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戲唱的時候,珍茍叔是公認的首席琴師,臺上拉得如泣如訴。沒戲唱的時候,他手拿篾片,編織生活所需要的柴米油鹽。

家里孩子多,父母在屋子旁邊給他搭蓋一間小屋。那小屋里,經常傳來二胡的演奏聲。有時是《賽馬》曲,歡快悠揚,那是珍茍叔對自由和夢想的追逐。有時是《二泉映月》,哀怨動人,那是珍茍叔對於命運和際遇的宣泄。

劇團,起初漢劇,後來花鼓戲、楚劇,再後來歌劇、樣板戲等等。這些藝術形式的變化,會帶來音樂表達上的變化。開始是京胡,後來是二胡,再後來有手風琴、小提琴、笛子、簫等等。珍茍叔無師自通,一通百通。

每排練一曲新戲,編劇與演職人員間得切磋磨合。珍茍叔是主角,音樂之外,對唱腔唱詞什麽的,他也有自己的見地。

夏夜里戶外乘涼,珍茍叔的身邊總圍著大人孩子,大家想聽琴聲,央求他一首一首地演奏。人們如癡如醉,既感傷曲子里的淒婉,嗟嘆自身命運。也領會曲子里的悲憫,獲得藝術享受。

有些孩子,喜歡音樂,大人就帶著他,去找珍茍叔學習。並不系統,並不長久,但這種愛好,這種對於音樂的理解力,會根植在人的心中,永不磨滅。很多年後,那些孩子還記得,自己曾經癡迷過音樂。

珍茍叔有一個外孫女,在上海戲劇學院教鋼琴。她沒有得到過珍茍叔的音樂熏陶,但她的父親得到過。這位父親,聽過舅舅拉的二胡,看過舅舅演奏的樂器,萌生了對於音樂的熱愛。

師從舅舅,雖最終沒有走上音樂之路,但摯愛一生,至今還拉大提琴自娛自樂。有了女兒後,把音樂夢想放在她身上,使女兒走上了專業的音樂道路。他常常說,自己一家的音樂情緣,始於舅舅。

除了兒時的那場大病,因為演奏,珍茍叔還經歷過一次險象環生的事情。

那個年代,古鎮里的演員們經常去漢川劇團演出。而古鎮到漢川,並沒有通公路。有一次,他和另外三個夥伴去漢川匯演。那天,天氣不是很好,中午十一點坐上木船出發,進入汈汊湖水域時,天頓時暗下來,緊接著起風下雨。雨,越來越大。風,越起越猛。寬闊的湖面上,小船搖搖擺擺。搖擺的過程中,船舷幾乎與湖面持平。翻起來的水,打在人的身上,頭上。

四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其中,還有一個盲人,船夫嚇傻了。天越來越黑,看不清方向。遠遠的,有一點燈火螢火蟲一般閃爍,那就往那個方向劃,劃到哪里算哪里。風太大,雨太大,船夫不斷地對著天禱告:我們處在危難之中,你老天爺,風小一點,雨小一點......

一陣風來,簡易桅桿折斷。船停了,只能順水飄。五個人,誰也不再說話。飄啊飄啊,船夫的木漿無意中觸到了岸邊。大家上岸,終於得救。

其實,他本可以不用這樣跑來跑去。十幾歲時,就被剛成立的漢川漢劇團選中。如果去,家里得派一個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想到這樣麻煩,珍茍叔放棄了這次機會。

不,他不僅放棄了發展事業的機會,連自己的婚姻機會,他也自動放棄了。耳靈心明,多才多藝,有姑娘願意嫁給他。可他拒絕。他說,自己看不見,何必要連累別人呢?

不知道是不是盲人都拉二胡的原因,身世本身感染人。所有的樂器中,對二胡,有些偏愛。悲愁型人格,任何事物,在我眼里,先躍出來的,大多是悲的一面。而二胡,是最含悲的樂器。

地方戲曲,是另一種哭。那曲調,和二胡最搭。它的音色,暗合人世跌宕起伏,和土地一般蒼涼悠遠。聽的是二胡,感慨的是身世。

傳說里,珍茍叔的琴聲,動人心魄。朋友們說的時候,總讓我無限神往。只可惜,沒有親自聆聽過。而今,琴師已去世。

去世之前,老人居住在漢川福利院。朋友們知道他在那里,找過去看望。他已不再彈奏任何樂器,只一根接一根地抽著香煙,說自己很孤單。

一個有音樂天分的人,他的情感世界會異常豐富。可是因為身體的原因,家境的原因,老人終身未娶。沒有女人知冷知熱的溫情,沒有兒女承歡膝下的依戀。老人的一生,不開心,不甘心。

他卓越的音樂才華,由古鎮起,在古鎮終。

人的最高境界是,你已不在江湖,而江湖,還有你的傳說。當然,得是好傳說。古鎮人沒有忘記他,人們時時提起他,提起他的音樂,他的人生。

(陳艷萍:陳艷萍,湖北天門人,現居武漢。從生命的原香出發,與美同行,抒寫生活,鄉愁,詩情以及遠方。已出版散文集《故鄉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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