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開始頻繁地參加電視節目錄製之後,拜其高收視率所賜,許多觀眾紛紛找出珍藏的珠寶文物,希望我幫忙鑑定真偽。甚至還有人會不辭辛苦,親自將寶物搬來店裡,讓我開開眼界。

可是萬一運送過程中有些許閃失,這裡磕破了或是那裡撞斷了,我可賠不起。因此,我總是建議熱情的朋友們先寄照片來做初步鑑定,一來避免運送過程中出問題,二來節省彼此的時間。因此這一段日子以來,我見識過不少價值連城的珍品,也識破了一些出自江湖騙子的贗品。不過,由於觀眾來函太踴躍,我漸漸開始感到分身乏術,於是只好交代秘書,若是有這類的電話或來信,盡量幫我擋下。

有一天秘書告訴我:「有一位92歲的梁老太太來電,希望你務必回電話給她。」我心想:「我根本不認識什麼梁老太太,她怎麼會找我呢?」所以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沒想到梁老太太三天兩頭來電留言,讓我覺得不大好意思,因此抽了空趕緊給她回電。電話一接通她便問:「你是不是那位寫過書的秦先生?我看過你的書,很好。」

受到長輩的鼓勵,我很開心地道謝,梁老太太接著說:「有件事想麻煩你,我有幾樣小東西,想請你幫忙看一看。」蒼老的聲音帶著上海口音,而且客氣有禮,聽得出來是一位讀書人。

「行啊,您住在哪裡呢?如果太遠的話,可以先寄個照片來。」

「不遠,就在台北天母。」

「沒問題,您有空就來,我一定專程候教。」

才過了三四天,梁老太太就真的登門造訪,她看起來精神抖擻,腰板也不塌,眼中更是透露著見多識廣的氣度。不過她不是單刀赴會,而是搭著小巴士,帶了七八個兒孫一同來訪。頓時,我一樓的營業廳擠滿了人,一時不知道怎麼接待,只好先跟梁老太太說:「您稍等一下,我去二樓會議室準備準備。」說完趕緊上樓布置,一面搬椅子,一面在心裡嘀咕:「奇怪,不就是看個東西嗎?怎麼會全家總動員呢?」

好不容易一群人坐定,梁老太太依序介紹了兒子、女婿、孫子等晚輩,一陣寒暄之後,我對老太太有了比較深的認識:原來梁老太太出身上海紡織大亨之家,外公是清末洋務巨擘盛宣懷,與紅頂商人胡雪巖齊名,算得上家世顯赫,光是家中的僕人就有七八十位。可惜的是,內戰爆發後,父母眼見政局不穩,便忍痛安排她搭船離開上海。臨行之前,她母親塞給她四樣首飾,含著淚囑咐她:「一個人出門在外,自己多小心,萬一沒錢就把這些賣了,別委屈自己。」

「當時我不懂事,還跟媽媽說:『您放心,我很快就回來。』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四五十年啊!」梁老太太的笑容中帶著一絲遺憾。

「雖然我是一個人來臺灣,但經過了幾十個年頭,現在整個家族已有20多個人,而這些孩子也都很爭氣,算是對得起我的父母親了。不過,我年紀也大了,總得為子孫打算。那些房產、現金什麼的都好處理,只是,當年我母親給我的三塊翠玉還有一顆鑽石不好分配,總不能切成20塊,讓孩子們自己挑吧?若是我自己喊價,他們說不定嫌我吹牛。不過,我相信您的鑒賞能力,所以今天冒昧來拜訪,希望借用您的長才,幫幫我的忙。」

梁老太太話才說完,所有的子孫便紛紛露出期待的眼神,我想了想說:「既然您看得起我,我就試試看吧。」

梁老太太微笑著點點頭,拿出了第一塊翠玉,玉色晶瑩剔透,雕成一隻瓢瓜,上面有一隻栩栩如生的螽斯,有點翠玉白菜的味道。我戴上放大鏡一看,應該是產自緬甸老坑的翠玉。

我心中一凜,若是真的,這塊翠玉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問:「老太太,您有沒有找人鑑定過呢?」

她笑著擺擺手說:「唉,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當時鑑定的人怎麼說我也記不清楚了。」

我不敢大意,趕緊將翠玉擱上鑑定儀器仔細研究,從玉質判斷,這絕對是天然翠玉,沉吟一會兒後,我正色道:「梁老太太,這塊翠玉值600萬。」

此時,在一旁的子孫紛紛跟著發出一陣驚呼,反倒是梁老太太不慌不忙地叫其中一位孫子拿出手機照相,並拿出一張紙寫上「秦老闆說值600萬」等字樣,口中還忍不住叨念著:「你們看,上次我說這塊玉值幾百萬,你們沒一個人相信,現在信了吧?」

接著,她又拿出一個破舊的錦囊,上頭縫的線早已褪色斷裂,裡頭裝著一個用一條黑繩拴住的玉墜。我問:「老太太,這個荷包的繡線都斷了,為什麼不換個新的呢?」

「唉,我還真捨不得換,這可是我母親親手縫的。每次我想念她,便要拿出來把玩。」她小心地將墜子遞給我,造型是簡單的五仁四季豆,玉質還帶一點玻璃種,樸實卻不失細緻。我瞧了瞧,出價450萬。

其中一位女婿聽了忍不住質問:「老闆,你沒看錯吧?這不到10釐米的小玩意兒值450萬?」

「聽你這麼一說,我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於是我再次將墜子送上儀器鑑定,確認真的值450萬。

