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說:普天之下並無新事。正如柏拉圖闡述一切知識均為回憶;所羅門也有一句名言: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卻。

弗朗西斯·培根:《隨筆》,58

1929年6月上旬,土耳其伊茲密爾港的古董商約瑟夫·卡塔菲勒斯在倫敦給盧辛其公主看看蒲柏翻譯的《伊利亞特》小四開六卷本(1715-1720)。公主買了下來;接書時,同他交談了幾句。據說他是個幹瘦憔悴的人,灰胡子,灰眼睛,面部線條特別模糊。他流利自如地說幾種語言;說法語時很快會轉成英語,又轉成叫人捉摸不透的薩洛尼卡的西班牙語和澳門的葡萄牙語。10月份,公主聽宙斯號輪船的一個乘客說,卡塔菲勒斯回伊茲密爾途中身死,葬在伊俄斯島。《伊利亞特》最後一卷裏發現了這份手稿。

原稿是用英文寫的,夾有不少拉丁詞語。現轉載如下,文字沒有任何變動。

據我記憶所及,我的艱辛是在百門之城底比斯開始的,那時候的皇帝是狄奧克萊西安諾。我參加過最近的埃及戰爭,沒有什麽功勛,我是駐紮在紅海之濱貝雷尼斯城的一個軍團的執政官:熱病和巫術撂倒了許多胸懷大誌想馳騁沙場的人。毛裏塔尼亞人被打敗;反叛的城市被夷為平地,永遠成為廢墟;被征服的亞歷山大城苦苦哀求愷撒發發慈悲,但是沒有用;不出一年,各軍團紛紛傳來捷報,然而我連戰神的面都沒有見過。這種欠缺使我傷心,也許是促使我投身可怕的廣袤沙漠去尋找永生者的秘密城市的原因。

剛才說過,我的艱辛是在底比斯的一座花園裏開始的。那晚我內心鬥爭激烈,一宿沒睡。天亮之前我就起來了,我的奴隸都還沒有醒,月亮的顏色和無邊的沙漠一樣黃。一個疲憊不堪、渾身血跡的騎手從東方來近。離我身邊幾步路時,他翻身下馬。他聲音微弱幹渴,用拉丁語問我城墻前面的河叫什麽名字。我回說那是雨水匯成的埃及河。他悲哀地說,我尋找的是另一條河,使人們超脫死亡的秘密的河。他胸口淌著暗紅的血。他告訴我,他家鄉在恒河彼岸的一座山上,山裏人說只要往西走到世界盡頭,就能找到那條河水能使人永生的河流。他還說岸邊是那座永生者的城市,有許多棱堡、階梯劇場和寺廟。他在黎明前死去,但是我當即下了決心去找那座城市和河流。某些毛裏塔尼亞俘虜在劊子手訊問時證實了騎手的說法;有的想起世界盡頭的極樂凈土,那裏的人長生不老;有的想起帕克托勒斯河起源的山嶺,那裏的居民都活一百年。我在羅馬時曾同哲學家們探討,他們認為延長人們的生命只是延長他們的痛苦,增加他們的死亡次數而已。我記不清楚當時我是不是相信永生者之城的傳說:我一心只想找到它。格杜利亞總督弗拉維奧派了兩百名士兵跟我去進行尋找,我再招募一些雇傭兵,他們說是認識途徑,但最早開小差逃跑的也是他們。

