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文·關於德勒茲機器視野的幾則筆記

關於德勒茲機器視野的幾則筆記
作者:陳瑞文
高雄師範大學美術研究所 專任教授
可以說德勒茲(Gilles Deleuze 1925-1995)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種兼具認識論對象和語言表現的「抽象機器」(machine abstraite):一種推動歷史文化轉向的創造者。無論是早期研究普斯特,中期和瓜達里合寫少數文學問題,或後期論述培根繪畫、電影,乃至重返歷史再探討巴洛克繪畫,都緊扣在「尋找抽象機器」核心議題上。因此「抽象機器」裡的「機器」(machine)一詞,無疑可視為德勒茲思想發展的指標。在此,本文想以幾個點討論徳勒茲機器觀念的來源及其中期發展情況,尤其是瓜達里思想所扮演的角色。

前期的機器觀念

首先我們發現在德勒茲著作中,「機器」一詞最先出現於研究普斯特文學裡。

這個「機器」觀點當時是用來指出,「文學」的價值不在於意義詮釋,而在於以一種「應用」性的閱讀理論,作為政治使命。對德勒茲而言,接近文學乃在於解決「哲學困境」,不過很顯然的「機器」的說法主要在思想上的「反邏各斯」(anti-logos),還不到具體的「臨床經驗」(expérience clinique)層次:
研究是一種機器。現代藝術作品是怎樣做都可以〔...〕只要行得通:現代藝術作品是一種機器,以機器名義發生作用〔...〕。以反邏各斯(anti-logos)、機器和機器裝配,來反對邏各斯、器官和理則學-應該在所屬的全部裡發現意義,此anti-logos、機器和機器裝配之意義(你要怎樣都可以)僅依賴發生作用,以及以鬆開零件來發生作用。現代藝術作品沒有意義問題,而只有一種應用問題(problème d’usage)。(PS :175-176)

也就是說「機器」這個詞彙早出現在1964年的《普斯特和符號》,但真正將「機器」觀念帶向文明、社會和政治的診斷,類似醫學和治療的臨床經驗(expérience clinique),則和瓜達里(Félix Guattari 1930-1992)在1969年認識有著密切關係。德勒茲自己承認,1969年瓜達里為《差異與重複》和《意義邏輯》所寫的一篇書評:〈機器和結構〉(“machine et structure”),對他影響是很巨大的(見PS :240-248)。瓜達里在這篇書評裡,將這兩本書的「反結構訴求」(anti-structure)做進一步的延伸,主張「一種機器原則掙脫了結構假設,甚至擺脫結構關聯」,作為朝向政治上的實在性(effectivité)。

中期的機器觀念:瓜達里、精神分裂者與馬克思主義

因此,也可以說從「文學的哲學時期」之後,德勒茲將瓜達里的機器關念和自己的機器觀念融在一起,促成了從1972年到1980年之間陸續出版《反俄迪普斯》、《卡夫卡:朝向一種少數文學》和《千高台》等三本重要著作。這個深具戰鬥性的機器觀念,最主要便是指出,藝術以機器和實驗,成為政治的,藝術指涉的是超個體(transindividuel)或社會體(corps social),它不再屬於詮釋範圍;書寫不是自我芬芳(autotélique),也不回到作者個人;藝術就像創造性的活動,將一種製造政治效果的經驗,灌入社會體。

瓜達里不是嚴格意義的哲學家,本身是執業醫師、精神分析專家和馬克思主義社會運動者。在《差異與重複》和《意義邏輯》的書評裡,他認為兩書的反結構訴求,本身便具有朝政治的實用性,含有「機器」的戰鬥力(「一種機器原則掙脫了結構假設,甚至擺脫結構關聯」, PT : 240-248)。換言之,瓜達里以「機器」觀念來形容德勒茲的反結構,基本上是將「反結構」具體地連結上社會生產的主體模型(體制結構)和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批判(解放)之間的問題,因而為他們以後的合作埋下伏筆。
對於機器觀念,瓜達里走得比停留在生產體制和人的框架的馬克斯更遠,和傅科有明顯的交集。傅科認為社會機構(dispositif)生產主體,可藉由馬克思主義來擺脫,所以主張馬克思主義和弗洛伊德兩者的連結。這個交集便是「慾望機器」(La machine désirante)。

