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熱暑終於過去,涼意悄悄降臨到亂流鎮的時候,單腿人烏克再也沒能蹦出他那間坐落在鎮西古廟裏的小茅屋。

這個三十歲的男人長了一張憂郁的臉,巧克力色的臉上一雙驚懼、膽怯、溫情的眼睛,看上去像是長年住在精神病醫院裏被繩索、電棒、鐵器嚇破膽的病人。他有一個陡削而嚴峻的下巴,上面滿是黑黑的胡須。平日,太陽一落進陰濕的長滿苔蘚野草和藤蘿的山邊,單腿人就像一只跳棋子兒,輕輕巧巧地蹦出古廟那扇吱吱嘎嘎的破木門,然後沿一條昏黃的汙水河,一條腿點地,從鎮西邊蹦到鎮東邊,一路上他穩當、準確地越過溝溝坎坎碎石雜草,當夕陽的最後一抹殘艷在鎮東邊一堵半截的泥墻上消失的時候,他便像鐘擺一樣準時無誤地“當”地一響,立在泥墻下邊一堆銀光閃閃的金屬片片上。然後,他三跳兩跳,用輕重不同的力量和快慢不均的節奏,在那堆金屬片片上跳出一句美妙的音樂,像木琴獨奏演員那樣富有彈性地敲出一節上行琶音,只不過他是用腳蹦而不是用手彈,最後一響落在一個不穩定的懸在半空的半音上。直到土泥墻後面的木房子裏探出一個奇瘦的小腦袋,單腿人烏克就在剛才的那幾只金屬片片上再倒著跳出一句對稱的下行琶音,最後一響落在穩定堅實的純音上。這時,那只小腦袋已經跑到單腿人的腋下,變成一根細溜溜的“拐杖”,站到他的右臂彎處,烏克則像水面上立著的一只魚鰾,在綠茵茵的濕土地上一躍一躍,兩個人歡歡樂樂回到鎮西邊的古廟裏去。

從土墻後邊的木門裏探出瘦腦殼的女孩有個極形象的名字,叫紙片兒。這是她的嬸娘在多年前的一天日暮時分脫口而出的。於是鎮上的人全都這樣叫起來。

可以說,紙片兒從一出生就成了鎮上的名人,因為她的家族的富有以及她出生的莫名其妙。那時候,她的家庭顯得人丁興旺,有外祖父、母親和幾十只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貓以及遠近不少親戚。紙片兒家所以豢養幾十只貓,是因為亂流鎮水耗子成災,每年春季和夏季,汙水河裏的幾百只灰的黃的白的水耗子呼啦啦擁上河岸,在鎮子裏趕大集似的逛上一陣,有時還竄到河岸兩旁的住家裏去。它們成群結夥,弄得人心慌亂,人們把好吃的食物東挪西藏,其實它們根本不吃食物,只是故意與人類為敵。水耗子王是只小狗那麽大的黃褐色的家夥,它雄氣赳赳橫著膀子走路,不可一世的架勢。這個時候,紙片兒的外祖父就率領幾十只貓,浩浩蕩蕩奔向汙水河兩岸。據鎮上的人說,貓們昂首挺胸個個都是貴族氣派,它們根本不吃水耗子,只是用龐大的陣容嚇得水耗子抱頭竄回汙水河。盡管如此,紙片兒的外祖父養的這幾十只貓,對於亂流鎮仍然是件功德無量的事。

那些都是紙片兒出生之前的事了。這一年,紙片兒已經是個滿十五歲的單薄、蒼白而靈秀的女孩兒了。

十五年以前,紙片兒家除了那些貓生氣勃勃,人員方面卻是極為清淡衰微。紙片兒的母親婚後不久丈夫就死了,沒來得及留下一個種兒。她守著老父親過起孤寡乏味的日子,盡管紙片兒家是亂流鎮頭號富有的人家,但沈寂得像一潭死水,外祖父一天一天就守著空房和那些貓長嘆。