後來發生的事情扭曲了記憶,我們最初幾天的路程回想起來像是一團理不出頭緒的亂麻。我們從阿爾西諾埃城動身,進入炙熱的沙漠。我們經過那些食蛇為生、沒有語言的穴居人的國度,還經過群婚共妻、捕食獅子的加拉曼塔人和只崇拜地獄的奧其拉人集居的地方。我們艱苦萬狀地穿過黑沙沙漠,那裏白天的溫度高得無法忍受,只有趁夜間稍稍涼爽一點的時候才能行走。我打老遠望見了阿特拉斯山;山坡上盛長清熱解毒的大戟屬植物,山頂上居住著兇猛粗野、生性淫蕩的薩提爾人。我們都認為那些怪物出沒的蠻荒之地不可能有一座名城。我們繼續行進,因為後退是莫大的恥辱。有些大膽的人在月光下睡覺,結果得了熱病;有些人喝了水槽裏腐敗的水,結果發瘋死去。士兵開始私逃;不久又有嘩變。我毫不猶豫采取嚴厲手段加以彈壓。我秉公辦事,但是一個白人隊長警告我說,嘩變的士兵為了替一個被釘十字架的夥伴報仇,陰謀殺我。我帶著幾名心腹士兵逃出宿營地。黑夜在沙丘起伏的沙漠裏,我們走散了。一枝暗箭傷了我。我一連好幾天沒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陽、幹渴和對幹渴的恐懼使日於長得難以忍受。我昏昏沈沈,松開韁繩,聽憑我的坐騎自己擇路。黎明時,遠處出現了海市蜃樓,一片金字塔和高塔。我難以忍受地清晰地看到一座小型迷宮:中央有一壇子清水;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我的手幾乎觸摸到了,但是那些小徑錯綜復雜,我知道在我到達之前我早就死了。

我終於掙脫那個夢魘時,發現自己被捆綁著躺在一個橢圓形的石墓穴裏,墓穴不比普通墳墓大多少,是在崎嶇不平的山坡上淺淺挖出來的。墓壁濕潤光滑,不像是人工斧鑿,而像是時間打磨的。我感到胸口痛楚地搏動,口幹舌焦。我擡起頭,微弱地呼喊。山腳下有一條濁水小溪,流水被亂石沙礫所阻,遲緩得沒有聲息,岸那邊(在落日或者初升的太陽的輝映下)赫然可見那座永生者的城市。我看到了城垣、拱門、山墻和廣場:城基是一片巖石臺地。山坡和山谷有百來個形狀不一的墓穴,和我躺著的地方相仿。沙灘上有淺坑;赤身裸體、皮膚灰色、胡子蓬亂的人從這些淺坑和墓穴裏出來。我覺得眼熟:他們屬於穴居人的野蠻的種族,阿拉伯灣沿岸和埃塞俄比亞山洞多的是這種人;我知道他們不會說話,食蛇為生。

我幹渴難忍,顧不得一切了。我估計自己離沙灘有三十英尺左右;我的手被反綁著,便閉上眼睛,身子一拱,滾下山去。我滿是血汙的臉埋在濁水裏,像牲口那樣飲水。在又一次失去知覺,陷入夢魘和譫妄之前,我無法解釋地說了一句希臘文:塞列亞的特洛伊富人喝著埃塞波的黑水……

我不知道過了多少日日夜夜。我渾身酸疼,無法回到洞穴藏身,沒遮沒蓋地躺在荒沙灘上任憑月亮和太陽播弄我不幸的命運。那些愚昧野蠻的穴居人讓我自生自滅。我求他們把我殺了,但他們不理睬。一天,我在一塊尖利的石塊上蹭斷了綁手的繩索。另一天,我總算能起立,我,羅馬軍團之一的執政官馬可·弗拉米尼奧·魯福,總算能乞討或者偷竊一份難以下咽的蛇肉。

