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多重奏》試讀:序言—巴迪歐為什麼要來談愛?

陸興華·愛帶給我們行動的勇氣

巴迪歐為什麼要來談愛?

目標可能還是在如何獲得行動的勇氣這一點上。由愛出發的行動裏,我們才會表現出勇氣,才能學會忠誠,在全球歷史中找到北,找不到北,也能有毅力繼續找,直到完成我們自己的貝克特式命運。這可能是巴迪歐要來談愛情的主要原因。

巴迪歐在這個文本裏最關註的,不是自柏拉圖《會飲篇》以來哲學家們對愛情的形而上學式探究,而是關註:我們如何在這個黑暗時代從人身上的正面力量中找到一種美好的寄托?他向我們展示:愛情可以怎樣被放大到一種政治情境中,成為政治追求的動能?

愛,被巴迪歐看作是一種堅持到底的冒險。它能引領我們進入對未來的偉大冒險。巴迪歐最忠誠的追隨者——齊澤克,很好地闡明了巴迪歐對於愛,也就是對於真正的平等—解放政治的信念:讓我們去愛上垃圾,愛上我們這個將要完蛋的世界,愛它們到盡頭,一直挺下來,熬出頭,帶著勇氣忍受,在不可能中實踐可能,站到命運的另一邊去,直到讓我們自己都驚奇為止。只有愛的貫穿,行動才能如此徹底。

討論愛,為什麼就是在討論一種真理過程?愛就是走向真理的過程?

巴迪歐認為,藝術、科學、愛和政治,是我們人類走向真理的四種途徑。在這四條道路上的每一種追求,都會把我們升華到更高的命運刻度。

比方說,戀人們面對自己的愛情,會像一個稚嫩的藝術家面對他的材料時那麼焦慮:“純粹的偶然如何成為真理?”如何使我們的愛結出正果?作品或愛的力學、心理和精神支撐點到底在哪裏?去愛,這不就是去做作品嗎?像馬拉美所說,這不啻是圍海造田,搭出一個外圍,抽幹其中的有限,將裏面的偶然和隨機,像魚幹一樣,永恒地晾曬其中。去愛,這是談戀愛呢,還是做作品?框住一塊現實,抽掉其中易腐爛的蛋白質,風幹,展示被圍堵其中的那些偶然、隨機和必然,這既是藝術創作,也是談戀愛:是抽象雕塑?把自己做進活體標本?

愛的作品裏有“倆”:交叉、混合和關聯後,兩條命運搭結其中,在“共同世界”裏扭合成“倆”。馬拉美說,最終,偶然應該被固定。固定?在作品中如何固定?這也等於問:如何將我們的愛定位到歷史坐標系中?

“愛是通向真理的一步。”愛是關於真理的全新體驗。每一次都不一樣。巴迪歐這樣寫遊擊隊內的戀人們的愛:互相告密、殘殺後,再在鬥爭中重燃愛火,熱烈相擁。一次次感情波折,成為革命道路上的限速標誌。達到了愛之真,就是戀人們在這一刻觀照了自己的命運。在巴迪歐的哲學中,我們能見到很重的馬拉美式詩性:我們時時在擲殻子,擲一次,歷史就對我們清明一次:直面真理,每一次都重新來過。愛也是這樣一次次的擲殻子,需天天、時時來驗證。革命者像戀人那樣,需要時時明證自己的歷史坐標,一次次重申自己的愛,這樣,他的行動才有方向,才有力。

兩人之間的愛為什麼會通向共同體的平等—解放政治?

二人結合本身通向純粹、共同的創造。所以,貫穿情愛的戲劇,是“博愛的審美形式”。感情戲中展現了人人身上的共產主義傾向的枝蔓與瓜葛:公共、共同事業高於私人事務,高於個人內心。兩個人的愛:這是“最小的共產主義單位”。在形式上,愛是一次巡回演出,演出之後會分開、隔離,忘了打電話,可能再也見不著,但將要到來的思念,使分離也出足戲分。所以,愛是:“反抗隔離的可能”,愛是我們想要努力繼續留在路上的決心。

電視和電影裏的,都只是“性的滑稽劇”,真正的戲劇,應該是政治再加上愛,讓二者交叉;戲劇是要演出“愛中愛”、“愛之愛”、“對愛的愛”、“愛愛”。這就是為什麼普天之下,愛情劇全都一個樣:青年人在一些無產階級人物的幫助下,去反對教會和國家所支持的老年人,去獲得自由,不再屈服於父母安排的婚姻,真的走到一起,構成一個共同的創造小組。

由愛到政治,展現了“從兩個人過渡到人民”之後的經過。愛成為政治,就是從兩個人的愛出發,去到集體中追求“平等地一起創造”這一偉大目標。而政治,在巴迪歐的哲學中,是指:使集體一起去愛、思考和行動。做政治是做什麼?他認為可以簡答:做政治是追

問:這個我所處的集體,到底還能夠做什麼?