家裏的貓鬧得很厲害。有一次,那只黃毛貓奶奶和白貓孫子的戀愛以及生育深深打動了紙片兒的外祖父,他細細地觀察,追著這一對“情人”上草垛鉆地窖爬屋檐,他激動不已。後來那只黃毛貓奶奶與白毛貓孫子生了一只平均走兩步就要摔一個大馬趴的大傻貓,而紙片兒的母親就生下一個滿身都是主意但不出聲的極瘦的女孩。她母親本來以為紙片兒是個啞巴,兩天以後紙片兒的嬸娘攥住紙片兒小筷子似的細腿,從床上倒提起來,往小屁股上一拍,於是,她發出了來到人間的第一聲貓叫一般微弱的哭聲。

這個滿肚子都是主意的孩子長到十四歲還沒講過一句話。外祖父對紙片兒百般恩愛寵慣,可是她好像天生就不吃這一套似的對家裏的人及幾十只貓置之不理,每天每天不厭其煩地就幹一件事:坐在屋門前的臺階上摔紅泥巴,她把那些黯紅色黏黏的泥巴摔成各種造型奇異、神秘莫測的小房子,她還捏出千奇百怪的小泥人,讓他們全部都住進小房子裏去。紙片兒長這麽大從沒見過赤裸的男人,而且,除她自己的童體以外,她沒見過任何一個成熟的裸體的女人,她甚至沒見過親生母親的肌體,因為她從生下來就拒絕吃媽媽的奶。可是,她捏出的一堆堆男男女女的泥人都有著完整無缺的豐滿的器官。鎮上的人們過來過去見紙片兒忙著,蒼白的小臉上淌著汗水,都過來望一眼她的制作。當人們看到這個不講話的童孩兒制造出來的擁有無比誇張的性器官的泥人時,都不住驚叫:天啊!

外祖父急得一籌莫展,好在家裏有祖上遺留的財產,他變賣了一些古老值錢但不中用的家什,換了錢,領著紙片兒走遍城鎮無數家醫院。醫生們一致認為紙片兒的發聲系統完全正常。對於她不講話的原因,醫生們無從確診。最後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說:那是由於紙片兒的懶惰和患有明顯的憂郁癥。

直到有一天,從鎮西邊遠遠地蹦過來一個單腿人。那天,瓦藍瓦藍的天空上有一條橫亙雲霄的紅彩帶,它把藍天劈成兩瓣。那條紅色的帶子映照在地上,仿佛是無數個紅皮球在遠方滾動。紙片兒正向那裏張望,她手裏的紅泥巴順著指縫滑落到地上,兩只手臂張開,露出嶙嶙的骨架。這時,從那些滾動著紅皮球的地方一躍一躍蹦出一個黑拐棍似的東西,那只黑拐棍從鎮西向鎮東漸漸近來。到了近處,紙片兒終於看清了,他是一個單腿的高個子男人,他的寬展的臂膀和裸著的巧克力色脊背,紙片兒覺得似曾相識。她低下頭在那堆泥人裏摸索,她的手徑直摸起一個泥人,拿起來一看,她知道了單腿人長得像誰。單腿人這時已蹦到土泥墻下邊的那堆瓦礫上,他彎下身從石縫裏揀出十幾個金屬片片,攤開,然後他用腳尖在那些丁丁冬冬的金屬片片上踏出一句美妙的歌:涼爽的秋天要來臨,太陽說村子裏的屋檐不再有孤獨。紙片兒知道這首歌,每當外祖父的八音盒一打開,就要唱這個歌兒。她飛快地跑進屋拿出那只美麗雕花的木盒,打開,於是它也唱了一遍涼爽的秋天要來臨,太陽說村子裏的屋檐不再有孤獨。紙片兒生平第一次咧嘴笑了,露出烏黑然而整齊的牙齒。她那剛剛開始發育的小胸脯一起一伏,蒼白得像奶液似的臉頰慢慢滲出紅色,兩只常年呆在陰霾裏的大而幹枯的眼睛,仿若被強烈的光芒照射,閃爍出瑩瑩光彩。