我渴望看到永生的人,接觸那超凡的城市,幾乎整宿不睡。穴居人仿佛猜到我的心思,也不睡覺:起初我以為他們是監視我;後來發現他們是受了我躁動的感染,正如狗那樣互相感染。我選擇了傍晚人最多的時候離開那個野蠻的村落,那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從洞穴和坑裏出來,視而不見地望著西方。我大聲禱告,倒不是求神保佑,而是用發音的語言震懾那個部落。我涉水渡過沙洲阻滯的小溪,朝城市走去。兩三個人懵懵懂懂地跟著我。他們同這一種族其余的人一樣,身材矮小;可憎而不可怕。我繞過幾個像是采石場的、形狀不整齊的窪地;城市的壯麗使我眼花繚亂,因此我覺得它距離不遠。午夜時分,我踩到巍峨的城墻映到黃沙上的黑影。神聖的敬畏之感使我停住腳步。新奇的事物和沙漠對人深痛惡絕,我感到欣慰的是一個穴居人居然一直追隨著我。我閉上眼睛,坐等天明。

先前說過,城市建築在一塊巖石的臺地上。臺地像是懸崖絕壁,和城墻一樣難於攀登。我的努力全屬徒勞:黑色的基礎沒有落腳之處,渾然一體的城墻找不到一扇門。白天的酷熱使我不得不躲在一個洞裏;洞底有口幹井,井裏有梯級通向深不可測的黑暗。我順著梯級下去;經過一串骯臟雜亂的巷道,來到一個幽暗得幾乎看不清的圓形的大房間。這個地下室有九扇門;八扇通向一個騙人的迷宮,最終仍回到原來的房間;第九扇(經過另一個迷宮)通向第二個圓形房間,和第一個一模一樣。我不清楚房間總數有多少;越是著急越是摸不到正路,房間也越來越多。四周一片懷有敵意的寂靜;那些深邃的石頭迷宮裏只有來處不明的地下風的聲息;一縷縷生銹的水悄悄地滲進巖縫。我逐漸適應了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下世界;我覺得除了門開九扇的圓形地下室和岔分兩支的長形地下室之外不可能再有別的東西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下走了多久;只知道有一次回顧往事時把那個野蠻人的村落和自己的家鄉搞混了。

巷道盡頭,一堵意料不到的墻攔住我的去路,遙遠有光線瀉到我頭上。我擡起眩暈的眼睛,只見極高極高的地方有一圈藍得發紫的天空。墻上有金屬的梯級。我盡管疲憊不堪,還是爬了上去,只是偶爾停一會兒,幸福地啜泣幾下。我看到了建築物的柱頭和半圓飾,三角形的山墻和拱頂,宏偉的花崗石和大理石雕塑。這樣,我從錯綜復雜、昏昏沈沈的迷宮的領域裏升上光輝燦爛的永生者的城市。

我從地下來到一個小廣場似的地方;說得更確切一些,是個院子。院子四周是連成一體的建築,但建築的組成部分形狀各異,高低不一,還有各式各樣的穹隆和柱子。這一難以想像的建築最使我感到驚異的特點是它的古老。我覺得它早於人類,早於地球的形成。這種明顯的古老式樣(盡管看來有些可怕),依我看,不愧是永生的工匠的手藝。我在這座盤錯的宮殿裏摸索,最初小心翼翼,後來無動於衷,最後弄得我惱火極了。(我事後發現階梯的長度和高度是變化不定的,這才明白為什麽走得特別累。)這座宮殿是神建造的,開始時我這麽想。我察看了那些無人居住的地方,糾正了自己的想法:建造宮殿的神已經死了。我註意到宮殿的奇特之處,又說:建造宮殿的神準是瘋子。我很清楚,講這話時,我帶著不可理解的、近乎內疚的責怪情緒,理性的恐怖多於感性的害怕。除了極其古老之外,它給人的印象是無休無止,難以容忍,復雜得到了荒唐的程度。我進過迷宮,但是這座清晰的永生者之城嚇倒了我,叫我反感。營造迷宮為的是迷惑人們;它的富於對稱的建築服從於這個目的。我還沒有全部察看的宮殿建築卻沒有目的。到處是此路不通的走廊、高不可及的窗戶、通向鬥室或者桔井的華麗的門戶、梯級和扶手朝下反裝的難以置信的樓梯。另一些梯級淩空裝在壯觀的墻上,在穹隆迷蒙的頂端轉了兩三圈之後突然中斷,不通向任何地方。我不知道我舉的這些例子是不是誇張;只知道多年來它們經常在我惡夢中出現;我已經記不清哪一個特點確有其物,哪一個是夜間亂夢的記憶。我想,這個城市太可怕了,盡管坐落在秘密的沙漠之中,它的存在和保持會汙染過去和未來,在某種意義上還會危及別的星球。只要它保存一天,世界上誰都不會勇敢幸福。我不想描述它;一堆雜七雜八的字句,一只老虎或者一頭公牛的軀體,牙齒、器官和腦袋可怕地糜集在一起,互相聯系又互相排斥,也許是那座城市的相似的形象。

