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1956年,我出席了全國第一次青年文學創作者會議,至今已經過去五十七年半了。

昔日的青年作者已經進入耄耋之年,如果還沒有作古的話。一切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當然羨慕今天的青年人。你們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擁有更多的選擇,更寬闊的可能,更好的條件。

但也有些東西並沒有改變。文學經典的特點之一是它的耐久性。《詩經》離現在兩三千年,李白離現在一千三百多年,莎士比亞離現在五百多年,托爾斯泰離現在一百八十多年他們的作品仍然鮮活。而有些個暢銷書,不過幾個月,然後被讀者也被歷史遺忘。

我想說說文學上一些不會變的東西。

文學本身碰到危機了嗎?

不止一個人在那裏大言忽悠地宣告紙質書籍的式微、文學的終結、小說的衰亡。語言符號在更加直觀的多媒體與信息量極大的網絡面前陷入窘境了嗎?

獲取信息的便捷化與舒適化,究竟是在發展我們的精神能力還是相反呢?聽聽“好聲音”、看看肥皂劇,果真能代替反復默誦與咀嚼、溫習消化那些花朵般、金子般、火焰般、匕首與針刺般的言語、章節與名篇巨著嗎?我們所說的信息,究竟只是一個數量的概念呢,還是具有深度與品質的追求?視聽信息能取代學問、智慧、理念、心胸、情操與文學的全部內涵嗎?

不,那是不可能的。心理學家、教育學家、語言學家與生理學家都已經判定,沒有發達的語言系統,是不可能有深刻縝密的思想的。恰恰是語言符號,激活思維與想象能力,取得融會貫通,最大限度地調動精神資源,能夠發展、延伸、突破已有的知識見解。

只要語言文字沒有消失,只要語言與思維的密切關聯沒有改變,只要語言文字與生活的密切關聯還存在,文學的重要性就不會發生變化。

英諺雲:寧可失去英倫三島,不能失去莎士比亞。因為莎士比亞代表的是文化,文化是存在的根基與理由,有這種文化,就有這種凝聚力,就有追求與生活方式,就有這個民族的自尊心與自愛心。

黃鶴樓現在已不在原址,建築材料也不理想,但是黃鶴樓仍然吸引了那麼多遊客,原因在於崔灝與李白的詩。

以為3D、4D視聽節目與網絡音頻視頻能代替文學,那就是以白癡的聰明來取代文化與智慧。

還得讀書

在人們日益以觸屏瀏覽取代苦讀攻讀的今天,我們還有沒有深度的與認真的閱讀呢?僅僅瀏覽,是視覺與聽覺的瞬間刺激,容易停留在相對淺薄破碎的層面上。在急於求成的社會氛圍中,已經出現了一批萬事通、萬事曉、不查核、不分辨、不概括、不回溯、無推敲斟酌、絕無任何解析能力更無創意的平面信息性能人了。這樣的能人有的還一身戾氣,出口成臟。他們的出現,對於中華民族“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深處意氣平”的傳統,是一個災難。

更多的人以為你只要有手機,就能知道哪個官員出了醜,哪個名人的家庭成員犯了事,還有哪樣食品吃死了人。當然也知道了哪個鳥叔成了世界第一的舞蹈明星,還有哪個五歲的孩子出版了他或她的第一本詩集。

甚至越來越多的人沒有認真讀過、只不過是看了一眼視聽節目,覺得一般乃至乏味,便大大敗壞了對於經典作品的觀感與胃口。

而我自己呢,不能忘記九歲時候到“民眾教育館”借閱雨果《悲慘世界》的情景:我沈浸在以德報怨的主教對冉·阿讓的靈魂沖擊裏,我相信著,人們本來應該有多麼好,而我們硬是把自己做壞了。

不能忘記十來歲時我對於《大學》、《孝經》、《唐詩三百首》、《蘇辛詞》等的狂熱閱讀與高聲朗讀背誦,那也是一種體驗:人可以變得更雅訓,道理可以變成人格,規範可以變成尊嚴與驕傲。

不能忘記十一二歲時從地下黨員那裏借來的華崗著《社會發展史綱》、艾思奇著《大眾哲學》、新知書店的社會科學叢書如杜民著《論社會主義革命》、黃炎培的《延安歸來》與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那是盜來的火種,那是真理之樹上的禁果,那是吹開霧霾的強風,讀了這些書,像是吃飽添了力氣,像是沖浪登上了波峰。