接下來,老太太拿出一個玉鐲,鐲身斑駁,看得出來歷史悠久,我端詳了一番,覺得質地不錯,只是不及前兩樣那麼好。不過,玉鐲的鐲圍較大,與梁老太太消瘦的身形不符,於是我又問:「老太太,這只鐲子有些年歲了,不過您這麼瘦,這鐲子您能戴嗎?」

「你好眼力,這只玉鐲原本是我母親的,她比較富態,當初我上船之前,她在碼頭邊拔下來塞給我的,算是家傳的首飾,不過,我也不知道是從哪一代開始傳下來的。」我說:「依我的判斷,大概值50萬。」老太太聽了,照樣寫下價格,然後讓孫子拍照記錄。

最後一樣是一顆兩克拉半的鑽石墜子,亮度略暗,上緣有副掛,表示原先應該是搭著一條項鏈才是,於是我問:「老太太,這一件是不是還有一條鏈子呢?」

「沒錯,這個墜子和一條項鏈原是一副,逃難的時候我把兩個分開藏好,沒想到東塞西塞竟把項鏈搞丟了。」

「哈哈,這個墜子還不賴,不過當時是老式車工處理,所以亮度比較弱,若是您願意拿去用新式車工再打磨一回,雖然略損失些重量,但光芒會變得更漂亮。我想,這個墜子值70萬。」

怎知這回老太太聽了眉頭一皺說:「秦老闆,這一件你可算得太便宜了。當時我媽媽可是用上海最繁華的霞飛路上的一個店面,才換來這條鑽石項鏈啊。難道一個店面只值70萬?」

我笑著說:「我跟您說個故事,當年全台灣第一輛寶馬摩托車,是霧峰林家賣了5畝地之後買來的,這是距今才幾十年的事。可是,現在買同樣一輛重型摩托車的錢,在台北市還買不到2坪的房子。自古以來,美人和珠寶都是無價之寶,能讓人開心最重要。」梁老太太聽完我的比喻,這才釋懷。

總的來看,這四件珠寶價值超過千萬,而在一旁的晚輩們仍覺得不可思議,其中一位孫女甚至說:「過去奶奶總說這些首飾很值錢,我們都以為她糊塗了亂吹牛,沒想到居然是真的。」梁老太太直說感謝,表示會回去考慮考慮,一家人熱熱鬧鬧地下樓,搭上小巴士走了。

過了一個禮拜,梁老太太再次登門造訪,這一回的陣仗不像上次那麼浩大,只有一位兒媳婦相伴。梁老太太對我說:「秦老闆,我回家考慮了很久…」我一開始以為老太太還有其他的東西要讓我鑑定,沒想到她卻接著說:「我決定把這四樣首飾都賣給你。」

我聽了一愣,忍不住問:「您怎麼想要賣呢?」

「雖然這些東西都算得上傳家之寶,但我的兒孫裡,識貨的人不多,留在身邊只會落得曲高和寡。如果換成錢,內孫外孫不分大小一起平分,才不會起爭執。」

我搔搔頭說:「這樣我可為難了,當初我開價是依照自己的經驗,但是市場上的價格高低可說不准。您這樣賣給我,萬一子孫認為我出的價錢太低,一口咬定我是奸商,我可擔不起;而萬一出高了,我也會賠錢。」

梁老太太拍拍我的手說:「你放心,過去曾有其他珠寶店要我寄賣,我都不放心。但是,我相信你的判斷。」

我不好意思違背老人家的請託,沉吟了一會兒說:「這麼辦吧,這四樣首飾當在我這裡,我幫您分別開好四張當票。回去之後,您先把錢分給子孫,如果哪一個晚輩覺得這些東西值得收藏,還可以再拿當票來贖。這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梁老太太聽了我的主意點頭稱是,開心地說:「你考慮得真周到,行,就這麼辦。」不多時,我開好當票,連同現金交給她和兒媳婦。

我以為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沒想到不到一個禮拜時間,梁老太太的兩個晚輩卻帶著三張當票與大筆的現金上門了。除了那只斑駁的鐲子,其他三樣通通贖回去了。

他們在臨走前還不忘解釋:「這些都是對我們家族有意義的寶物,流落在外太可惜了。」

我聽了點頭稱是:「沒錯,你們這麼有孝心,梁老太太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表面上我稱讚的是這兩位有心的晚輩,實際上我是對梁老太太縝密的心思佩服得五體投地。幾十年來,她的兒孫不把這四樣首飾當回事,但經過她大張旗鼓地找我鑑定與典當後,這些首飾在後輩心目中的價值硬是翻了好幾倍。與其送給子孫卻被他們當成垃圾,不如讓他們主動贖回當寶貝才是。

而且,說不定這兩位兒孫的心裡還盤算著:當初秦老闆斷言四樣寶貝值1000萬,說不定拿到市場上可以喊到1500萬,我們可不能讓外人占便宜。當然,也或許他們真的覺得傳家寶不能外流,因而特地來贖回。無論是哪一個動機,都是難能可貴的。

小小的舉動,梁老太太不僅輕鬆地解決了財產分配問題,還讓跟著自己一輩子的寶物都留了下來。後來她還特地來電道謝,我說:「我也要謝謝您幫我介紹生意,更要恭喜您衣缽有傳。」其實,我更感謝的是她用92年的人生智慧給我上了一課,我心想著,幾十年後若是我遇上相同的狀況,我也要照此法辦理。(李中一/摘自九州出版社《29張當票》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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