“這是給你的。”紙片兒出了聲,把背在身後的手舉到單腿人胸前。那只泥人捏得仿佛是烏克縮小十倍後的樣子,它孤零零躺在紙片兒手裏。

烏克接過泥人,在它的腦門上親了一下,又用它的腦門輕輕碰一下紙片兒的腦門。他的眼睛裏流出驚懼、古怪然而又天真、溫存的笑意。

紙片兒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刮風,這時一點沒有刮風的跡象。烏克伸出一只手在空氣中劃了一下,然後帶著一股溫熱和柔力輕輕按在紙片兒的心口上,如同關閉了紙片兒身體裏的風源,她不再打抖,安寧下來。她的臉頰浮現出長久等待後的興奮而衰弱的紅暈。那神情,誰看了都會認為長久等待是對人的一種殘忍的扼殺。

那一天,紙片兒與烏克大約在土泥墻下邊的瓦礫上站立了二十分鐘,然後他就一蹦一蹦沿著來路消失了。

這是一年前一天日落時分的事了。那一天,有薄薄的一層淡黃色的陽光,又有一種陰雨天氣所特有的黯淡,是個普普通通沒有任何特點的一天。亂流鎮的夏季多是這種不陰不晴的中不溜兒的天氣,然而,正是這一天,亂流鎮上的這兩個人開始了新的生命。

紙片兒第一次到單腿人烏克的鎮西古廟裏去,是在一個午日。她是一清早離開家的。最初,她先是在空曠的、白色的、麻木的陽光底下孤孤單單地走,她那薄薄的身軀被陽光和影子攪得一陣陣惡心,心裏邊一大堆亂糟糟的情緒在騷動。於是,她便鉆進一片野林,這是一片古老的原始森林,樹葉遮天蔽日,幽深寧靜,裏邊潮濕陰冷,而且越走樹葉越茂密,即使是三伏盛夏,太陽光也很難從密集的樹葉縫隙透射進來。亂流鎮很少有人在這裏砍柴、采梅果,膽大的也只是在野林的邊緣地帶望一望。紙片兒踏著覆蓋在地面上的深厚的腐爛葉子,一步步向裏邊走。幽靜的綠色包圍了她的孤單,各種各樣的古藤像條條巨蟒,把樹枝、竹子和枯死的腐木糾纏在一起。她忽然感到野林裏邊有一種秘密在召喚,因為她感到自己一陣陣沖動和眩暈,發白的嘴唇由於激動而不住地打起顫來。她找到一塊大石頭,倚在石縫處,細細地觀望。這裏的樹都帶一種荒涼古怪的意味,在第四紀大冰川中,許多古老的樹種都滅絕了,但亂流鎮以其獨特的地理環境,存活下來不少舉世稀有的第三紀殘遺樹種,那些水青樹、連香樹、領春木、珙桐、鵝掌楸等等都帶著古老洪荒時代的奧秘、幽深、荒僻和許許多多先人的傳說完好地佇立著。紙片兒心蕩神移,胸口像小鑼一樣當當響。她的目光被一棵樹冠覆蓋面達一畝多的刺楸抓住,於是她用眼睛在濃陰裏搜尋起來。這時,她發現了在刺楸龐大的身影裏平地立著像一棵小樹似的單腿人烏克。他的裸露的光滑的脊背同樹皮一般顏色。紙片兒被這突如其來然而似乎又是已經預感到了的相逢,驚喜得一動也動不了,她那身白色的亞麻布長裙和蒼白的小臉仿佛是凝固在濃陰芬芳的綠色中的一只白蠟燭。單腿人烏克一下一下蹦過去,在紙片兒胸前站定。然後,兩個人在大石頭上相倚而坐。紙片兒薄薄的肩頭一聳一聳顫動,淚水湧上眼眶,發出低低的抽噎。烏克攬過她柔嫩、雪白的童體,紙片兒順從地躺倒在他的臂彎裏。

她的憂傷很快就融化了。那天上午,在幽靜荒涼的林子裏,兩個人一直沈溺在超感覺的快樂中,沈溺在沒有經驗的慌亂與興奮中。紙片兒的身體不時地抖上一陣,像在刺骨的冷風裏的一只四處無依的鳥雀那樣,連微弱的吟泣聲也被攪得支離破碎。整整一上午,兩個人在陰郁的綠霧般的神思恍惚心醉神迷中,在追溯往昔和幻想未來的激動中度過。