我記不起回去的過程了,記不起怎麽經過一處又一處的灰蒙蒙的潮濕的地下建築。我只知道自己一直膽戰心驚,唯恐走出最後一個迷宮時發現周圍又是那座令人作嘔的永生者的城市。別的我都記不清了。這種無法挽回的遺忘也許是自找的;也許我逃避時的情景如此令人不快,即使某天偶爾想起,我也發誓要把它忘懷。

三細心的讀者看了我艱苦歷程的故事後,也許還記得那個像狗一樣追隨我到城墻黑影下的穴居部落的人。我走出最後一個地下室時,發現他在洞口。他伏在沙地上,笨拙地畫著一行符號,隨即又抹掉,仿佛是夢中見到的字母,剛要看懂時又混淆在一起。起先,我認為這是一種野人的文字;接著又認為連話都不會說的人怎麽會有文字。再說,那些符號沒有兩個是相同的,這就排除了,或者大大地減少了象征的可能性。那人畫著,端詳著,又加以修改。接著,他仿佛對這遊戲感到厭倦,用手掌和前臂把符號統統抹掉。他瞅著我,沒有顯出認識我的神情。但是,我感到莫大的寬慰(或者說我的孤獨感是如此巨大可怕),我認為那個在洞口地上瞅著我的原始的穴居人是在等我。太陽炙烤著大地;我們等到星辰出現,踏上回村落的路途時,腳底的沙礫還很燙。穴居人走在我前面;那晚我有了一個主意:教他辨認,或者重復幾個字。我想,狗和馬能辨認字音,羅馬十二皇帝的歌鴝能重復學舌。人的理解力再低,總能超過非理性動物。

穴居人的卑微可憐的模樣使我想起奧德賽那條老得快死的狗阿爾戈,我便給他起名為阿爾戈,並且試圖教他。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意誌、嚴格和固執都不起作用。他毫無動靜,目光呆滯,不像是理解我反復教他的語音。他離我只有幾步,但像是隔得老遠老遠。他伏在沙地上,仿佛一具倒塌的人面獅身小石像,聽任天空從黎明到黃昏在他上面移動。我判斷他不可能不領會我的意圖。我想起埃塞俄比亞人普遍認為猴子為了不讓人強迫他們做工,故意不說話,便把阿爾戈的沈默歸因於多疑和恐懼。這個想法又引起別的更為古怪的念頭。我想,阿爾戈和我所處的宇宙是不同的;我們的概念雖然相同,但是阿爾戈用別的方式加以組合,把它們構成別的客體;我想,對他來說,也許沒有客體可言,有的只是一系列使他眼花繚亂的短暫的印象。我想到一個沒有記憶、沒有時間的世界;我考慮是否可能有一種沒有名詞的語言,一種只有無人稱動詞和無詞形變化的性質形容詞的語言。日子和歲月就這樣逝去,但是一天早晨發生了近乎幸福的事。下雨了,緩慢有力的雨。

