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冬青 ·論 《聊齋誌異 》的詩性敘事 2

該文駢三儷四, 饒有情韻, 通篇立意所在, 為「殺其氣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殲爾豪強, 銷萬古風流之恨」 ! 與 《紅樓夢》的 「千紅一哭 」、「萬艷同悲」同其旨趣。正如曹雪芹要 「使閨閣昭傳」,蒲留仙也意在為花柳賦詩。支配著他們的是同一種「詩人式的創作衝動 」。而蒲松齡所記的 「絳妃 」花神之夢,與李賀的白玉樓幻覺, 及其他詩人所留下的一些類似的故事一樣, 都表現了一種天賦的自明自覺和神靈附體般的無法自已的詩性激情 。夢中的抒情與清醒後的敘事發自同一種情懷,那就是作者的 「孤憤」與 「癡狂 」。

曹雪芹慨嘆「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蒲松齡則以為 「知我者, 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都對情志心意的傳達而感到絕望,可是卻又都是發憤以抒情,在情感的渲泄本身去尋找生存的意義,這正是真正的詩人所幽懷孤往必然達到的境界 。

得絳妃之寵召,為花神而作檄,就可以看作蒲松齡創作的一個重要的內驅力。在《聊齋誌異》中, 花妖狐魅, 往往比現實中的人還要具有更多的人性和詩性,就是因為蒲松齡往往是將自己 「青林黑塞間 」的紅顏知己詩化了。

所以,許多小說的敘事,就是從詩 「感化」出來、生發出來的。如《荷花三娘子》篇,寫士子宗湘若為狐所祟,請僧人以法捉狐後追念情好,一念之仁使他於關鍵時刻釋放狐女,狐女為其覓一花仙自代 。

小說至此漸入佳境 : 宗生於南湖上 「見荷蕩佳麗頗多」, 其中衣冰縠的垂髻絕代佳人便是狐女指示的對象,他奮力急迫卻忽迷所往,從荷叢中覓得紅荷一枝,折之而歸, 置幾上而化為姝麗, 終至兩情歡好。其中, 「荷花三娘子 」自花而化為人,又自人而化為玲瓏奇石,終於在宗的哀祝下化為人。是篇篇未有評語曰 :「友人云: `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 放翁佳句, 可為此傳寫照。」何垠評語云:「評引放翁句,疑即是篇造端。」馮鎮巒於篇中宗生折荷而歸一段下評曰:「閱遍群芳無伴侶,幾生修得到蓮花」, 亦是借古人詩句來為此篇構思作 「證」 。因此,這篇小說本身就是由詩句而產生虛構的 「造端 」的。

而著名的 《嬰寧 》篇, 「異氏史」親自出面 「解題 」, 曰 :「竊聞山中有草,名 `笑矣乎 ' 。嗅之, 則笑不可止 。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 、忘憂,並無顏色矣 。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明白宣示自己「因詩生事」的創作構思 。

從廣義的「詩 」來看,則 《聊齋誌異 》中的諸多花妖狐魅之作,都與作者從詩性的創作衝動出發來 「生事 」相關 。如 《綠衣女》以綠蜂「宛轉滑烈, 動耳搖心」的銷魂之樂與 「綠衣長裙,婉妙無比 」的體態來寫一段短暫而纏綿蝕骨的姻緣, 有如一賦物體情的詩章;而 《黃英 》、《葛巾 》,亦是以花仙為主角的名篇,滲透其中的無疑是留仙摯情護花 、頌花的一片真心,與「荷花三娘子」等篇的發端出自同一機杼。但是, 這些篇章,包括從一些詩題如 《錦瑟 》, 及詩句中化出來的小說, 都是從詩的衝動而創發出來的。 《聊齋誌異 》中, 還有許多篇章從整體的構思到情節的設置上都是以「詩 」為推動力及主幹的 。例如《連瑣 》開頭, 即以墻外哀楚細婉的吟詩聲牽動男主人公 :「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復沾幃」。

詩句以其淒迷仿徨的力量打動了風雅書生, 雖 「悟其為鬼, 然心向慕之 」,所以在第三夜「聽其吟畢,乃隔壁而續之曰:`幽情苦緒無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從而締結了一段特殊的姻緣。兩人的結合既以 「詩」始,歡會時又因女子翻案上書, 忽見連昌宮詞而慨言 「妾生時最愛讀此,今視之, 殆如夢寐 !」交代了女子所具有的 「詩魂」 。相歡相戀也就具有了更為深刻的基礎。 《白秋練》中慕生因吟詩而使白秋練 「結念」
生情, 而無論是為其療病 、占蔔, 乃至死後送靈,都是以詩來完成;慕生也不愧為有詩魂者, 他 「凝思成疾 」後,白秋練也是以曼聲誦詩而使他「沈屙若失」的。詩, 不僅成為他們的傳情達意的工具,而且還是他們生命中最為珍貴的事物, 最可寶貴的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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