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在鬼都不過路的荒野裡,我媽離開蒙古包半步都會鎖門。

遙遠的向日葵地
遙遠的向日葵地
鎖倒是又大又沈,光四射,掛鎖的門扣卻是擰在門框上的一截舊鐵絲。

我媽鎖了門,發動摩托車,回頭吩咐:「賽虎看家。醜醜看地。雞好好下蛋。」然後絕塵而去。

被關了禁閉的賽虎把狗嘴擠出門縫,沖她的背影憤怒大喊。醜醜興奮莫名,追著摩托撲撲跳跳、哼哼嘰嘰,在後面足足跑了一公裏才被我媽罵回去。

我媽此去是為了打水。門口的水渠只在灌溉期才來幾天水,平時用水只能去幾公裏外的排鹼渠取。那麼遠的路。幸好有摩托車這個好東西。

她每天早上騎車過去打一次水,每次載兩隻二十升的塑膠壺。

我說:「那得燒多少汽油啊?好貴的水。」

我媽細細算了一筆帳:「不貴,比礦泉水便宜。」

可排鹼渠的水能和礦泉水比嗎?又鹹又苦。然而總比沒水好。

這麼珍貴的水,主要用來做飯、洗碗,洗過碗的水給雞鴨拌食,剩下的供一大家子日常飲用。再有餘水的話我媽就洗洗臉。

髒衣服攢著,到了水渠通水的日子,既是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洗的日子。

其實能有多少髒衣服呢?我媽平時…就沒怎麼穿過衣服。

她說:「天氣又乾又熱,稍微幹點活就一身汗。比方鋤草吧,鋤一塊地就脫一件衣服,等鋤到地中間,就全脫了…好在天氣一熱,葵花也長起來了,穿沒穿衣服,誰也看不到。」

我大驚:「萬一撞見人…」

她說:「野地裡哪來的人?種地的各家幹各家的活,沒事誰也不瞎串門。如果真來個人,離老遠,賽虎、醜醜就叫起來了。」

於是整個夏天,她赤身扛穿行在葵花地裡,曬得一身黑,和萬物模糊了界線。葉隙間陽光跳躍,腳下泥土暗湧。她走在葵花林裡,如跋涉於大水之中,努力令自己不要漂浮起來。大地最雄渾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萬物的生長啊…她沒有衣服,無所遮蔽也無所依傍,快要迷路一般眩暈。目之所及,枝梢的手心便沖她張開,獻上珍寶,捧出花蕾。她停下等待,花蕾卻遲遲不綻。赴約前的女子在深深閨房換了一身又一身衣服,遲遲下不了最後的決心。我媽卻赤身相迎,肝膽相照。她終日鋤草、間苗、打杈、噴藥,無比耐心。

澆地的日子最漫長。地頭閘門一開,水嘩然而下,順著地面的橫渠如多米諾骨牌般一道緊挨著一道淌進縱向排列的狹長埂溝。漸漸地,水流速度越來越慢。我媽跟隨水流緩緩前行,阻滯處挖一,跑水的缺口補塊泥土,並將吃飽水的埂溝一一封堵。那麼廣闊的土地,那麼細長的水脈。她幾乎陪伴了每一株葵花的充分吮飲。地底深處的龐大根系吮吸得有聲,地面之上愈發沈靜。她擡頭四望。天地間空空蕩蕩,連一絲微風都沒有,連一件衣服都沒有。世上只剩下植物,植物只剩下路。所有路暢通無阻,所有門大打而開。水在光明之處艱難跋涉,在黑暗之處一路綠燈地奔赴頂點。那是水在這片大地上所能達到的最高的高度─一株葵花的高度。這塊葵花地是這些水走遍地球後的最後一站啊。整整三天三夜,整塊葵花地都浸透均勻了,整個世界都飽和了。花蕾深處的女子才下定決心,選中了最終出場的一套華服。

即將開幕。大地前所未有地寂靜。我媽是唯一的觀眾,不著寸縷,只踩著一雙雨靴。她雙腳悶濕,渾身閃光。再也沒有人看到她了。她腳踩雨靴,無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榮、權勢鼎盛。她是一株最強大的植物,鐵是最貴重的權杖。很久很久以後,當她給我訴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還能感覺到她眉目間的光芒,感覺到她渾身譁然暢行的光合作用,感覺到她貫通終生的耐心與希望。

水渠通水那幾天跟過年似的。不但餵飽了葵花地,還洗掉了所有衣服,還把狗也洗了。家裡所有的盆盆罐罐大鍋小鍋都儲滿了水。幸虧我家家什多,可省了好多汽油錢。

那幾天鴨子們抓緊時間遊泳,全都變成了新鴨子。放眼望去,天上有白雲,地上有鴨子。天地間就數這兩樣最亮。

大約渠水流過的地方水汽重,加之天氣也漸漸暖和了,到第二次通水時,渠兩岸便有了雜草冒頭。而水渠之外,除了作物初生的農地,整面大地依舊荒涼粗糲。

雞最愛草地,整天樂此不疲。一個個信步其間,領導似的背著手。我猜草叢的世界全部展開的話,可能不亞於整個宇宙。雞如此癡迷,這兒瞅瞅,那兒啄啄。有時突然歪著腦袋想半天,再單腳撐地呆若木雞。牠不管看到什麼都不會說出去。

天蒼野茫,風吹草低見蘆花雞。兩隻狗默默無言並臥渠邊。鴨子沒完沒了地啄洗羽毛。在荒野中,窄窄一條水渠所聚攏的這麼一點點生氣,絲毫不輸給世間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

面對這一切,唯有兔子無動於衷。每天瓜分完當天的口糧,牠們就一個個尾隨我媽進了葵花地。太陽下山還不回家,顯得比我媽還忙。我媽說:「兔子,快看!水來了!」人家耳朵都不側轉一下。

水從上遊來。上遊有個水庫。說是水庫,其實只能算是一個較大的蓄水池。位於荒野東面兩公裏處,一側築了一道攔壩,修了閘門,簡陋極了。可是對於長時間走過空無一物的大地的人們來說,簡直就是一場奇遇!

我曾去過那裡。走啊走啊,突然就迎面撞見。那麼多的水靜止於前方,仿彿走到了世界的盡頭。不見飛鳥,不生植物,和荒野一樣空曠。僅僅是水,一大攤明晃晃的水。鏡子一樣平平攤開在大地上,倒映著整片天空,又像是天空下的一潭深淵。

這一大攤水灌溉了下遊數萬畝的作物,維繫了億萬生命的存活。可從這番情景看來,又像是它並不在意何為葵花,也從沒理會過賽虎、醜醜、鴨子與雞們的歡樂。它完整無缺,永不改變。與其說此地孤寂,不如說我們和我們的葵花地多麼尷尬。我們從不曾真正觸動過這個世界的內核。

在水的另一方,遙遙停著一座白房子。湖水是世界的盡頭,那裡便是世界的對面。住在那裡的會是什麼樣的人呢?有好幾次我想要過去看看,但每次繞著水岸走了很久很久,也無法抵達。

後來我離開了。我常常會夢到那片荒野中的大水,夢到南方來的白鳥久久盤旋水面,夢到湖心蘆葦靜立,卻沒有一次夢到生活在遙遠白房子裡的那個人。秋天來臨的時候,我們的葵花地金光燦爛、無邊喧嘩,無數次將我從夢中驚醒,卻沒有一次驚醒過他的故鄉。

(采採/摘自《文匯報》2014年12月18日,圖/李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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