當他們從無比輕柔恬靜的擁抱裏擡起頭來,已是金黃色的中午。從茂密的高高的樹頂望上去,陽光仿若打碎的黃玻璃,閃閃爍爍,憂郁的林子籠罩在一種刺激性的溫情和崇高裏。

紙片兒躲到烏克的右臂彎裏,站起身,兩人成為有機的一體,一同往鎮西古廟走去。

這座古廟背倚汙水河,迎面是一片空曠,天藍、地紅,特別是下雨時節,鉛灰色的雨柱用輕柔的沙沙聲編織成層層疊疊的帷幕,地上的紅泥巴被赤裸的腳丫呱唧呱唧踏出一朵朵玫瑰花瓣。古廟的東邊和西邊是連綿不絕的烏龜山,一只只烏龜狀的石頭山上披滿綠茸茸的苔蘚,它靜靜安臥著,像一條長長的屏障隔斷了外邊的村鎮,也隔斷了時間的伸延。亂流鎮祖祖輩輩就在這裏孤獨地誕生著一個個古老又年輕的冥想和夢幻。

回到古廟裏烏克的那間小茅屋時,已是正午時分。一路上,他們湮沒在青蛙鼓噪的聲浪裏。紙片兒被刺目的白陽光照射得眼前發黑,她把手遮在眼睛上以抵擋令人暈眩的光線輻射。她出了許多冷汗,亞麻布的長裙濕濕地貼在身體上,那柔弱的小胸脯劇烈地起伏。剛一邁進烏克的茅屋,紙片兒就跌到墻角的那張單人床上去,她把腿抱到胸前,全身蜷縮成一個小球,躲在靠墻那邊的四分之一大的床角。她又莫名地打了一陣抖,然後就安靜地睡著了。單腿人烏克輕輕地蹦過去,把她龜縮的腿伸平,又把自己的一件大夾克衫包裹在她身體上,然後就躲到一邊遠遠地靜靜地觀看,她的憂郁而古怪的眼睛充滿柔和溫暖的晴空的顏色,他把人類所能擁有的憐愛和柔情全部投射到床上那個神經質的柔弱無力又孤獨無聲的小東西上。

烏克燒了一鍋稀飯,用一只土黃色的瓷碗盛了半碗端到床邊。然後他像餵一只病鳥那樣一點點全都送進紙片兒的嘴裏。紙片兒邊睡邊吃。吃完了,她蒼白的臉上有了血色,也有了氣力。於是,她開始說話,邊睡邊說,閉著的眼睛也睜開了,但是她依然在睡。

“你睡醒了嗎?”烏克說。

“沒,我還在睡,我要睡到天亮呢。”紙片兒醒著的時候也沒有說過這麽長這麽清晰的句子。

“你很累嗎?你剛才哼哼來著。”

“這是習慣,我每天睡覺都哼哼。”

“你現在好一些嗎?你出了很多汗。”

“這也是習慣,不出汗的時候我就要發抖,除非在現在這樣安穩的睡眠裏。”

“你現在在睡嗎?你睜著眼睛呢。”

“我睡著的時候還能捏泥人。”

烏克坐在竈膛邊的那堆柴草上,隔著屋裏昏黃的空氣輕聲和紙片兒說著。

“你能看到我嗎?”烏克又問。

“我能聽到你,你在很遙遠的地方。現在正是黑夜,滿天都是晶亮的星鬥和悠長的歌聲,還有一種芬芳,是白丁香的氣味,我把它們全都吃到肚子裏去了。

“你剛才吃了半碗糯米粥。”

“不,是白丁香。”

烏克不再說話了。

這時,天已漸漸昏暗下來,已是日暮時分了,晚風送走了夕陽。烏克靠在柴竈上冥冥欲睡,心裏充滿騷動不安的情緒,很快他就沈浸到甜蜜的幻覺裏,他望著墻角的那個軀體,再加上幻想,他掉進了柔情蜜意的天堂。

不知過了多久,烏克被床上發出的窸窸窣窣聲攪醒。他知道紙片兒又打起抖來,他甚至聽到了紙片兒胸口處小鑼一樣當當急響的心跳。

“你睡醒了嗎?”