慾望機器起源自拉岡(Jacques Lacan 1901-1981)的「非意識的主體構成之分析」(une analyse de la constitution inconsciente du sujet),內中主張精神病患,指出發病的、範圍的現象,允許照亮主體構成出自社會體制問體;拉岡的看法,基本是將馬克思所認為主體生成出自社會生產體制,拉到更深層次的主體性質的探討。瓜達里就是從拉岡這樣的看法,接受精神病發病原因:不來自神經(官能)症的壓抑,而是出自社會體制;而且更進一步,結合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批判,透過共產主義的實踐,將精神分裂症者和受到社會壓制聯繫起來。換言之,從臨床的疾病分類學之認識論,瓜達里將精神分裂症者和精神病分開來,視前者為敵視資本主義社會型態(俄迪普斯社會型態),而後者則來自社會布置(dispositif social)的限制,因此對社會以隔離方式對待精神分裂症者和精神病相當不以為然。這代表什麼意思呢?這代表著瓜達里的臨床動作是一種激烈的政治動作,因為對精神病照顧體制缺席的批判和對瘋子的社會身分之反省,便是對社會體制的訴訟。

對馬克思思想的延展,說明了瓜達里和傅科(Michel Foucault 1926-1984)之間的相似性:在《瘋狂史》和《臨床的誕生》裡,傅科從理性批判的認識論出發;而瓜達里則是針對既存的精神病院體制之批判的治療實踐。知識份子的行動兼具強烈的革命意味,瓜達里實質繼承了共產黨的路線:不再限於詮釋,而是想轉換現有的結構。這個兼具治療和政治的雙重動機,不只凸顯了精神異化(aliénatin),乃社會異化的尖銳反應,而且更重要的是,瓜達里進一步將精神分裂者對既定秩序的對抗,比喻為前衛藝術家。他的看法是這樣的:前衛藝術家如同精神分裂者,其對抗既定秩序和越界陷入抽象的原因,出自一種非主體、非人稱的慾望機器。這個非私人的「慾望機器」,可以視為「抽象機器」的前身。

德勒茲和瓜達里合作的《反俄迪普斯》、《卡夫卡:朝向一種少數文學》和《千高台》,主要便在於搭蓋「抽象機器」所以超越已知、推動文化轉向,勇於面對抽象投入黑洞,「不在歷史之外,而總是在歷史之前,於每個時刻創立創造點或潛在力量」(MP :177)的理由。

慾望與機器:藝術的叛離行為

從拉岡的「非意識的主體構成之分析」,引出精神分裂症者和精神病發病原因,乃來自慾望受到壓制,德勒茲和瓜達里因而認為慾望是相對於社會的,它不屬於私人的、個人的、個體的。也就是既不能把慾望降級為非意識的再現或精神狀態,也不能將之設想成一種性慾的效力-灌溉社會地層。它有著社會創造實際關聯的物質層面,而屬於創造體(régime de la production)。德勒茲和瓜達里的結論是,慾望決非自發主義,而是一種的建構主義(constructivisme)。因此應該將慾望看成「慾望機器」:慾望不是命定的,而是透過一種密碼和裂口雙重作用(行動)的機器的、部署的建構。

也由於將慾望直接看成「一種密碼和裂口雙重作用(行動)的機器部署」,德勒茲和瓜達里便將慾望主體看成切斷和密碼化的機器,類似一做創造性的編碼工廠,而非劇場。拋棄戲劇的家庭悲劇之再現形式,慾望展延到社會場域的歷史整個多樣性上:這就是「慾望機器」表現所牽連到的。這種慾望主體的編碼,因面對歷史厚度而失去理性,變成一種圖表的或半-偶然的編碼。慾望主體創造的是對歷史不馴的圖表編碼,已經不是拉岡遵循一種象徵結構之理想性,而是偏離社會要求的理想性,同時贏得反體制的有效性。正如前衛藝術家叛離社會要求的理想性,陷入反藝術的黑洞,作品本身已不能用「藝術」形容一樣,其反-藝術行為卻能做為批判歷史和社會的有效論據。

