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拽著哭個不停的少女,如同拖著沈甸甸的沙袋在雨中行走,弄得疲乏不堪。

方才他在丸大廈的飲食店裏剛辦完分手的事。

這是人生的第一次分手。

這是他很早以前就一直夢想要辦的事,現在好容易地變成了現實。

僅僅為了這個,少年愛少女,也許是佯裝愛的樣子。僅僅為了這個,他才拼命地解釋。僅僅為了這個,他才死乞白賴地抓住一起就寢的機會。僅僅為了這個,他們 才一起就寢……那麽,現在一切準備就緒,以前他就盼望自己有朝一日哪怕一次也好擁有充分的資格。如同國王發布告示,親口說出“分手吧”這句話來。

«Somebody will not be able to fly» by Sergei Shepelev on http://shepelevs.ru/

僅說了這一句。這似乎是用自己的力量就能震裂青空的一句話。盡管他深知這種事不可能實現,半帶灰心,可是這句話總是熱烈地系在“有朝一日”的夢想上,活像脫弓之箭直線朝向靶子和翺翔天空的、世上最英雄最光輝的話。這句只有人上人、男子漢中的男子漢才被允許說出口的密符般的話,就是:

“分手吧!”

盡管如此,明男覺得這句話總是卡在自己的喉嚨裏團團轉,活像氣喘病人被痰堵咽喉似的(這之前他不屑從麥管兒吸一口汽水以潤濕一下喉嚨),他終於非常不清楚地連同喉嚨咕嚕咕嚕的聲音,脫口說出了這句話。這是他永生的憾事。

這時候,明男最害怕的就是她沒有聽見這句話。倘使被對方反問而再重復一遍的話,那麽還不如死了更好。多年夢想生個金蛋的天鵝,終於生出來了,可是這金蛋在對方還沒瞧上一眼之前就破了,這個時候難道它就立即能再生一個同樣的金蛋嗎?

但是,幸運得很,她聽見了。她清楚地聽見了這句話,沒有反問就過去了,這不能不說是莫大的幸運。明男終於用自己的腳邁過遠望了許久的山頂上的關卡。
一瞬間他獲得了聽見這句話的確證。猶如口香糖從自動銷售器裏蹦出來似的。
下雨而緊閉窗戶的室內,四周客人的說話聲、盤碟聲、出納自動記錄器的鈴聲互相撞擊得更加厲害,空氣不流通,對窗戶上的蒸氣水滴產生了微妙的反響,頭腦裏 形成一種煩悶的噪音。明男那句不清楚的話,穿過這噪音落進雅子的耳朵裏,她那雙鑲嵌在不顯眼的瘦削的容貌上的大眼睛,睜得更大了,簡直就像推開並沖破四周 的一切似的。與其說這是眼睛,莫如說上一種破綻,一種不可收拾的破綻。眼淚從這兒一齊噴湧了出來。

雅子並沒有顯出抽泣的聲音。只是用非常大壓力的水壓,無表情地使淚水噴湧而出來了。

明男覺得這樣的水壓當然會壓出這般的水量,大概很快就會止住的,所以不當一回事。他目不轉睛地凝望著這番情景,心蕩神馳,恍如一股薄荷般的清涼過了他自己的心頭。這確實是他所計劃的、制造的、給現實中帶來的東西,盡管有點機械令人嫌惡,但卻是出色的成果。

少年再次對自己說:因為想看這番情景,所以才擁抱雅子的。我總是從欲望中得到自由……

而且此時此地,女人這張哭喪的臉就是現實!這才是真正被明男“拋棄的女人”。
——盡管如此,雅子的淚珠長時間淌個不止,毫無減退的意思,少年開始留意四周了。

雅子身穿一件發白的雨衣,端坐在椅子上,從雨衣的領口可以窺見穿在裏面的紅色蘇格蘭條紋呢的短罩衣領子。她把雙手支在桌子的一端,這雙手相當使勁,仿佛原來就是這種姿勢,整個僵直了。

