙的陽光只維持大約十五分鐘,加上機緣巧合,幾天雨後水特別多。這些合併可遇不可求。我身在其中,身經百戰,當然立刻奔跑,可惜預料不到那奇妙的陽光只有很短的時間,動作不夠快,只按了六七次快門。

過了一天的早上,心有不甘,再按時到諾日朗瀑布。抵達後管理局派來的美貌小姐說,還有另一個更美的瀑布,陽光的效果大致相同,建議先試那處。我見該小姐把陽光的角度說得頭頭是道,依她前往,心想,明天早上還可以再來諾日朗。

去的地方是珍珠灘,沒有小姐指導不會知道灘下是瀑布。太陽從山下上升,把水灘照得如白銀瀉地。我一看就知道大難臨頭,因為光與影轉變得非常快,秒秒不同。那是一個廣大的平面斜灘,水在灘面石上急流,太陽從右下方上升,斜照灘面,只上升一小點,整個水灘的景觀全變了。事實上,我見到灘上的石影與樹影不斷移動,快於步行。

同行的助手替我背兩部照相機,也拿遮光的傘子。一時間我迅速奔跑,手忙腳亂,在水聲震耳的情況下大聲呼叫。看官要知道,我那部較大的照相機每膠卷只能拍四張,換膠捲起碼分多鐘時間。是沒有時間換膠卷的了,餘下還未曝光的一兩張要看得準,但光與影變得那樣快,又是此前沒有到過的地方,要怎樣判斷才對呢?

水聲隆隆中聽到小姐大聲說﹕「先到瀑布去,那裡的光也變得快。」「哪裡有瀑布呀?」我奇怪地問。她向左方一指,說﹕「直走,很近的,轉彎就是了。」是神奇的九寨,不百步瀑布奇觀就在眼前,猛烈的太陽斜光把水珠照成白霧一片。瀑布之旁有木梯,拾級而下,是從瀑頂下至瀑底了。光線一百分,我每下幾級就按一次快門。很近瀑布,水花飛來,衣服與相機盡濕。我只顧鏡頭,不顧其他,每次以手帕抹乾鏡面,一舉手就立刻把快門按下去。不能通過鏡頭細看構圖,因為不到幾秒鐘鏡頭盡濕,看不見景物。

沒有遇到過更為緊張刺激的攝影經驗。攝到瀑布底下時,我對太太說,九寨這本攝影集會有足夠的作品,不用擔心了。

三十多年前,一個寒冬的早上,在華盛頓州一條小河之旁下釣,意外地上一尾二十多磅的三文魚。但魚絲說明只可支持十二磅。我拿魚竿在河旁跟三文魚狂奔,搏鬥了半個小時而獲魚。興奮之後才發覺褲子被河旁上長得密密的灌木割碎了,雙腿血流如注。

有些人就這樣﹕為了追求,在重要時刻可以不顧一切。

(二)

九寨溝的瀑布雖然不大,但多而精,是搞攝影藝術的神品了。困難有二,都不容易過關。其一是水要夠多。雖然九寨的瀑布長年有水,但多水只出現在一連幾天雨後,雨停兩三天就差很遠。涓涓流水的山溪可愛,潦水盡而寒潭清也可愛,但瀑布水不多就不可愛了。九寨的瀑布攝影作品雖多,大水的少見。

第二個困難是陽光的問題。沒有陽光也可以攝得好的瀑布作品,但美中不足。強烈的大側光把瀑布照得通透,水花彷彿白霧飄浮,疑是銀河落九天,有點瀟灑,有點無奈,才是瀑布的感情所在。九寨的困難,是山高樹多谷窄,稱意的瀑布陽光為時短暫,加上要有雨後大水的合併,很有點苛求。我一連兩個早上遇到那一百分的景象,雖然有點手忙腳亂,卻也不枉九寨之行。

話說十月八日早上攝完了珍珠灘的瀑布,到箭竹湖的比較平凡的瀑布攝了一陣。小姐說,還有一個精彩的,在熊貓湖,下午才有陽光。回到酒店用膳休息後,到熊貓湖已是下午三時了。陽光只剩少許,趕攝幾幀可取的就沒有陽光了。我的心還在珍珠灘,考慮所有選擇之後,九日的清早再去。可惜不僅沒有陽光,水量也大幅度地減少了。

珍珠灘攝不成,跑到九寨盡頭的荒草湖碰運氣。湖不可觀,但上頭有山溪,太陽在雲中微露,淡淡的日影在溪中浮現,襯托溪旁的灌木與亂草,詩意盎然。我和太太沿溪步行了個多小時,佳作信手拈來,俯拾即是。