沙漠的夜晚有時很冷,不過那一晚熱得像火。我夢到塞薩利的一條河流(我在它的水裏抓到過一條金魚)來救我;我在紅沙黑石上聽到它滔滔而來;涼爽的空氣和嘈雜的雨聲把我弄醒。我光著身子去迎雨。夜晚即將消逝;在黃色的雲下,穴居人種族像我一樣高興,欣喜若狂地迎著傾盆大雨。他們像是走火入魔的哥利本僧侶。阿爾戈兩眼直瞪著天空,發出哼哼呻吟;他臉上嘩嘩地淌水;我後來知道那不僅是雨水,還有淚水。阿爾戈,我大聲喊他,阿爾戈。

那時,他緩緩露出驚異的神情,仿佛找到一件失去並忘懷多時的東西,含糊不清地說:阿爾戈,尤利西斯的狗。接著,仍舊不看著我說:扔在糞堆裏的狗。

我們輕易地接受了現實,也許因為我們直覺感到什麽都不是真實的。我問他對奧德賽還有何了解。也許希臘語對他比較困難;我不得不把問題重說一遍。

他說:很少。比最差的遊唱歌手還少。我最初創作奧德賽以來,已經過了一千一百年。

那天,一切都明朗了。穴居人就是永生者;那條多沙的小溪就是騎手尋找的河流。至於那座名聲在外、已經傳到恒河的城市,永生者們早在九個世紀前已經摧毀。他們用廢墟的殘磚斷瓦在原先的地點蓋起我察看過的那座荒唐的城市:像是戲謔的模仿或者老城的反面,也是奉獻給那些操縱世界的非理性神道的寺廟,關於那些神道我們一無所知,只曉得他們同人毫無共同之處。那座建築是永生者屈尊俯就的最後一個象征;標誌著永生者認為一切努力均屬徒勞,決定生活在思考和純理論研究的一個階段。他們建立了城市,把它拋在腦後,然後去住在洞穴裏。他們冥思苦想,幾乎不理會物質世界的存在。

像是同小孩說話一樣,荷馬向我敘說了這些事。他還把他晚年和最後一次航行的情況講給我聽,他遠航的目的和尤利西斯一樣,是要尋找那些從未見過海洋、沒有吃過加鹽調味的肉、不知道槳是什麽樣的人。他在永生者之城住了一個世紀。城市被摧毀後,他建議另建一座。我們對這一點並不驚訝;誰都知道,他歌唱了特洛伊戰爭以後,又歌唱了蛙鼠之戰。他像是先創造宇宙又制造混亂的神。

永生是無足輕重的;除了人類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為它們不知道死亡是什麽;永生的意識是神明、可怕、莫測高深。我註意到盡管有種種宗教,這種信念卻少之又少。古以色列人、基督徒和穆斯林都信永生之說,但是他們對第一世紀的崇敬證明他們只相信第一世紀,而把其余所有無窮無盡的年代用來對第一世紀進行褒貶。我認為印度斯坦某些宗教的輪回之說比較合理;那個輪子無始無終,每一生都是前生結出的果,種出後生的因,都不能決定全過程……永生者的共和國經過幾世紀的熏陶,已經取得完美的容忍,甚至蔑視。它知道,在無限的期限裏,所有的人都會遭遇各種各樣的事情。由於過去或未來的善行,所有的人會得到一切應有的善報,由於過去或未來的劣跡,也會得到一切應有的惡報。正如賭博一樣,奇數和偶數有趨於平衡的傾向,智與愚、賢與不肖也互相抵消,互相糾正,淳樸的熙德之歌也許是牧歌中的一個形容詞或者赫拉克利特一行詩句所要求的抵消。轉瞬即逝的思想從一幅無形的圖畫得到啟發,可以開創一種隱秘的形式或者以它為終極。我知道有些人作惡多端,為的是在未來的世紀中得到好處,或者已經在過去的世紀裏得到了好處……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我們的全部行為都是無可指摘的,但也是無關緊要的。沒有道德或精神價值可言。荷馬創作了《奧德賽》;有了無限的時期,無限的情況和變化,不創作《奧德賽》是不可能的事。誰都不成其為誰,一個永生的人能成為所有的人。正如科爾納裏奧·阿格裏巴那樣,我是神,是英雄,是哲學家,是魔鬼,是世界,換一種簡單明了的說法,我什麽都不是。