她一談凝視著正前方,任由熱淚潸潸落下。她也不拿出手絹揩拭一下,細咽喉處呼吸急促,發出活像穿新鞋有規則地走路的響聲,她那以學生式的固執而不塗口紅的雙唇、憤憤不平地撅著,顫動不止。

成年客人饒有興味地望了望他們。明男的心境好不容易才與成年人為伍,可是騷擾他的這種心境的竟是這種目光。

雅子的淚水之豐盈,真是令人驚愕。任何一瞬間都不會劃開同樣的水壓和同樣的水量。明男累了,他耷拉下眼簾,看了看豎著靠在椅子旁自己的雨傘的末端,鑲嵌著古色古香的花磚地板上,積著一汪由雨傘末端滴下來的黑乎乎的雨水。明男覺得那也像是雅子的眼淚。

他猝然抓起帳單,站起身來了。

六月的雨,紛紛揚揚,已經綿延三天了。從丸大廈出來,少年撐開雨傘,少女默默地尾隨著走來。明男只好讓沒帶雨傘的雅子鉆進自己的雨傘下。在這裏,他發現 了心腸冰冷而又要顧及體面的成年人的習慣,感到現在自己仿佛習就了一身本領。開口說出分手的事之後,又共同撐著一把雨傘,只是為了顧及體面,事情辦得很幹 脆……不論采取多麽隱晦的形式,事情辦得幹脆就很合明男的脾氣。

從寬闊的人行道向宮城方向走去。在這時候,少年腦子裏所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哪兒拋掉這個哭包子呢。他不由地這樣想:

“雨天也有噴泉啊。”

為什麽自己會想起噴泉之類的事呢?再邁出兩三步後,他發覺自己所想的是一種物理性的玩笑。

在空間狹窄的傘下,明男忍受著冰冷殘酷地接觸到少女濡濕了的雨衣,猶如接觸到爬蟲類的感覺一樣,他心中強作快活,落入一種詼諧的遐想。

“對啊。雨中的噴泉,我要讓它同雅子的眼淚相對抗。雅子再怎麽能哭,也會輸給它。首先,因為噴泉是環流式的,雅子縱會湧出所有的眼淚也是敵不過它的。

不管怎麽說,是無法同環流式的噴泉比勝負的。這家夥也準會死心不哭了。這個包袱也總會有辦法解決吧。問題僅是即使在雨中,噴泉也會一如既往得噴出來嗎?!”

明男默默地走著。雅子一邊繼續哭泣一邊走進同一把雨傘下,頑固地堅持跟隨著,因此把雅子甩開很困難,把她拽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卻很簡單。

明男感到自己全身被淚珠和雨滴打濕了。雅子腳上穿的是白色長筒靴還好,可明男穿的是懶漢鞋,襪子濕透活像穿著水汪汪的裙帶菜。

這時距下班還有一段時間,人行道上冷冷清清。他們兩人穿過人行橫道,向和田倉橋的方向走去。站在置有古色古香的木欄桿和擬寶珠的橋頭上,左邊可以望見浮 遊在雨中的護城河河面上的天鵝,右邊隔著護城河,透過打上雨水變得朦朧的玻璃,隱約可以望見P飯店餐廳的白桌布和成排的紅椅子。他們過了橋,穿過雄峙的石 頭墻,向左拐就到噴泉公園。

雅子一言不發地繼續哭泣著。

公園入口處有個西洋式的大亭榭,置在葦簾覆蓋的房頂下的長凳,可以避避雨。明男落座在長凳上,依舊撐著雨傘。雅子還在抽泣,斜斜地坐了下來。他只俯視到 她的穿上白色雨衣的肩膀和濡濕了的頭發。她的頭發抹上了香發油,不沾雨水,恍如在秀發上撒滿了細小的水珠子。哭個不停的雅子,就這麽睜大著眼睛,仿佛陷入 一種不省人事的狀態。明男忽然想要拽下她的頭發,讓她清醒過來。