前文提及,九寨不容易拍攝,但為什麼我會那樣豐收呢?瀑布的奇光幻影是意外的收穫,後來在黃龍遇到的雪景也是意外的收穫。人有我有的彩樹倒影攝了一些﹔人有我有的蘆葦也攝了一些﹔較多的是溪旁或湖邊的樹影與亂草。這些之外,最重要還是第一天的晚上,覺得拍攝不易,想了一整晚怎樣處理九寨的水。我想到一九六五年自己發明的一套印象與抽像之間的攝影方法,把今天的科技加進去,再組合而成新法。胸有成竹,結果攝得二十多張自己感到稱意的抽像作品。

不管他人怎樣說,我認為藝術的重點是表達作者的感情。這方面攝影格外困難,因為一按快門山是山,水是水,感情安在哉?我不喜歡整古做怪,但很喜歡讓感情奔放,亂來一下。說到亂來,攝影不困難,但要很熟知鏡頭的性能與光在不同情況下會產生怎樣的不同效果。

我是用膠卷的。雖然今天的處理是沖洗後以掃瞄起筆,但昔日的黑房訓練使我能一看現場景物就知道用怎樣的攝法會有怎樣的效果,今天依然可用。所以雖說亂來,其實是嚴格的操縱,毫不碰巧,半點也不亂。

搞攝影,看景物時我幻想曝光後的作品會怎樣,改變曝光的方法效果會怎樣改變,而這些幻想永遠是受到一個技術框框的約束,技術的變化知得愈多,幻想就可以愈奔放。不知道效果如何我是不會按快門的。這樣,一張自己認為可以出版的攝影作品,平均只用大約三張膠片。

九寨之行,因為際遇實在好,我們提早一天去黃龍。十月九日下午離開九寨時,有微雨,黃昏到達離黃龍一個小時的酒店,飯後睡覺去也。清早上路,為安全計款待的朋友換了一部可坐三十人的旅遊車。駕駛員老馬識途,說昨夜下大雪,多半不能通過海拔四千零七米的必經之路,但還願意一試。勉強通過,但路上有雪,車慢行,抵黃龍已是早上八時三十分了。

要步行四點二公里的路,是向上走,氧氣不足,我們坐轎子上去。雪停了,有太陽,一半路程後,雪景明艷不可方物。下轎攝影,我感受到缺氧是怎樣一回事。不能走,快步行也有困難。不容易遇到那樣美麗的雪景,而在太陽下雪在融化,到處閃閃生光。有這樣的環境,攝影實在容易。上轎走一段,下轎攝一段,攝了大約兩個小時,盡皆精妙!後來大部分雪融了,不好看。是的,沒有雪的黃龍不是攝影的好去處﹔有大雪的黃龍妙絕,但汽車怎可以過高山之關呢?

沖洗後看,黃龍的雪景作品,有個人出版水平的,共二十八幀。書紙十六開,每十六頁有兩頁不斷橫過,可用大場面作品過頁,剩十四。一頁文字,一頁留空,剩十二。雪景分兩組,共二十四,要淘汰四幀。

問題是,九寨本身的作品可分八組而有餘。這樣,全書作品十組,連文字與留空要用十一個十六開,共一百七十六頁。十組作品一百二十,十一張過頁大場面,加起來是一百三十一。這是比我以往的每本攝影集多了大約六十幀作品。

提到這些,是要向讀者說一個問題。搞藝術的人很主觀,而這是應該的。主觀的作者當然愛自己的作品,淘汰要割愛。這不容易。如果是純文字的書籍,增加數十頁不需要考慮很多。但精裝的彩色攝影集成本高,是另一種考慮了。

如果真的不管成本來過癮一下——我很有意圖這樣做——那麼四天的攝影操作,出版一本有一百三十一幀風景作品的書,簡慶福一定破口大罵。他是大師,我怎可以比他快一百倍呢?另一方面,比福哥快一百倍,想來也開心。他在罵,我在偷笑,豈會不傳為佳話哉?

正經一點說,九寨與黃龍大名遠播,到過那裡的攝影家無數,作品騙不得人。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是王勃說的。

黃山歸來不看山,九寨歸來不看水。如此類推,以我來說,九寨與黃龍是不需要再去攝影的了。一口氣出版七本攝影集,作品大約共六百五十幀,沒有誰發過那樣大的神經。是封機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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