床上無聲。

於是,他知道紙片兒醒了。

他站起來,穿過黑暗蹦到床邊。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劃了一下,然後又帶著那股紙片兒已經熟悉的魔術師的溫熱和柔力,輕輕按在紙片兒的心口上,她立刻安靜下來。他把她抱起來,如同托起一縷白色的光線,那軀體輕柔又微微發涼。他激動了,在她那男孩一般骨瘦嶙峋的身體上撫摸起來,在她裸開的瘦頸窩和不成熟的胸脯上吸吮。她的亞麻布白長裙脫落下來,那種純白色鮮嫩的魚兒的質感在他的無比溫情的懷裏蠕動。他抑制不住發出嗚嗚咽咽聲,用一雙幹燥滾燙的大手在她的身體上揉摸。漸漸地,她那發涼的肌體暖熱起來,不一會兒,她單薄的骨架就在他的動作下融化了,柔軟得像空氣。

這天夜晚,窗外呈現出一種奶白色的昏暗。他們的擁抱一直持續到夜風來臨,光禿禿的天空被刮出一個個神秘莫測光怪陸離的暈環,紙片兒才在黑暗中蕩蕩悠悠地像條影子似的離去。

紙片兒的外祖父從單腿人烏克在土泥墻下邊的那片瓦礫上第一次出現,就從紙片兒異樣的神情裏看出了問題。他那雙像鷹一樣深藏在白睫毛裏邊的眼睛,富有最敏感的直覺。每天,太陽一落山,他就躲到最裏邊的一間木屋裏,蹲在床上,透過糊著玻璃紙的窗子,向土墻那邊觀望。他有一雙經驗豐富的眼睛,家裏的幾十只貓,誰在熱戀誰,誰在吃誰的醋,他都能憑那雙已經昏花的老眼無一遺漏地捕捉到。

每天,當夕陽最後一抹紅暈在墻頭消失的時候,單腿人就當地一響立在瓦礫堆裏那些金屬片片上。這位外祖父立刻全神貫註,不錯眼珠地進行監視。當單腿人在那堆金屬片片上跳完一句悅耳的歌兒時,這位外祖父就看到自己心愛的掌上明珠從另一間木房子裏嗖地箭頭一般射出去。老頭兒把牙咬得嘣嘣響。他看到紙片兒一天天長高,單薄的小胸脯一天天鼓起來,那雙幹枯的大眼也漸漸透出女人的光亮和嫵媚,老頭兒開始焦慮不安。他一方面悔恨自己的罪孽,生出紙片兒這個古怪的孩子,他認定紙片兒不僅出奇地懶惰和患有明顯的憂郁癥,而且認定她是個性變態者;另一方面,他把對紙片兒的一往深情的愛化做一種仇恨轉移到單腿人烏克身上。

每天,當小鎮四處的山上、土凹裏以及大家的木屋頂上被黑暗的陰影湮沒時,小鎮西邊的古廟裏便充滿熱乎乎甜蜜蜜的氣氛。兩個孤單單的戀人冒著汗在寂靜中說說停停。紙片兒的嘴唇不再那樣死死緊閉了,但依然蒼白,牙齒依然烏黑。她那種可憐巴巴的顫抖和出冷汗的毛病一天天在消失。兩個人在噝噝啦啦的電扇前各坐各的,她的腦袋歪向烏克一邊,眼睛裏盈滿閃爍的淚水,倘若沒有烏克的目光迎住,那淚水就會滾落下來。她的表情仍然顯得神經質,雙手抱住小腿,下頦抵在膝蓋上,靜靜地傾聽烏克講那些神奇事。他的聲音濕漉漉的,帶著一股陰郁莫測又誘引人的味道。他裸露著古銅色的上半身,兩只幹爽的大手不住打著手勢。他給她講螞蟻和蜥蜴的事,講深山裏紅發野人的傳說,講貓與水耗子的兩棲大戰。有時候紙片兒被驚懼嚇得嘰嘰哇哇尖叫。他們總是這樣,一直講到小鎮漆黑得沒一點點光亮,講到天上的星星都暈暈糊糊睡去,講到潮濕的黑夜帶著安詳的夢幻般的神情包裹了一切。這時候,兩位相互傾慕的戀人眼睛裏便流出恍恍惚惚的渴念勁兒。

