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西埃︱利奧塔與崇高美學:反讀康德(3)

利奧塔嚴格將這種邏輯套用在自己頭上。在崇高體驗中的無能爲力的感覺,就是理性所承受的感覺。它體會到它無法“接觸材料”,換句話説,它不能理解這種彼此依賴的感性事件。這種崇高體驗告訴我們:“靈魂成爲了依賴於可感物的存在,因而可以被踐踏,被羞辱。美學的前提就是受制於感受,沒有這種感受就是麻痺。要麼因對他者的震撼而覺醒,要麼被徹底消滅……靈魂被囚禁在瀕臨死亡的恐懼與飽受奴役的存活之間。”[8]然而,我們必須理解的是,這種感覺限制,並不是它施加的唯一限制。正如在康德那里,崇高的感性經驗是其他東西的標誌。它引入的是主體同規律的關係。在康德那里,想像的失敗不會帶來合法化心靈的自律規則。在利奧塔那里,其邏輯正好被顛倒過來:屈從於感受標誌着聽從於多樣性的法則。感性情感就是“虧欠”的體驗。倫理經驗就是一種不訴諸大他者的法則的屈服。它展現了思想相對於內在於和先於心靈的力量的受制狀態,而心靈根本無力去理解這種力量。

或許得出利奧塔誤讀或誤解了康德是無關緊要的。但首要的問題毋寧是:爲什麼他需要康德?他爲什麼要在康德的文本中尋找在那些文本中很難找到的東西:例如先鋒藝術理論,並期望在這種先鋒派理論中証明主體的可悲,証明一種作爲異質多樣性法則的道德法則的觀念?事實上,這就是利奧塔崇高理論所提出的悖論。這個理論是作爲現代主義傳統的延續而提出的,因爲它賦予了先鋒派一個任務,去捍衛藝術上的新,而反對恢復某種過時的表達形式,和與商業化的美學妥協的形式。對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利奧塔而言,界定先鋒派藝術的,就是對折中主義(éclectisme)的拒絶,這種拒絶在新繪畫潮流中展現出來,畫家在畫佈上綜合了形象和抽象的主旨。然而,他賦予先鋒派的新任務基於這樣一種藝術觀念,即這種觀念証明了人類心靈自古以來就依賴於無法把握的當下,和拉康一樣,利奧塔將這個當下稱之爲“大事物”(la Chose)

我們如何思考這種悖謬的銜接?一方面是藝術的革命,它的高歌猛進宣佈回到藝術的舊形式上,另一方面是他指派給藝術的任務,即証明了我們心靈無法超越切自古以來就遭受的奴役。爲了理解其背後的邏輯,我們必須考察利奧塔的主張,即他所反對的,被他視爲是無恥的在繪畫中混雜了抽象和形象主旨的形式,即超-先鋒派:“在同一個層面上混雜了新現實主義或超現實主義與抽象、抒情或概念主旨,這意味着一切都是等價的,因爲一切都有利於消費。這是一種新的企圖,它試圖建立一種新的‘趣味’,並對之加以讚賞。這種趣味根本就不是趣味。折中主義所號召的東西,就是雜誌讀者習以爲常的東西,就是標準工業形象的消費者的需求,這是一種超級市場顧客的精神。在某種程度上,博物館和畫廊的老闆,通過批評,對藝術家施加了很大的壓力,後現代主義在於,讓繪畫的探索與事實上的‘文化’ 狀態保持一致,並取消了藝術家們在探索不可展現之物的問題上的職責。如今,在我看來,這個問題才是唯一值得研究的問題,它是即將來臨的世紀的生命和思想中的關鍵問題。”[9]

究竟是什麼讓他有可能判定,這樣的趣味並非一種真正的趣味?利奧塔回答如下:如果它是一種趣味,我們必將失去藝術的歷史責任,以及我們對即將來臨的世紀的思考的任務。簡言之,它之所以不是趣味,是因爲它不應成爲一種趣味。這個主張很容易理解,它直接來自於阿多諾。利奧塔反對繪畫折中主義的主張,正好就是阿多諾反對音樂折中主義的主張。他的話回應了阿多諾的《新音樂哲學》(Philosophie de la nouvellemusique)談到的減七和絃[10](accord de septième diminuée),在音樂上,這是耳朵所不能承受的和絃,“除非一切都是欺騙”。在宣佈了不可能在繪畫中將形象主旨與抽象主旨融合在一起之後,利奧塔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的傳統,最著名的就是阿多諾和克萊門特·格林伯格[11](Clement Greenberg),他們將徹底的藝術自律與社會和政治的解放諾言結合聯系起來。我們已經看到,這種傳統經常被捍衛,來反對一種傳統的對立,即在爲藝術而藝術與藝術關涉政治之間對立:我們知道,藝術之所以是政治的,因爲它僅僅是藝術。藝術僅僅是這樣,通過其可感的構造以及對其特有的理解方式,它生産出某種完全不同於消費對象狀態的對象。

[8] Jean-françoisLyotard, Moralitéspostmodernes,Galilée, 1993, p. 206.

[9] Jean-françoisLyotard,L’Inhumain, Galilée, 1988,p. 139.

[10]減七和絃是一個特殊的和聲語言材料,它由四個連續小三度疊置而成,其特點是無明確的傾向性。根音到七音的減七度音程,有顯著的悲哀憂鬱的特質。這也就決定了減七和絃的色彩特點,它的一般的情緒效果是具戲劇性,富於熱情,常帶深度的悲愴性。減七和絃早在巴洛克時期的音樂中已被引用。那不勒斯樂派首領A.斯卡拉蒂的一首康塔塔的開始部分,短促的、時斷時續的變音旋律,加上飄搖不定的減七和絃音響,表現出—種愁苦不安的情調——中譯注。

[11]克萊門特·格林伯格(1909-1994)是20世紀下半葉美國最重要的藝術批評家,也許是該時期整個西方最重要的藝術批評家之一。由於他的主要觀點代表了現代主義藝術理論的法典化,他便成了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的分水嶺。幾乎所有同情或支持現代主義的人都爲他辯護,與此同時,幾乎所有的後現代主義者都首先將批評的矛頭指向他。著有《藝術與文化》、《樸素的美學》、《格林伯格藝術批評文集》)等——中譯注。



(2016-02-25來源: douban 作者:雅克·朗西埃︱譯/藍江;選自讓-弗朗索瓦·利奧塔,《非人:漫談時間》,夏小燕譯,重慶:西南師範大學出版,2019226-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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