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紅拂夜奔》の〈關於有趣〉第三章(3)

[上接] 王小波《紅拂夜奔》の〈關於有趣〉第三章(2)

 

衛公兌完了匯票從郵局里出來時,脖子上還有冷冰冰、沈甸甸的感覺。無論誰被人像狗一樣拴了一次都會有一種屈辱的感覺,但是走到陽光里心情就好了。李靖當時還年輕,不會長久地為這些事而不痛快,只有到了中年才會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像狗一樣被人拴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不如早死——就此犯了精神崩潰。衛公有了錢,就想到酒糟鋪路的酒坊街去見他的情婦,但是他一走動起來,響起一大片雜音紛亂的腳步聲,好像自己是一隻碩大的蜈蚣,這種感覺實在是很不舒服,除了有一百三十只腿,還有一百三十只手,支支叉叉的很怕人。

除此之外,他還像一條絳蟲一樣分了好多節,頭已經跑進了小胡同,尾上的一節還在街上劈手搶了小販的一串羊肉串。假如他驟然站住,回過頭去,就有整整一支黑衣隊伍沖到他身上來,擁著他朝前滑動,顯示了列車一樣的慣性;而當他驟然起步飛跑時,就好像被拉長了一樣;而且不管他到了哪里都是雞飛狗跳。李衛公討厭這種感覺,就回家了。

進了他那間小草房,把門關上,但是依然割不斷對身後那支隊伍的感覺,它就像一條大蛇一樣把小草房圍了起來,再過了一會,四面墻外都響起了灑水聲。這是因為那些公差對李靖十分仇恨,就在他墻角下撤尿。不消說,這對他的房子是有損害的。這是因為它在一個死胡同的盡頭,趕牛車進城的鄉巴佬賣了柴草之後,就把牛圈在這里,自己去逛大街。而那些牛缺少鹽分,就把尿濕了的墻土啃去。

久而久之,四面墻的墻腳都被掏空了,假如不是衛公在里面用繩子捆住,那四堵墻早就朝外倒掉了。就是這樣,四堵墻的接縫處也有一尺多寬了,不但鳥能飛進來,貓狗能溜進來,連人都可以擠進來了。這就是別人在他墻下尿尿的害處,但是也有一點好處,就是自從有人尿尿了以後,土墻的里面就會結出一層白霜來,這種東西就是土硝,有多種用處:首先,可以當鹽用,但是吃這種鹽就和喝尿沒什麼區別了;其次,和草木灰混合,溶解後再結晶,就可以得到硝石,用這種東西可以造爆竹。假如不是每個月已經有了五十兩銀子的收入,從人家尿在他墻外的尿里倒能得到一些收入。衛公躺在床上,看著小胡同里的景色,聞著透過了墻土滲進來的尿騷味(這種味道使他的房子里簡直不能睜眼),自言自語道:這算個人住的地方嗎?這種感覺就像我對我自己住處的感慨一樣。

我和一個姓孫的女人住在一套房子里,她既不是我老婆,也不是我的情婦,而是我鄰居。這種居住方式不叫同居,而叫合居。她在黑暗的過廳里放滿了高跟鞋,每次我回家都要踢在鞋上,這時候她就在自己房里尖叫一聲:我的鞋和你有什麼仇?她還在衛生間里晾滿了內衣,使我不敢把朋友帶回家來,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是個光棍漢。一旦她點少了一件,就敲我的門說是給我拿走了,好像我是個淫物狂一樣。照我看她的內衣根本就沒什麼收藏價值,因為她趣味很低。除此之外,她還不定時不定點的叫囂說自己要洗澡,讓我有尿先尿。自從我滿了三歲,還沒有人命令我撤尿。這時候我正在想費爾馬定理怎麼證,聽了這種聲音簡直要發瘋。根據史籍記載,李衛公可以一面和李二娘做愛,一面想數學題。這種能力實在非我所能及。他有一心二用,乃至三用四用七用八用之能。因此我認為他在一顆大腦袋里盛了好多個小腦子,如果把他的腦殼切開,所見就如把一個石榴切開一樣。他可以用一顆腦子和李二娘做愛,用其它的腦子想數學題。不過這個腦子是哪一個卻不是他自己能夠控制的,所以幹著幹著臉就朝右歪去,右眼角朝下垂,右邊的嘴角也流出涎水,這就是說,右邊的腦子在起作用。過了一會,同樣的情形又出現在左面,這是左邊的腦子在起作用——這都不要緊。可怕的是他想著想著就想到後腦勺上去,這時候他怒發沖冠,雙目翻白,手腳都朝後伸,好像是發了羊角瘋。這時候李二娘就伸手在他前額上敲一下,讓他前面的腦子起作用。當然,這麼一敲李衛公馬上就要變成個對眼,但對眼也比翻白眼好看。在這方面我完全贊成李二娘的意見。李二娘的皮膚很白,所以她就用黑色的床單。除此之外,她還把房間漆成黑色的,掛上了白窗簾,這間臥室就此變成了一張黑白圖片。李衛公也在這間房子里——這種情形說明他又害死了六十四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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