夜晚的小鎮夢一般闃靜,白天裏在刺目的陽光下顯得骯臟、醜陋、沒精打采的鎮子,此刻被一種淒涼、神秘又溫情的氛圍所籠罩。月光把那些黑黝黝的杉樹、紅樺、山毛櫸樹貼上一層銀紙,在沒有燈光的空蕩蕩的土路上,它們宛若一群磷火鬼魂,在連塵埃都變得沈靜的空中遊遊蕩蕩。

白天的時光,紙片兒依然是孤獨的,小鑼一樣當當急響的心跳常常把她弄得筋疲力盡。她坐在屋門前的石頭臺階上,邊睡邊捏泥人。烏克為紙片兒想出一個麻醉神經的好主意,就是在每天睡覺之前喝上幾大口苞谷燒。這是一種酒精味很沖的劣質白酒。喝了這種酒,紙片兒就可以專心睡覺,從而得到真正的安歇。每天夜晚,紙片兒上床之前都要喝上一杯烈酒,她的臉頰帶著醉態的嫵媚和疲乏睡去,那種神經質的眼神、動作以及過敏的表情反應都變成麻木的寧靜。

整整一個夏天,紙片兒與烏克都是在這種醉意朦朧中度過的,在流動著藍顏色的深情與純凈中過去。他們的故事,一直延續到炎熱悄悄消失的時候。可是,接踵而至的帶著涼意和霧氣的秋天便奪走了這一切,把他們從溫情裏拉出來。

從十月裏那個光禿禿的荒涼的夜晚以後,紙片兒重又掉進憂郁和虛空中,白茫茫的一團團霧氣從此包圍了她。

就在那天晚上,紙片兒也許是預感到了什麽信號,渾身顫抖得很厲害,她蜷縮成一小團,發白的嘴唇冰涼冰涼,心口上的小鑼吵得她無法入睡。單腿人烏克給了她許許多多的撫慰,她還是不能安靜下來。最後,她猛喝了兩杯烈酒,就昏睡過去了……

當她醒來的時候,已是三天以後。那天,太陽已升得老高,她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外祖父的寬敞的房間裏,躺在自己原來的小床上。她神思恍惚,仿佛聽到輕輕飄飄的一個老女人和一個老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著,說了些什麽她全然沒有聽到。但是她知道那是外祖父和母親。

後來,她得知了那天夜裏的一切。

那天夜裏的事,她只記得夜闌人靜的時候,她剛剛從焦慮和一陣陣針紮似的心口疼痛裏寧靜下來,她感到自己在一潭清涼柔軟的湖水上漂浮,那水質清香纏綿,拍打著她的身體,連最細微的部位仿佛也得到一種輕柔的壓力……正在這時,她聽到一陣轟鳴的貓叫,聲浪此起彼伏。然後,她就覺得自己被一條船似的東西托走了。半途中,她好像記得自己睜開過眼睛,身邊是一片閃爍的繁星和空曠氣息,可是,她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就又昏睡過去。