雅子始終默默地抽泣著。明男知道她顯然是在等待著自己開腔。因為這是她施展的招數,所以他什麽也不能說。回想起來,自從那句話出口以後,他就沒有說過半句話。

那邊的噴泉豐盈地噴個不停,雅子卻沒有瞧一眼。

從這邊縱向望去,大小三處噴泉重疊在一起,噴泉聲被雨聲掩蓋住,顯得低弱而遙遠,但卻可以清楚地看見它噴向四面八面的水線所濺起的水星子的暈色,恍如近在眼前的一道道玻璃管的曲線。

一望無邊,闃無人影。噴泉前的綠色草坪、吊鐘花圍成的籬笆沐浴著雨水,格外的鮮艷。

公園對面,卡車被濡濕了的車篷、公共汽車的紅、白、黃色的車篷不斷地移動,十字路口的紅燈清晰可見。然而它變成下方的綠燈時,恰巧與噴泉的水霧重疊,看不見了。

少年坐著,一直默默無言,一股無名火湧上了心頭。剛才的那份愉快的玩笑也都完全銷聲匿跡了。

他也不十分清楚自己沖著什麽發火。剛才在品嘗天馬行空的滋味,現在卻是悲嘆一種無可名狀的不如意。哭個不停的雅子那個解決不了的難題,並不是他不如意的全部內容。

“她這種人,如果我我願意,滿可以把她推到噴泉池裏,然後拔腿跑掉,這樣就算完事了。”少年依舊昂昂然地想道。只是,他對包圍著自己的這場雨、這份眼 淚、這個宛如一堵墻壁的雨空,感到絕對的不如意。它們十層二十層地向他壓將過來,把他的自由完全變成一條濕抹布似的東西。

憤怒的少年變得心術不良了。他無論如何非讓雅子被雨淋濕,非讓雅子的眼睛熱淚盈眶恍如噴泉的景致不可,否則就不甘心。

他驀地站起身來,連頭也不回就跑開了。他迅速地向比噴泉四周的遊人行道高幾個臺階的外圍的碎石路跑去,跑到從正側面可以望及三處噴泉的位置,就停下來了。

少女在雨中追了上來,緊緊地握住他高舉著的雨傘把子。她那副被淚水和雨水濡濕了的臉龐,顯得無比潔白。她氣喘籲籲地說:“上哪兒去?”

明男本應不回答,可他卻簡直很早就盼望從她的嘴裏聽到這句話似的,對答如流地說。

“看噴泉唄。瞧!你再怎麽哭,也敵不過它啊。”

於是,兩人斜打著傘,以能避開彼此的視線的一種安心感,繼續望著那三處的噴泉。三處的噴泉,中間的高出一籌顯得很大,左右的多少顯得儉樸,活像兩尊夾侍(夾侍,佛語,佛像兩旁的侍像)。

噴泉及其池子總是喧囂的,幾乎分辨不清落到水中的雨腳了。在這裏,偶爾傳進耳膜裏的聲音,反而像是遠處汽車的不規則的轟鳴,周圍的噴泉聲,十分細密地交織在空氣中,因此它恍如完全鎖在沈默中。當然,註意傾聽則另當別論。
水首先在一個巨大的黑花崗巖的盤上,點點滴滴輕輕地彈上來,順著黑色的盤邊,形成碎白道花紋,繼續落下去。

盤的中央聳立著一根大噴柱,由六根劃成曲線放射狀向遠處噴放的水柱捍衛著。
仔細一瞧,噴柱並不總是達到固定高度就收住。沒有一絲風,水也不紊亂,筆直而高高地噴向灰色的雨空。然而,水達到的頂點,並非總是同樣的高度,有時甚至噴到意想不到的高點,截斷了的水被拋上去,好容易在那高點上散成水滴,降落下來。

