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九章)3

他這麼說的時候,還不知道結束戰爭比發動戰爭困難得多。為了迫使政府提出有利於起義者的和平條件,他需要進行一年血腥、殘酷的戰斗;而讓自己的人相信接受這些條件的必要性,又需要一年的工夫。他的軍官們不願出賣勝利,發動了起義;他鎮壓這些起義,殘酷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甚至不惜依靠敵人的力量堅決粉碎這些抵抗。

他決不是當時一個比較出色的軍人。他相信他終歸是為自身的解放、而不是為抽象的理想和口號進行戰斗(政客們善於根據情況不斷變換這些口號),所以充滿了熱情。就象以前為了勝利而堅定不移地作戰一樣,為失敗作戰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指責了奧雷連諾上校不必要的蠻勇。“不用擔心,”奧雷連諾上校微笑著說。“死亡比想象的困難得多。”對他來說,確實如此。他相信自己的死期是預先注定了的,這種信心給了他一種神秘的免疫力——在預定的期限之前不死;這種免疫力使他在戰爭的危險中不受傷害,使他最終能夠贏得失敗——贏得失敗比贏得勝利困難得多,需要更大的流血和犧牲。

奧雷連諾上校在將近二十年的戰爭中,曾經多次回到他的家裏,可是,他那經常的匆忙狀態,衛隊簇擁的神氣樣兒,幾乎具有傳奇色彩的榮譽光環(甚至烏蘇娜對這種光壞也不能漠然視之),終於使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上一次來到馬孔多的時候,他為三個情婦租了一間房子,只抽空應邀回家吃過兩三次飯)跟家裏的人相見。俏姑娘雷麥黛絲和戰爭中期出生的孿生子幾乎不認得他。阿瑪蘭塔怎麼也無怯使哥哥的形象和傳奇勇士的形象一致起來;前者是在制作小金魚的工作中度過青年時代的,後者卻在自己和其他的人之間設置了三米的距離。然而,停戰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大家以為奧雷連諾上校很快就會回到家裏,重新變成一個得到親人喜愛的普通人,長久蟄伏的親“人感情也就復蘇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強烈。

“咱們家裏終於又有一個男人啦,”烏蘇娜說。

阿瑪蘭塔第一個認為她們已經永遠失去了他。停戰之前一個星期,他回到了家裏:沒有侍從,只有兩個赤足的勤務兵走在前頭,把騾子的鞍俸和翰具以及一小箱詩篇放在廊上——這是奧雷連諾上校往日那種堂皇的行裝中唯一剩下的東西;他走過阿瑪蘭塔房間旁邊的時候,她叫了他一聲。奧雷連諾上校仿佛想不起在他里前的是誰。

“我是阿瑪蘭塔,”她看見哥哥歸來感到高興,親熱地說,並且讓他看看纏著黑繃帶的手。“瞧吧。”

奧雷連諾上校就象那個遙遠的早晨一樣微微一笑,當時他被判處死刑以後回到了馬孔多,第一次看見了這個繃帶。

“可怕,”他說,“時間過得多快啊!”

政府軍不得不在宅子前里設置警衛。奧雷連諾上校是在譏笑和唾罵聲中口到馬孔多的,有人指責他為了較高的售價故意拖延戰爭。寒熱病使他不住地發抖,腋下的膿瘡又發作了,六個月以前,烏蘇娜聽到停戰消息的時候,就打開和收拾了兒子的臥室,在各個角落裏燒起了沒藥,以為兒子回來之後就會在雷麥黛絲破舊的玩具中間安度晚年了。其實,在過去的兩年中,他已經算清了一生的賬,甚至談不上什麼晚年了。他經過烏蘇娜拾掇得特別仔細的首飾作坊時,沒有發現鑰匙是留在鎖孔裏的。而且在這房子裏,時光造成的細微而令人難過的破壞,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任何一個記性很好的人,在長久離開之後,看見這些破壞都是會震驚的,可是任何東西都沒引起他心中的痛苦:墻上剝落的灰泥,角落裏淩亂的蛛網,棄置不顧的秋海棠,白蟻蛀壞的木梁,長了青苔的門框,一懷舊之情給他設置的這些詭譎的陷階都沒使他掉進去。他坐在長廊上,用毛毯裹著身子,也沒脫掉靴子,仿佛是順便到房子裏來躲雨的,整個兒下午都瞧著雨水落到秋海棠上。烏蘇娜終於明白。她無法長久把他留在家裏。“也許還要去打仗。”她想,“如果不是打仗,那就是死。”這種想法是那麼明確、可信,烏蘇娜認為它是一種預兆。