永生者普遍受到因果報應絲毫不爽的世界觀的影響。首先,這種世界觀使他們失去了憐憫之心。我提到小溪對岸的廢棄的采石場;一個人從高處滾到坑底,口幹舌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們過了七十年之後才扔下一根繩索。他們對自己的命運也不關心。對他們來說,身體像是一頭馴順的家畜,每個月只要賞賜它幾小時睡眠、一點水和一塊碎肉就夠了。當然、別人是不想把我們淪為苦行僧的。沒有比思考更復雜的享受了,因此我們樂此不疲。有時候,某種異乎尋常的刺激把我們帶回物質世界。比如說,那天早上雨水喚起的古老的基本的歡樂。那種時刻很少很少;永生者都能達到絕對的平靜;我記得我從沒有見到一個永生者站立過;一只鳥在他懷裏築了窩。

根據萬事互為補償的理論,有一條推斷理論價值不高,但在10世紀初葉或末葉促使我們分布到世界各地。推斷包含在這句話裏:有一條賦予人們永生的河;某一地區應該有一條能消除永生的河。河流的數目並不是無限的;永生的旅人走遍世界總有一天能喝遍所有的河水。我們便決定去找那條河。

死亡(或它的隱喻)使人們變得聰明而憂傷。他們為自己朝露般的狀況感到震驚;他們的每一舉動都可能是最後一次;每一張臉龐都會像夢中所見那樣模糊消失。在凡夫俗子中間,一切都有無法挽回、覆水難收的意味。與此相反,在永生者之間,每一個舉動(以及每一個思想)都是在遙遠的過去已經發生過的舉動和思想的回聲,或者是將在未來屢屢重復的舉動和思想的準確的預兆。經過無數面鏡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會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發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轉瞬即逝。對於永生者來說,沒有挽歌式的、莊嚴隆重的東西。荷馬和我在丹吉爾城門分手;我認為我們沒有互相道別。

我走遍新的王國和帝國。1066年秋季,我參加了斯坦福橋之役,我記不清自己是在哈羅德還是在那個不幸的哈拉德·哈德拉達的部下,哈羅德就在那一年戰死,哈拉德占據了六英尺或者稍多一點的英國土地。伊斯蘭教歷7世紀時,我在布拉克城郊端端正正地謄寫了水手辛巴德的七次航行和青銅城市的故事,當時用什麽文字寫的我已忘記,那些字母也不認識了。在薩馬爾坎達一所監獄的院子裏,我老是下棋消遣。在比卡尼爾和波希米亞,我幹占星的行當。1638年,我到了科洛茨瓦爾,然後又去萊比錫。1714年,我在阿伯了訂購了蒲柏翻譯的六卷本《伊利亞特》,愛不釋手。1729年,我和一位大概姓賈巴蒂斯塔的修辭學教授討論那部史詩的起源;我覺得他的論點難以駁倒。1921年10月4日,我乘坐的駛往孟買的帕特那號輪船在紅海一個港口停泊。我下了船;想起了悠久歲月前也在紅海之濱的早上的情景;當時我是羅馬的執政官,熱病、巫術和閑散耗損了士兵們。

我在郊外看到一條清澈的河流;出於習慣,我嘗了嘗河水。爬上陡峭的河岸時,一棵多刺的樹劃破了我的手背。痛得異乎尋常。我悄悄地看傷口緩緩滲出一滴血,感到難以置信的幸福。我又成為普通人了,我重復說,我又和別人一樣了。那天晚上,我一覺睡到第二天天明。