不能忘記十八九歲時對於中外文學經典的沈潛:魯迅使我嚴峻,巴金使我燃燒,托爾斯泰使我贊美,巴爾紮克使我警悚,歌德使我敬佩,契訶夫使我溫柔憂郁,法捷耶夫使我敬仰感嘆

而在艱難的時刻,是狄更斯陪伴了我,使我知道人必須經受風雨雷電、驚濤駭浪。

讀書使我充實,閱讀使我開闊,閱讀使我成長,閱讀使我聰明而且堅強,閱讀使我絕處逢生,閱讀使我在困惑中保持快樂地前進。

幹脆說,離開了閱讀,只有瀏覽與便捷舒適的掃瞄,以微博代替書籍,以段子代替文章,以傳播技巧代替真才實學,以吹噓表演代替講解探討,將會逐漸造成精神懶惰,使人們慣於平面地、膚淺地接受數量巨大、品質低下、包含了大量垃圾贗品毒素的所謂信息,喪失研讀能力、切磋能力、求真求深的使命與勇氣,以至連掂量追究的習慣也不見了,苦思冥想的能力與樂趣也沒有了,連智力遊戲的空間也龜縮到屏幕前的一角了。

所以我想借這個機會強調:堅持閱讀,受益無窮。在觸屏時代,不要作網絡的奴隸。

文學的成敗標準是什麼,不是什麼?

文學是什麼,不必細說,我能理解各個不同的寫作人有不同的追求:詩仙詩聖詩鬼、韓潮蘇海、婦孺能解、一把酸辛淚、高屋建瓴還是自我拷問,我都按下不表。我這裏要說的是,不能把發行量、版稅收入看作唯一標準。

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文學成就的評價,文學史的特點是看高不看低。當然我們個人常常需要經歷一個由低向高的過程。文學史盯住的是每個時期的大家名家經典作品,卻不會對各個時代都有的二流三流作家多加註意。不要過於重視印數,不要過於相信炒作。傳播是手段不是目的更不是價值。當然會有許多人以當下市場效益為最看得見的成就,我們不可能排除這樣的寫作人,他們對於發展文化產業與文化消費有其貢獻。但是從長遠看,從更重要的意義上看,文學是一個民族的精神花朵,是一個民族的品位與素質,是一個族群的精神史,是一個民族的乃至影響世界的智慧與胸襟。我們寫作人要敢於看不起那些空心化、淺薄化、惡俗化、碎片化、單純搞笑、單純惡搞、咋咋乎乎迎合起哄的所謂作品。取法乎上,僅得其中。我們寫詩的人心目中應該有屈原、李白、杜甫、普希金,我們寫小說的人心目中應該有曹雪芹、蒲松齡、巴爾紮克與托爾斯泰,我們寫戲劇的人心目中應該有關漢卿與莎士比亞。

不要跟風

不要跟著那些似是而非的觀點跑。要盡量維護文學這一行當的純正風氣。

過去有人動輒嘲罵當代文學,認為當代文學中沒有活的魯迅,也沒有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成了中國作家的原罪。現在好了,莫言賢弟也獲了諾獎,我要祝賀他。其實所有的偉大作家都是獨一無二、不可克隆的,魯迅也是這樣。一切都要與時俱進。經典作家經典作品不是當世註定的,不是被任命的,也不是銷售排行榜哪怕是獲獎名單所能全部反映出來的。要沈得住氣,靜得下心,什麼事都有一個過程。魯迅說,幼稚並不可怕,不腐敗就好。

寫得不好,不要怨天尤人。我很欣賞網上的一句話:凡是把自己沒有寫出好作品的原因歸咎於環境的人,即使把他遷移到日內瓦湖邊的別墅裏,他照樣、我說的是他更加、嘛東西也寫不出來。

我們的生活中有許多人雲亦雲的胡說八道,我希望我們的青年同行珍重自己的頭腦,不跟著起哄。

一句話,除了潛心寫作,幹咱們這一行的人沒有別的法門。

寫吧,各位青年同行,王蒙老矣,我還要與你們在文學的勞作上,在作品的質與量上,展開友好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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