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98)

阿里薩感到,老年的光陰不是水平的激流,而是無底的地下蓄水池,記憶力就從那里排走了。他的智慧將慢慢地耗盡。在拉·曼加別墅轉悠了幾天之後,他才明白,年輕時的那一套,難以敲開被喪事封死了的大門。一天早上,他在電話簿上找一個電話號碼,偶然看到了她的電話。他撥了電話,電話鈴響了許多次,最後他聽出了她的聲音,嚴肅而微弱:“喂,哪一位?”他沒說話,把電話掛了,但是那無限遙遠的抓不住的聲音卻刺疼了他的心。

那幾天,卡西亞妮慶祝自己的生日,把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請到了家裏。阿里薩心不在焉,把雞湯撒在身上,她將餐巾在水杯中蘸濕,給他擦乾淨衣領,然後給他戴上一個圍嘴,免得他再鬧出什麼事來。他真像個老娃娃。在用餐時,她發現他好幾次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拭淚水。喝咖啡時,他端著杯子就睡著了,她想輕輕地把杯子接過來,可是他羞愧地驚醒說:“我只是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卡西亞妮夜里躺下時吃驚地想,他怎麼老成這個樣子了!



烏爾比諾醫生逝世一周年時,家屬發出請柬,邀請親朋好友出席紀念彌撒,地點在大教堂。迄今阿里薩已經寄出了一百三十二封信,然而沒有收到她的隻言片語。


這促使他決定去參加紀念彌撒,即使自己並不在被邀請之列。這是一次奢華而不那麼感人的社交活動。頭幾排是空的,那是一些永久保留的世代相傳的座位,靠背上的銅牌刻著主人的名字。阿里薩是最初到達的客人之一,目的是想在費爾米納必經之路上省個位子。他想,最佳位置應是中殿,就是在那些永久保留位於的後面。可是,那里的人很多,找不到空位子,他不得不坐到窮親戚們的大廳里去。從那兒他看見費爾米納由兒子攙扶著走進來,沒戴首飾,身穿一件黑天鵝絨的長衫,一大排紐扣從脖子一直到腳尖,像主教的長袍。她肩上搭一塊卡斯蒂亞飾邊窄披肩,不像其他寡婦那樣戴著掛面紗的帽子,就連許多巴望守寡的女人也是戴那種掛面紗的帽子的。未被遮掩的臉上閃著白白的光彩,被外形的眼睛在中殿巨大的技形吊燈下顯示出特有的活力。她挺直腰板走看,如此高傲,如此自信,看上去年紀和她兒子一般大。阿里薩站立著,指尖扶在長椅靠背上,一直到昏厥的感覺過去,因為他覺得,他與她不是僅僅隔開七步之遠的距離,而是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


費爾米納幾乎一直站在大祭壇前面的家屬位置上,像看歌劇一樣,風度不凡地出席彌撒儀式。最後,她卻打破了歷來的禮拜儀式規矩,沒有按當時習慣站在那兒接受人們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過去向每個來賓表示謝意,這是與她的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舉動。她向大家逐一問候,最後輪到了窮親戚們。她環視周圍,看看有沒有需要她打招呼的熟人。阿里薩此時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將他從中心推了出來,果然,她看見了他。費爾米納以其社交老手的瀟灑風度,絲毫沒有猶豫地離開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過手去,露出溫柔的微笑對他說:“您來了,謝謝!”


原來,她不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懷著極大的興趣讀過了。她從中發現了許多發人深省的道理,從而考慮要繼續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時,她正和女兒在桌子上吃早餐。她看見是用打字機打的,便好奇地打開了信,一看到簽名的第一個字母,她臉上馬上泛起紅暈,感到熱辣辣的。她馬上隨機應變,將信放到圍裙的口袋里,說:“是政府的悼唁信。”女兒感到奇怪:“可悼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的說:“這是另一封。”她想事後燒掉,免得女兒再問,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誘惑。她等待的是對自己那封辱罵信的應有的反駁。其實,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時,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從信中莊重的稱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了點什麼變化。結果,她的好奇心變得如此強烈,以致將自己關進寢室,在燒掉之前安安靜靜地讀一下。她一連看了三遍。


那是對人生、愛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這些思想曾經多次像夜間的小鳥似的,在她頭上撲扇著翅膀掠過,但是當她想抓住它們時,它們卻四散飛走,只留下一片羽毛。

這些創見就擺在面前,如此清晰,如此簡單明了,就像她自己也曾樂意說出來的那樣。她又一次感到難過,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了,不能和他一塊探討,就像每天睡覺以前評說當天的某些事情那樣。就這樣,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陌生的阿里薩,他有著一種敏銳的洞察力和遠見卓識,這與其年輕時狂熱的信件,和整個一生的可憐遭遇是不相符的。他的話別出心裁,如跟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眼中那種受聖靈啟示的男子一樣。這麼一想,她又像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時那樣害怕起來。但不管怎麼說,最使她安心的是,她確信那封信並非重復守靈的那天晚上的粗魯話語,而是一種打算勾銷過去的十分高尚的行為。


以後的信終於使她平靜下來。但她在懷著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閱讀之後,還是把它付之一炬,盡管在燒掉後她逐漸感到一種無法消除的內疚。就這樣,當她開始收到編號的信時,她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不將信毀掉的道德上的證據。不管怎麼說,她最初的意圖並非是把信留給自己,而是等待機會將信還給阿里薩。她認為,對人類那麼有用的東西不該丟失。糟糕的是,隨著時日的流逝,她還是一封接一封地收到他的信件,平均三、四天就收到一封。她不願使自己難堪,也不願寫一封信解釋——她的矜持不允許她這樣做,可她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把信還給他。

第一年守寡對她來說就足夠了。對丈夫的純潔回憶不再妨礙她的日常活動,不再妨礙她考慮隱私,也不再妨礙她有某些實實在在的想法,而是變成了一種指導和照料她的思想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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