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希臘,一般是取道意大利或奧地利。如果從奧地利乘火車穿越南斯拉夫,離開希臘時坐船抵意大利,不是很聰明嗎?

還算是有心提前小時進入維也納火車站的了,二十世紀末,四十小時的車程,夠傻氣盎然。希臘真迷人,但是我總得有個座位啊。

長途火車的車卡外掛出不同的終點站牌子,往雅典的只有兩卡,說是某些車卡會在中途某站脫開來,接上另一列火車開到目的地——那也就是了。

去雅典的,早己滿座,誰想得到有那麽多的人情願受苦四十小時,希臘有多大的魅力。

早在三十年前,一天上午,劍橋大學悄然沸騰起來,有十位希臘男女青年來遊學,劍橋攻文學的來自各國的老學生,十個有九個是希臘癬,希臘狂,興奮得要命,活活的希臘人來了……來是來了,圍上去握手言歡,心里全不是滋味——希臘人,是純種的希臘人,這樣猥瑣,傖俗,難看死了,大家一下子就坍倒,癟掉,握手已極勉強,言歡更不由衷……散了,希臘癖希臘狂散了之後,又集攏來,愁眉苦臉,一同去找那位僅次於上帝的H教授訴苦:“希臘人怎麽會是這樣的呢?”

H教授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出來,使大家霍然而愈,他說:“枯萎的花,比枯萎的葉子更難看。”

所以三十年之後,我是去看希臘的物,不是去看希臘的人。我呆立在車廂的走道上,大概又是愁眉苦臉,引得一位精通世務的陌生旅伴為我出主意:先到接鄰的車中去坐坐,快要“脫卡”時,別忘了趕回此卡來——別人是比我聰明。

翌晨,進入南斯拉夫,海關人雖檢查護照,我早巳在倫敦辦好南斯拉夫的入境手續,然而持有的是西歐火車證,東歐國家不能使用,需要補票囉——有兩個歐洲!我是比別人笨。

貝爾格萊德站有一段較長的間歇,眼看比我聰明的乘客紛紛轉到向雅典進發的車卡去,我才如夢乍醒——又沒有座位了。

火車開動……簡直是流亡,簡直是在向希臘討還相思債。窗外,一色的田野,誰不知道種檀小麥、玉蜀黍、向日葵,半天盡是這些小麥玉蜀黍向日葵,不是使人厭倦,而是使人要哭了。就這一次,下次再也不必來。

天氣酷熱,每及大站,眾乘客下去舒筋骨,樽呀壺呀集在那里受水,還洗瞼洗頭,洗別的。

晚上涼得發寨噤,深夜被檢票人員吵醒,才知道自己在狹窄的通道邊角睡著了。人來人往。

再翌晨,進入希臘境內。近雅典,有人來散送旅店的宣傳單:一個床位每晚收希臘幣百元稍多些,很便宜——我不大相信似的,總還有什麽麻煩要發生。

第一眼望見那些石頭古跡的感覺是,在碧海藍空間,它們白得炫目——這是對的嗎。

我就是受苦吃虧在老是要想到什麽是應該的,什麽是不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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