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

生活如意而豐富─這樣一句,表達不了我之所思所願;我思願的乃是:


集中於一個目的,作種種快樂的變化。


或說:


許多種變化著的快樂都集中在一個目的上了。


迎面一陣大風,灰沙吹進了凱撒的眼皮和乞丐的眼皮。如果乞丐的眼皮裡的灰沙先溶化,或先由淚水帶出,他便清爽地看那凱撒苦惱地揉眼皮,拭淚水。


之前,之後,且不算,單算此一刻,乞丐比凱撒如意。


世上多的是比凱撒不足比乞丐有餘的人,在眼皮裡沒有灰沙的時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總是有的,然而難以構成快樂。


因而我選了一個淡淡的「目的」,使許多種微茫的快樂集中,不停地變化著。


圓滿

生命的兩大神祕:欲望和厭倦。


每當欲望來時,人自會有一股貪、饞、倔、拗的怪異大力。既達既成既畢,接著來的是熟、爛、膩、煩,要拋開,非割絕不可,寧願什麼都沒有。


智者求超脫,古早的智者就已明悉不幸的根源,在於那厭倦的前身即是欲望。若要超脫,除非死,或者除非是像死一般活著。


以「死」去解答「生」─那是什麼?是文不對題,題不對文。


近代的智者勸解道:「欲望的超脫,最佳的方法無過於滿足欲望。」


這又不知說到哪裡去了,豈非是只能徇從,只能屈服。


「問余何適,廓爾忘言。

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此一偈,好果然是好極了,然而做不到三天的圓滿,更何況永恆的圓滿。


綴之

窗外的天空藍得使人覺得沒有信仰真可憐,然而我所見所知的無神論者都是不透徹的。


上帝是無神論者,上帝必是無神論者,上帝信仰誰,上帝是沒有信仰的。沒有皈依,沒有主宰,這才是透徹的無神論者。


那些崇拜上帝的人,竟都不知是在崇拜無神論。


尼采為此而寫了一本言不能過其實的書,今補綴之。


宗教始終是信仰,哲學始終是懷疑,曾經長時期地把信仰和懷疑招攬在一起,以致千百年混沌不開。從宗教家一動懷疑就形成叛逆這點事實看來,宗教是不可能作推理研究的。而從哲學家一萌信仰即顯得癡騃這個症狀而言,哲學又何必要妄自菲薄,去乞求神靈的啟示。


二者皆不足奇,前者尤不足奇,後者至多奇在曾有那麼多聰明絕頂的人,竟去攀緣茫茫天梯,平素事事發問而獨獨不問自己何以委身於這個一成不變的福利觀念。


無神論亦因人而異。無神論已敝舊了,人還可以新鮮。新鮮的人的無神論是新鮮的。


瘋樹

有四季之分的地域,多楓、槭、檞等落葉喬木的所在─那裡有個瘋子,一群瘋子。

每年的色彩消費量是有定額的。

由陽光、空氣、水分、泥土聯合支付給植物。它們有淡絳淡綠的童裝,蒼翠加五彩的青春衣裳,玄黃灰褐的老來服,也是殮衾。


它們就在露天更衣,在我們不經意中,各自濟濟楚楚,一無遺漏。


每年的四季都是新來客,全然陌生,毫無經驗。以致「春」小心從事,東一點點紅,西一點點綠,「春」在考慮:下面還有三個季節,別用得不夠了。就在已經形成的色調上,塗塗開,加加濃─這是「夏」。


涼風一吹,如夢初醒般地發覺還有這麼多的顏色沒有用,尤其是紅和黃(「春」和「夏」都重用了青與綠,剩下太多的黃、紅,交給花是來不及了,只好交給葉子)。

像是隔年要作廢,尤其像不用完要受罰,「秋」濫用顏色了─樹上、地上,紅、黃、橙、赭、紫……揮霍無度,濃濃豔豔,實在用不完了。

我望望這棵滿是黃葉的大樹,懷疑:真是成千成萬片葉子都黃了嗎─全都黃了,樹下還積著無數黃葉。


一棵紅葉的大樹也這樣。


一棵又黃又紅的大樹也不保留春夏的綠。


就是這些樹從春到夏一直在這裡,我不注意,忽然,這樣全黃全紅整身招搖在陽光中(鳥在遠裡叫)。


這些樹瘋了。


(開一花,結一果,無不慢慢來,枇杷花開於九月,翌年五月才成枇杷果)

這些樹豈不是瘋了。這秋色明明是不顧死活地豪華一場,所以接下來的必然是敗隳─不必抱怨(興已盡,色彩用完了。)

如此則常綠樹是寂寞的聖賢,簡直不該是植物。


如此則這些瘋樹有點類似中年人的稚氣,中年人的戀情─這流俗的悄悄話,不便多說。就是像。


一棵兩棵瘋黃瘋紅的樹已是這樣,成群成林的瘋樹……


我是第一個發現「大自然是瘋子」的人嗎?


那些樹是瘋了。


那些樹真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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