就在那天深夜,紙片兒的外祖父在蓄謀了整整一個夏天之後,終於開始行動了。他像一個風度翩翩的大將軍,拄著拐杖,率領那群肥頭大耳的貓,從鎮東邊悄悄摸到鎮西邊。貓們走路無聲無息,像一群黑影在移動,輕巧得人不知鬼不覺。貓們與紙片兒的外祖父感情至深,非常體察他的心意。它們隊伍整齊,昂起腦袋,仿佛一群小老虎,在進軍途中沒出一點亂子,甚至連正在患傷風感冒的貓也沒咳嗽一聲。很快,它們穿過了空蕩蕩的鎮子,來到古廟外邊的空場上。這時,天上的星星白得耀眼,像一只只晶亮的玻璃球,把黑黢黢的土地照得白光燦燦,只見貓們踏起的塵埃在空中遊移翻滾。紙片兒的外祖父站在隊列前邊,俯身環視一下陣容,然後把三個手指頭插到嘴裏,發出一聲刺耳的口哨。於是,貓們沖進烏克的茅屋,團團圍住他,然後從頭到腳無一處漏掉地撕咬起來,從床上咬到地上,從屋裏咬到屋外,戰役只進行了十分鐘,單腿人烏克就血肉模糊地動不了了,他身上所有的血管全部被咬斷。

這些事,是紙片兒經過三天昏睡以後從外祖父與那些貓的對話中得知的。這種超越了死亡本身的精神幻滅把她徹底擊垮了,她整天處於昏睡狀態,那張慘白的臉使人感到她身體裏沒有一滴流動的熱血。她躲在沒有陽光的地方邊睡邊捏泥人,沒有話,也沒有流淚。

天氣涼爽下來,汙水河兩岸蒼蠅的營營聲消散了。鎮子裏的各種古怪的樹木漸漸失去活力,軀幹開始扭曲,葉子黯淡發灰。整個鎮子被一種陰郁所籠罩。

紙片兒再也沒有去鎮西古廟裏那間茅屋。她被一種恐懼緊緊懾住。在那種像裹屍布一樣冷酷的白天裏,她僵硬地佇立在木屋前的石階上,兩只交叉著的骨架清晰的手,壓在心口上,向鎮西長久地張望,細細地察看天空掠過的每一只飛禽,特別是看看有沒有兀鷹在古廟上空盤旋。她那因整天昏睡然而又沒有得到真正安眠的眼睛蒙著一層滯呆的憂傷。

一直到鎮子裏彌漫起一股腐爛的臭味,人們才嗅著鼻子找到這股味兒的發源地。鎮上的幾個男人用腿踢開烏克那間破茅屋。在一天夜裏,借著藍綠色的月光,把他的屍體倒栽蔥似的丟進了汙水河。

事情就這樣簡單地平息了,像是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

亂流鎮繼續著麻木無爭的日子,依然是什麽事情也不能引起人們的註意和好奇。在這個小鎮,沒有人感到過新鮮和乏味。

紙片兒被這一經歷糟蹋得很厲害。最初,她還能邊睡邊幹事情,到後來有一陣她完全陷入幻覺的虛空中,四肢僵硬,眼神和脖頸不能轉彎,甚至不能站立和走動。外祖父先是請來了巫師,這位巫師看也不看紙片兒,閉著眼冥想了半天,然後在距離紙片兒八丈遠的地方盤腿而坐,哼哼唧唧又打嗝又放屁,還打了差不多五十個噴嚏,折騰一晚上,紙片兒沒一點動靜。最後,外祖父還是請來了那位幾年前曾判斷紙片兒是由於懶惰和明顯的憂郁癥才不肯講話的老大夫。他給紙片兒灌了很多紅紅綠綠的藥片,又在她的肢體上像敲小鼓似的按摩了三天三夜。最後,她終於長長地幹叫了一聲,然後像打擺子似的抖了好幾天,慢慢恢復了肌體的活動能力。

後來,紙片兒常常像一具抽幹了血肉的魂靈的軀殼,腳底下打著晃兒,鉆進那片幽深寧靜的原始野林,那些深厚的腐爛葉子、荒涼的藤蘿以及林子裏那種古怪的清香,全都提示著一種溫情的回憶。她躲在那棵樹冠很大的刺楸樹陰影裏,神情木訥地坐上大半天,沈浸在由孤獨而產生的沖動裏,一直到墨藍的天空悄悄點亮了星星。

到後來,這件事簡直成了她的生理需要。她每次從林子裏出來都仿佛死過一次,面色蒼白,還透著一種灰綠,看上去和眼白一個顏色。然而,她的滯呆的憂傷仿佛消淡了一些。她在林子裏邊經歷了一場死亡的幸福,她需要這種死亡。然後,她可以寧靜地度過好幾天的踏實日子,一直到下一次的孤獨襲來,她便全身哆嗦著鉆進這片原始野林。