一部分接近頂點的水,透過雨空,帶著影子,呈現摻雜著白胡粉的灰色。看上去與其說是水,毋寧說是像白粉,周圍飄蕩著水的粉霧。噴柱的四周紛紛揚揚地飄著潔白的鵝毛大雪般的水星子,恍若雨雪。

但是,明男的心不是被三根大噴柱,而是被周圍劃出曲線呈放射狀噴放的水形所吸引。

特別是中央的大噴泉的水形,使水向四面八方飛揚起白色的鬃毛,高高地跳進黑花崗巖的盤邊,不斷利落地投身到噴泉池的水面上。一看到那噴泉水向四方不懈地 疾弛,心就像被吸引到那兒去似的。現在還在這裏的這顆心,說不定什麽時候將被噴泉水迷住並乘它的疾弛之勢,整個地向對方噴放呢。

這種心情,即使觀望噴泉柱也是同樣的。

乍看,大噴柱宛如水制成的雕塑,裝扮得整整齊齊,似是靜止的。可是定睛凝視,就可以看見那根噴柱的內裏,有一種自下而上不斷疾升的透明的運動精靈。這自 下而上迅猛的速度,逐漸充實一個棒狀的空間,每一瞬間,都把剛欠缺的東西補上,不斷地保持同樣的充實。盡管它知道結果會由於天高而遭受挫折,但是支持著這 種不間斷挫折的持續力量是偉大的。

少年本想讓少女看噴泉才把她帶到這裏來的。他全神貫註地凝望這種噴泉,覺得它真了不起。想著想著,他把眼睛高高地擡起來,朝向漫天飛雨的蒼穹。
雨水打在他的眼睫毛上。

鎖在密雲中的天空低得接近頭頂。雨水豐盈地無間隙地下個不停。一望無際,到處都是雨,正確地說是同樣的東西,他那副剛長胡子的潤澤的臉蛋、那些高樓大廈 的無聲息的屋頂上有倒戧刺的水泥板,都同樣不過是被雨淋的、無抵抗的表面罷了。只要是下雨,他的臉頰和骯臟的水泥地板,都是同等的。

明男把眼前的噴泉形象從頭腦裏揩試掉了。他總覺得雨中的噴泉只是來回重復著沒有價值的徒勞的事。

尋思之中,剛才的玩笑、其後的憤怒都忘卻了,少年忽然感到自己的心漸漸地變得空蕩蕩了。

只有雨降落在這顆空蕩蕩的心上。

少年茫然地邁開了步子。

“上哪兒去呀?”這回是少女探問道。她依然緊握住傘把不放,移動著登著白色長筒靴的腳步。

“什麽上哪兒,這就隨我的便羅。我剛才不是說得很明白了嗎?”
“說了什麽?”少女問。

少年毛骨悚然地望了望少女的臉,但是濡濕了的這張臉上,即使還留下雨水沖掉了的痕跡以及紅潤的眼睛裏的淚水的痕跡,聲音也不再顫抖了。

“什麽,可不是嗎?我剛才不是說得很明白了嗎?我說分手吧!”

這時,少年從在雨中移動的少女的側臉的陰影,看到了草坪上一處處的仿佛拘泥於小東西似地開放著的洋紅杜鵑花。

“啊?!你這樣說了嗎?我可沒有聽見呀!”少女用普通的聲調說。

少年受到了沖擊,險些倒了下去,他勉勉強強走了兩三步。這時爭辯的念頭好容易才浮現出來,他結結巴巴地說:

“可不是嗎?……那麽,你幹什麽要哭呢?不是挺滑稽嗎?”

少女良久沒有回答。那只淋濕了的小手依然緊握住傘把。

“不知怎的眼淚就流出來了。沒什麽原因呀!”

少年惱怒了,他真想喊叫一聲,可立即變成一個大噴嚏。他想:這樣下去,一定會感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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