……一年之後,我重新檢查了這些底槁。我發現內容與事實相符,但是前面幾章,以及其他幾章的某些段落,有點虛假。這也許是由於濫用細節刻畫的原因,我從詩人那裏學來這種手法,以至把什麽都染上虛假的色彩,事實固然有許許多多細節,但是記憶裏卻不會有……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隱秘的原因。即使人們認為難以置信,我將寫出來。

我敘說的故事看來不真實,原因在於故事裏混雜了兩個不同的人的事情。第一章裏,騎手想知道底比斯城墻外的河流叫什麽名字;弗拉米尼奧·魯福先前給那個城市加了一個"百柱"的形容詞,說河名叫埃及;這些話都不像是出自魯福,而應出自荷馬之口,荷馬在《伊利亞特》裏明確提到百柱之城底比斯,在《奧德賽》裏借普羅特奧和尤利西斯之口總是把尼羅河叫做埃及河。第二章裏,羅馬人喝永生之河的水時,用希臘文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出自荷馬筆下,在著名的船舶名單的結尾處可以找到。隨後,在那座叫人眼花繚亂的宮殿裏,魯福談到"近乎內疚的責怪";這也是荷馬的話,他設計了那個可怕的場景。這些異常現象使我感到不安,另一些屬於美學範疇,使我有可能披露真實。最後一章可以看到;那上面說我參加了斯坦福橋戰役,我在布拉克謄寫了水手辛巴德的航行,我在阿伯丁訂購了蒲柏譯的英文版《伊利亞特》。此外還有:"我在比卡尼爾和波希米亞幹占星的行當。"這些自白一句不假;重要的是把它們突出了。第一句似乎很適合一個軍人的身份,可是接著又說明講故事的人不僅僅關心打仗,而更關心人們的命運。後面的話更奇特了。一個隱秘的基本原因使我不得不把它記載下來;我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我知道它淒楚感人。它出自羅馬人弗拉米尼奧·魯福並不淒楚。出自荷馬之口情況就不同了;稀罕的是荷馬在13世紀謄寫另一個尤利西斯,也就是辛巴德的歷險記,經過許多世紀之後,在一個北方王國看到用一種不開化的文字寫他的《伊利亞特》。至於那段以比卡尼爾名義說的話,顯然是一個渴望賣弄辭藻的文人(正如船舶清單的作者)杜撰的。

接近尾聲時,記憶中的形象已經消失;只剩下了語句。毫不奇怪,漫長的時間混淆了我一度聽到的話和象征那個陪伴了我許多世紀的人的命運的話。我曾是荷馬;不久之後,我將像尤利西斯一樣,誰也不是;不久之後,我將是眾生:因為我將死去。

1950年後記:前文發表後引起一些評論,其中最奇怪但並非最謙和的是一篇用《聖經》典故題名為"百色衣"的文章(曼徹斯特,1948年),出自內厄姆·科爾多韋羅博士執拗無比之筆。文章有百余頁。提到了希臘和下拉丁語系國家的詩文摘編,提到了借用塞內加的片斷評價同時代作家的本·瓊森,提到亞歷山大·羅斯的《維吉爾福音》、喬治·莫爾和艾略特的虛假,最後還提到那篇"偽托古董商約瑟夫·卡塔菲勒斯敘說的故事"。他指出第一章插進了普林尼的話(《自然史》第五章第八節);第二章有托馬斯·德·昆西(《著作集》第三卷第四百三十九頁);第三章有笛卡特致比埃爾·夏努大使信裏的話;第四章有蕭伯納(《回歸梅杜塞拉》第五幕)。他根據這些插入,或者剽竊,推論說整篇文章都是偽撰。

依我看,結論是不能接受的。卡塔菲勒斯寫道:接近尾聲時,記憶中的形象已經消失;只剩下了語句。語句,被取代和支離破碎的語句,別人的語句,是時間和世紀留下的可憐的施舍。

獻給塞西莉亞·因赫涅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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