冬天來到鎮上。這年冬天發生一件事,頭一次讓鎮上的人們感到震驚。那是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刮了一場沒有方向的夜風之後。

十二月份的一個黎明,鎮上起早的人忽然發現天與地換了個兒,以往清澈的天空變成冷重的鉛灰色;大地覆蓋了一層梨樹花似的松軟潔白的東西,像一片片連接的白雲。一些棉絮狀的團團從空中灑落下來。在這個南方的水鄉小鎮,下這麽大的雪是幾輩子罕見的奇事。人們隔著玻璃窗,跪在床頭向外邊張望。一些人真的以為天地換了個兒,於是拼命倒立以適應新的世界。這一天,鎮子裏一片闃靜,沒有一家動煙火。人們小心翼翼打開半扇門,試著伸出一只腳在雪地上踩一下,然後又退回到屋裏去。

這一天之所以讓鎮子上的人能夠產生震驚,以至於幾年之後人們一想起這一天還會臉呈土色,不單單是因為下雪,就在這一天夜裏發生了一件讓鎮上所有的人感到生命遭到威脅的事。

那一天深夜,大雪悄悄降臨之後,汙水河裏一陣翻騰,幾百只水耗子反常地爬上河岸,它們像一片片在水上漂浮的樹皮,呼啦啦向鎮子東部進軍。那只黃褐色長著小狗一般肩寬體大的水耗子王走在最前邊。它們是來報幾代冤仇的。

紙片兒家木屋前用竹子圍攏成的圓環形籬笆,被東倒西歪的風刮得伸手攤腳散在地上。水耗子們輕巧地越過去,在木門前站住。正像幾個月前,紙片兒的外祖父率領貓們襲擊單腿人烏克一樣,它們賊頭賊腦,咬破玻璃窗紙,一個個跳進屋裏,按照既定的作戰部屬,兩只水耗子對付一只貓。它們在一分鐘之內全部咬斷了貓們的喉管。與此同時,水耗子王對準紙片兒的外祖父那滿是皺紋的幹瘦的脖頸咬下去。整個戰鬥一聲沒響地結束。然後,它們踏著雪毯在夜幕的掩護下逃回汙水河。

鎮上的人是在大雪停了之後臨近中午時分才發現的。一個年輕人沿汙水河岸那串古怪奇特的印跡——那像小花瓣似的痕跡已被大雪覆蓋了一半——來到紙片兒家,發現了這幕血淋淋的慘狀。

那年冬天,下了好幾場這樣的大雪,人們在恐怖中盼望著陽光。當白茫茫的雪片覆蓋鎮子的時候,鎮子裏好像空蕩蕩的什麽都不存在,顯得荒涼而孤獨。當那些白雪在陽光下流成泥湯時,整個鎮子看上去齷齪、骯臟又醜陋。對於亂流鎮,那年冬天是黑暗、憂傷的日子。

人們開始關註大自然的魔力。雪和血在人們的心目中纏連在一起,以至於幾年之後,當有人提到那年的雪時,多數人在幻覺裏看到的是血。

紙片兒已經完全是個成熟的女人了,她依然很瘦,沒有什麽分量。她一天一天習慣性地坐在門前的石階下邊睡邊做著什麽。曾經一度明亮嫵媚的眼睛變成一潭幹澀的黑暗,它睜得大大的,沈溺在幻覺裏。她的嘴唇發白地向外翻著。過路的人都能聽到她那當當急響的心跳聲和她在睡眠裏偶爾發出的古怪的低吟。

“醒一醒,”每天,一個老女人都走過來搖晃紙片兒的腦袋,“該吃飯了。”

於是紙片兒站起來去吃飯。她那亞麻布的白色長裙裹著她衰微蒼白的身體,像一縷白色的光線在移動。她的嘴唇輕輕地軟弱無力地翕動著:荒漠,荒漠……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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