在德勒茲和瓜達里眼中,機器不屬於私人的、純精神的觀念,也不隸屬於社會體內部,而是作為切斷社會體的異質素,它按自己的時間性,透過切斷作用,啟開社會體制之外的視野。

抽象機器的真實意義-以越界進行文明、歷史和體制之衝撞

《卡夫卡:一種少數文學》無疑是德勒茲和瓜達里將慾望機器提到抽象機器的核心著作。這是以卡夫卡文學為例,將少數文學界定成抽象機器,同時明確地提出前衛文藝的功能主義(fonctionnalisme)—應用:
我們只相信一種卡夫卡的政治,既不是想像的,也不是象徵的。我們只相信一種或多種機器,既不是結構,也不是幻覺。我們只相信一種卡夫卡的實驗(expérimentation),沒有詮釋,也不是意味深長(signifiance),而只是一些(思想)經驗之紀錄(protocoles d’expérience)。(K :14-15)

機器以直接的政治連結和實驗,來取代詮釋,此舉既非想像(虛構)、私人的和個體的,亦非形式的和理想的象徵。也就意味著德勒茲和瓜達里完全排除象徵結構或想像的幻覺之模式,以及攆走精神分析的詮釋和語言學啟示之形式風格及結構模式(美感感受和意義詮釋),這些風靡於1970年代的文藝批評模式。

機器是以其生機、活力和具體,反對結構;機器因而不是意味的和自動調整的,而是歷史的,它向作品的外部開放。它不是理念的,而是實用的(pragmatique),它創造真實的效果。機器不是機械的—與社會體制融為一體,而是行動的或功能主義的,以及由拉岡的密碼化和切斷之屬性所確定。機器,因此可看成一種流量上的行動。機器可譯成切斷密碼的流量,以及切斷俄迪普斯(Oedipe)密碼化的動作:機器促成流量形式,並且任何機器自身等同於流量,也朝向另一種機器。

這樣的機器觀念,在《反俄迪普斯》裡,促成一種具創造力的社會機器(machine sociale),它不關乎主體的政治涵意,而是由一種作品(產品)應用的功能主義,來取代弗洛伊得的精神分析。德勒茲和瓜達里的這種機器觀念,將用在文學上,將文學看成「文學機器」(machine littéraire)。

文學的外在功能和應用原則,取代了文章的內在意義。應該停止把文章歸為作者,歸為一種個人的主題,而是要將文學視為一個機器,一種和其他符號體、和權力體制、和社會狀態、和力量姿勢相關的物質部署。書的這種新身份,就像「機器部署」(agencement machinal)(MP :10)。這便是為什麼,德勒茲和瓜達里拒絕將文學封閉在「文學的自治性或自我芬芳」(autotélie ou autonomie de la littérature)上的理由。這就是說,不僅文學的論述應連結到社會、歷史和文明等外在場域,而且也應文學語言看成「生活的過渡」(le passage de la vie dans le langage)(CC :16)。

藝術身分作為「力量捕獲」的身分(既非美感,也非狹義的藝術,而是沒有邊線的人類學藝術)
在《卡夫卡:一種少數文學》裡所勾勒的抽象機器身分,是透過卡夫卡文學的外在的功能界定的。這種機器功能既不是簡化,也不是作者或觀者個人的幻覺想像,更不是假設作品有一種和集體疊合的象徵密碼。在連結他域的實驗論述中,德勒茲和瓜達里也嚴格堅持保留「所說過的和所想過的」(ce qui est dit et ce qui est pensé),這是彰顯過程和以過程作為表現自身作法。此作法類似傅科的《知識考古學》的觀點:藝術作品的真正功能,按起作用的樣態,會創造出一種殊異的機器。文學作為抽象機器,提供聞所未聞的、不可見的、不是編索引的力量,做為對抗資本主義社會體制。尤其這種批判功能,將文學接觸的臨床感性,提到(社會行動)真實力量的價值上,從而以將藝術身分推到「力量捕獲」(capture de forces)的身分上。

