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有點暈暈的,抹上中國大陸友人寄來的清涼油,舒服多了。一位好友又特地給我送來一盒萬金油,是用小小玻璃瓶裝的。六角形,金色蓋子上一隻飛騰的老虎,真是虎虎有生氣。我最愛各種各樣的小瓶子,這個小瓶子裝的是香香的萬金油,我更愛不釋手了。

其實,清涼油與萬金油藥效差不多,而我對萬金油卻另有一份深深的情誼。話就得從童年時代我的兩位老朋友說起:

阿榮伯伯和阿標叔叔,是兩位分不開、打不散的好友,但兩位老人卻沒有一天不鬥嘴。有時爭吵得面紅耳赤,能整天不再說一句話。最後全靠媽媽這位和事佬,溫一壺陳年老酒,切一大盤香噴噴的醬鴨,讓他們倆在廚房的餐桌邊對坐下來,慢慢地喝著酒、啃著醬鴨,氣也就慢慢地消了。我呢?正好左右逢源,有得吃又有熱鬧看,就一直黏在邊上,再也不肯回那暗洞洞的書房,跟老學究啃四書了。

有一次,阿榮伯傷風了。在那年代,我家鄉話沒有「感冒」這兩個字的。輕微的受涼叫做「傷冷棍」,意思也許是不小心著了一記冷棍,四肢有點酸軟,眼淚鼻涕一直流,但並不發燒,人照樣可以忙來忙去的工作。傷風呢?就嚴重多了,發燒頭痛,躺在床上起不來。阿榮伯先是「傷冷棍」,沒當心就轉為傷風了。他心裡掛記田裡的工作,因為正是忙碌的春耕時節。媽媽連忙熬了生薑紅糖湯給他喝,一點也不管事。頑皮的小叔說抽一筒大煙就會好,他總認為鴉片煙是治百病的萬靈丹。我呢?急得在廚房裡團團轉。我掛心阿榮伯,他的呻吟聲我都聽到,但媽媽不讓我進他房間,生怕會傳染。我想到自己生病的時候,阿榮伯一定來陪我,講故事、唱山歌給我聽。他病了,我連看都不去看他,怎麼能算是他的好朋友呢?我又怎麼對得起他呢?幸得有阿標叔給他倒茶倒水,用菜油熬生薑給他渾身的擦。看阿標叔眉頭緊鎖、滿面愁雲,連每天必定要做的澆花剪草工作,都沒心情做了。小叔點頭嘆息道:「他倆真是同氣連根的朋友啊!」我心裡好感動,才知道他們平常天天鬥嘴,只是好玩而已。我也想起自己和遠在北京的哥哥,也是同氣連根,真盼望他能快快回來,回來以後,我一定不跟他吵架了。

一家人正在愁眉不展中,媽媽忽然想起她最敬重的橋頭阿公,有什麼疑難問題,他都會替我們出主意。媽媽就讓阿標叔快快去請教他。阿標叔馬上去了,不久就笑逐顏開地回來,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圓圓的小紅鐵盒,告訴媽媽說:「這是從遠遠的外國──南洋帶來的萬金油,給他抹在太陽穴、後頸窩、四肢關節、鼻孔、肚臍上,通通氣,出一身汗就會好。」媽媽連忙合掌拜佛,感謝菩薩保佑。

阿標叔興沖沖地給阿榮伯抹萬金油時,卻聽阿榮伯大聲地叫:「我不要抹這種洋藥,我要擦新鮮的薄荷葉。」阿標叔理也不理就給他渾身抹了。出來時把那小紅盒子小心地收在廚房碗櫥抽屜裡,吩咐我不許亂動。我只好說:「用完以後,殼殼(殼殼是鄉下孩子的話,小盒子的意思)要給我喲!」他摸摸我的頭說:「去向橋頭阿公要吧!他有的是各種殼殼。是他外甥從南洋帶來給他的。」我心裡想,南洋好遠啊!一定比爸爸那兒的北京還遠。不然的話,爸爸為什麼不買點小紅盒的萬金油寄給我們呢?媽媽常常喊頭痛,我也常常會「傷冷棍」呀!

阿榮伯病好以後,和阿標叔仍舊是說不到幾句話就鬥起嘴來。媽媽說:「阿榮伯,你不要忘了阿標叔給你抹萬金油的情誼啊!」他才不作聲了。

有一天,阿標叔去城裡辦事,天黑才回來。他說沒趕上最後一班小火輪,是搭小舢舨回來的。媽媽說:「你辦事牢靠,怎麼會沒趕上小火輪呢?」他笑嘻嘻地從口袋裡摸出三盒萬金油說:「就為買這東西,找了好幾家藥鋪才買到。現在傷風的人很多,萬金油都缺貨哩。」說著,他遞一盒給媽媽,讓她放在身邊,頭痛時就抹一點。又遞一盒給阿榮伯說:「我們一人一盒。都放在貼身口袋裡,包你百病消除。」

頑皮的小叔看在眼裡,就用平劇道白的調子有板有眼地說:「大嫂呀大嫂,這萬金油嘛,是萬靈丹喲!」


媽媽哈哈大笑起來,我卻央求道:「殼殼都要給我啊!」

阿榮伯抱起我說:「你放心,等我和阿標叔合買的彩券中了頭彩,我們就打個黃金的殼殼給你。」

阿標叔高興起來,也學小叔用京腔唱起來:

「那才是萬金、萬萬金的黃金萬金油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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