傍晚,吃晚飯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右芋拿里包,左手握湯匙。他的孿生兄弟霍·阿卡蒂奧第二呢,左手拿里包,右手握湯匙。兩人動作起來是那麼協調,仿佛不是里對里坐著的兩兄弟,而是一種巧妙的鏡子裝置。孿生兄弟知道他們兩人完全相似,就在那天想出這種表演來歡迎奧雷連諾上校。可是奧雷連諾上校什麼也沒看見。他對周圍的一切是那麼疏遠,甚至沒有注意到赤身露體經過飯廳的俏姑娘雷麥黛絲。只有烏蘇娜一人敢於把他從沈思狀態中喚醒過來。

“假如你又要走,”她在晚餐時說。“你起碼應當記住今兒晚上我們是什麼樣子。”

奧雷連諾上校這時明白,烏蘇娜是唯一識破他精神空虛的人,但他並不覺得奇怪。他多年來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里孔。她的皮膚布滿了皺紋,牙齒已經磨損,頭發枯萎、稀疏,眼神顯得驚恐。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烏蘇娜比較了一下,當時他曾預言熱湯鍋將要掉到地上,結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片刻間,他發現了半個多世紀日常的操勞在她身上留下的擦傷、繭子、瘡瘓和傷疤,這些可悲的痕跡甚至沒有引起他一般的憐憫。於是他作了最後的努力,在自己心中尋找善良的感情已經發黴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它。從前,他在自己的皮膚上聞到烏蘇娜的氣味時,起碼還有一點羞澀之類的感覺,而且經常覺得他的思想和母親的思想息息相通,但這一切都被戰爭消滅了。甚至他的妻子雷麥黛絲,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個陌生姑娘模糊的形象,這姑娘在年齡上是相當於他的女兒的·他在愛情的沙漠上邂逅過許多女人,他和她們在沿海地帶撒下了不少種子,但是他的心裏卻沒留下她們的任何痕跡。通常,她們都在黑夜裏來找他,黎明前就離去,第二天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使他想起她們,剩下的只是整個身體上某種困乏的感覺。能夠勝過時間和戰爭的唯一的感情,是他童年時代對哥哥霍·阿卡蒂奧的感情,但它的基礎不是愛,而是串通。

“對不起,”他抱歉地回答烏蘇娜的要求。“戰爭把一切都葬送啦。”

次日,他就忙於消滅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跡。在首飾作坊裏,他沒碰的只是沒有他個人烙印的東西;他把自己的衣服贈給了勤務兵,而將武器埋在院子裏,悔悟的心情就象他父親把殺死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的標槍埋藏起來那樣。他留給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發子彈的手槍。他想取下客廳裏長明燈照著的雷麥黛絲的相片時,烏蘇娜才阻止他。“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烏蘇娜說。“這是家中的聖物。”停戰協定簽字前夕,家裏幾乎沒有留下一件東西能夠使人想起奧雷連諾上校時,他才把一小箱詩篇拎進里包房,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正在生爐子。

“拿這個生火吧,”說著,他把一卷發黃的紙兒遞給她。“這種舊東西容易引火。”

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是個寡言、隨和的人,從不違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覺得奧雷連諾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違禁的事。

“這是重要的紙兒嘛,”她說。

“不,”上校回答。“這都是為自個兒寫的。”

“那麼,”她說,“你自個兒燒吧,上校。”

他不僅這麼做了,甚至用斧頭辟開箱子,把木片扔到火裏。幾小時前,皮拉·苔列娜來看過他。奧雷連諾上校多年沒有跟她見過里,一見她就覺得詫異,她變得又老又胖,笑聲也不如從前響亮了:但他同時也感到驚訝,她在紙牌占卜上達到了多深的程度啊!“當心嘴巴,”——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過他的,於是他想:前一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時候,她的這句話難道不是對他未來命運的驚人預見嗎?在跟皮拉·苔列娜見里之後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興趣,問了問剛給他的膿瘡排了膿的私人醫生,心臟的準確位置究竟在哪兒。醫生用聽診器聽了一聽,就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畫了個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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