所以,我們也可以用「捕獲」(capture)來界定德勒茲和瓜達里兩人所部署的文體功能:語言機器(machine du langage)。「捕獲」出自普斯特對同性戀的分析,接近蜂鳥和蘭花的模擬共生,「捕獲」在生機和活力層面上,傳達一種沒有血統的複製,允許藝術和生活之間流變的一種雙向理論,但並非模仿或再現。這種捕獲理論,同時等同於德勒茲和瓜達里之間的雙向共生,也將文學及其外部論述之效果,界定為生活之過渡。「捕獲」創立了既非模倣亦非相似的鄰居效果(effet de voisinage),尤其引爆兩個系列異質(MP :17),相互去領土化和相互再領土化所帶來非模彷的流變性。

流變不是要達到形式(同一化、模仿、模擬),而是找到一種鄰居、不可分辨性或不可區分性區域,就像無法區分一位女人、一隻動物或一個分子(une molécule)〔...〕。我們可以和任何什麼建立一種鄰居區域,只要能創造文學途徑什麼方式都行〔...〕。(CC :11)

文學因此是創造各種途徑,開墾力量的場域,這種多角度探索使得文學藝術擁有一種臨床角色,這是德勒茲在前期的文學論述著作裡已經提到的。例如普斯特的同性戀題材,薩雪-瑪左許(Leopold von Sacher-Masoch 1836-1895)的性虐待狂(sadisme),科羅索烏斯基(Pierre Klossowski 1905-2001)的生理本能的反常(pervers)等等,所建立的文學性質,都朝向類似醫學和徵候學的診斷。臨床邊緣性效果,屬於少數狀態,讓文學成為一種邊緣的探勘。關於臨床的藝術家(Proust、Sacher-Masoch)、精神分類症(詩人Artaud)、動物探勘者(卡夫卡),德勒茲通過一些主體化的心理學樣態-性的正常和不正常、精神分析的主體問題,一些補獲社會因素的非個人的(非人稱的)樣態-阿爾托(Antonin Artaud 1896-1948)和資本主義、卡夫卡和官僚。在文學捕獲這些臨床力量,以及啟動其批判功能的情況下,文學是實驗的。批判臨床和非人稱的流變等三個特點,因此也必然是孤獨的(心理上離群索居的)。德勒茲和瓜達里認為,便是這些藝術家投入的文學機器,因此文學直接就是政治的。

小結

可以發現,德勒茲的抽象機器應用在培根繪畫之前,機器觀念有兩個關鍵性的過程:一個是「文學的哲學時期」(1964年到1972年),德勒茲以機器形容現代藝術的反邏各斯;一個則是和瓜達里合作書寫時期(1972年到1980年),機器深度地連結在拉岡理論和馬克思主義上,這個鋪陳在《卡夫卡:一種少數文學》的抽象機器論,便以人類學的理論型態體現在《千高台》上。不過,德勒茲的抽象機器觀並沒有停止在《千高台》上,接著的《培根:感覺邏輯》、《電影I,II》和《皺褶:萊普尼茲和巴洛克》更將抽象機器帶到影像(繪畫和電影)外觀論,以及重新回到歷史裡搜尋巴洛克危機的抽象機器。因此可以這麼說,德勒茲前面兩個時期的機器論乃是奠基,而後期的影像外觀論和重回歷史尋找抽象機器,才是德勒茲藝術哲學的真正實踐。

略語
CC : Critique et clinique
K : Kafka. Pour une littérature mineure
MP : Mille Plateaux : 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2
PS : Proust et les signes
PT : Psychanalyse et Transversalité

引用書目
Deleuze, Gilles. Guattari, Felix. Mille Plateaux : 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2,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2001.
Deleuze, Gilles. Guattari, Felix. Kafka. Pour une littérature mineure,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75.
Deleuze, Gilles. Proust et les signes, Paris : P.U.F., 1964-éd. Augmentée, 1970.
Deleuze, Gilles. Critique et clinique,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93.
Félix Guattari, “Machine et structure”, in Psychanalyse et Transversalité, Paris :Editions Masperop, 240-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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