這個集體還能做什麼?這個集體要怎樣才能共同地去做這個什麼,並做得正義?我們應該如何來使這個集體共同地去做那些我們認為它應該去做的事兒?我們怎麼使我們自己去這樣做?這些意向和行動,都是政治。政治像愛,也是人類的共同籌劃和共同冒險,是把賭註押到了很高、很遠。共產主義?那是:去愛,為了去愛,而需要愛,集體地去愛:那是無數個倆們的使命:那開始於兩件樂器之間的重奏。

在充塞欲望和快感的時代裏來談“愛”,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策略?

獨特和困難在,巴迪歐是在拉康傳統裏來談愛。他是在這一傾向上來討論愛的:如何用愛來彌補性關系的缺失?如何去愛來修補性關系缺失給我們帶來的心理創傷?

在現當代法國哲學裏,我們是聽得多了:沒有性關系,不存在性關系,性關系,那是沒有的,拉康說,我們又學著他說。巴迪歐避開了心理分析對於愛的主要關註,只盯住兩點:一是,男人最終會發現女人身體之皮膚下潛伏著死亡,胸皺臉癟將會成為女人宿命,但還是沖進那一層其實不是性關系的關系裏;二是,性的確如拉康說,是個人自戀地與自己發生關系的借口,但它仍不失為個人本體的基本力量,像地球的重力那樣,使他向外,面向他者,去觸摸也等待被觸摸(愛是觸摸對方的身體之開放)。性是個人此在的“綻出”的力量(能)之源,個人好像總想要離開他自己一樣,要逃出自己的身體這片死亡場地,這個沖動就是愛。

性是無法搭接的沖動,但愛能持續:它是錯誤的冒險,唐突的宣言和孟浪的托付,但可以一再透支,因為,巴迪歐說,愛是宣言,是可以淩亂而一再地重新作出的宣言,是宣言之上的宣言,是對宣言的一再宣言,是對最新的宣言的重申。

愛是對忠誠的訓練的話,它會不會成為工具?

忠誠,巴迪歐認為,是通過愛,去“征服偶然”,達到“一”。忠誠是要與愛人成為“一”這個“一”,巴迪歐是照了毛澤東的意思,來理解:它是“倆”。“倆”是一?是的,愛之中,倆是一。但他又在之上帶有馬拉美傾向:征服一路上的錯位和散失,就是愛之中的忠誠,正如馬拉美說詩歌是“逐個征服字,進而征服自然”一樣。

在巴迪歐的哲學裏,總的主體場域,是由忠誠的主體帶來的。主體的歷史坐標一開始是清晰的。主體一在場,反動的主體和曖昧的主體就同時冒出,互相作對或共謀,要來削弱這一在場的實質,或掩蓋這一在場。

反動的主體成為忠誠的主體的無意識。它在革命勝利後就會說,這些忠誠的主體以前作出的決裂,是不算數的,必須為欲望和快感讓道。它會說,不應該用暴力和恐怖,而應該和平地去得到一個溫和的或已熄滅的當前。這一反動主體本身是由下面這些身體的殘骸粘合而成:被嚇倒的和臨陣逃脫的奴隸、革命群體裏的變節者、被回收成為學者的先鋒藝術家、盲目於其學科發展的老科學家、被婚姻的日常套路窒息的情人們。

對於曖昧主體來講,當前成為它的無意識,成為其致命的擾亂。曖昧主體之身體直接與過去相關:打了敗仗回來的老兵、失敗的藝術家、被苦澀敗壞的知識分子、幹癟的主婦、沒文化但肌肉發達的青年、被資本毀了的店主、走投無路的失業工人、招人恨的夫妻、單身的告密者、妒忌詩人成功的學者、沈悶而沒勁的教授、各色仇外者、貪圖榮譽的黑手黨、邪惡的神父和戴綠帽的丈夫。曖昧的主體向這些身份提供著新的命運機會,使它們成為絕對的身體,只要求它們去仇恨任何活的思想、透明的語言和不確定的成為(巴迪歐,《世界的各種邏輯》,Alberto Toscano英譯,Continuum出版社,2009年,61頁)。

但是,巴迪歐認為,忠誠的主體又是由這些反動主體和曖昧主體的殘骸構成。愛這一行動,是主體場域裏的正面力量。它使主體走出反動和曖昧。忠誠似乎就成了主體的自我修復力量,是我們走出黑暗時代的真正動力。愛對於我們就是這樣的動力。

陸興華

2012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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