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三章)3

霍·阿·布恩蒂亞知道傳染病遍及整個市鎮,就把家長們召集起來,告訴他們有關這種失眠癥的常識,並且設法防止這種疾病向鄰近的城鄉蔓延。於是,大家從一只只山羊身上取下了鈴鐺——用鸚鵡向阿拉伯人換來的鈴鐺,把它們掛在馬孔多人口的地方,供給那些不聽崗哨勸阻、硬要進鎮的人使用。凡是這時經過馬孔多街道的外來人都得搖搖鈴鐺,讓失眠癥患者知道來人是健康的。他們在鎮上停留的時候,不準吃喝,因為毫無疑問,病從口人嘛,而馬孔多的一切食物和飲料都染上了失眠癥,采取這些辦法,他們就把這種傳染病限制在市鎮範圍之內了。隔離是嚴格遵守的,大家逐漸習慣了緊急狀態。生活重新上了軌道,工作照常進行,誰也不再擔心失去了無益的睡眠習慣。

在幾個月中幫助大家跟隱忘癥進行斗爭的辦法,是奧雷連諾發明的。他發現這種辦法也很偶然。奧雷連諾是個富有經驗的病人——因為他是失眠癥的第一批患者之一——完全掌握了首飾技術。有一次,他需要一個平常用來捶平金屬的小鐵砧,可是記不起它叫什麼了。父親提醒他:“鐵砧。”奧雷連諾就把這個名字記在小紙片上,貼在鐵砧底兒上。現在,他相信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了。可他沒有想到,這件事兒只是健忘癥的第一個表現。過了幾天他已覺得,他費了大勁才記起試驗室內幾乎所有東西的名稱。於是,他給每樣東西都貼上標簽,現在只要一看簽條上的字兒,就能確定這是什麼東西了。不安的父親叫苦連天,說他忘了童年時代甚至印象最深的事兒,奧雷連諾就把自己的辦法告訴他,於是霍·阿·布恩蒂亞首先在自己家裏加以采用,然府在全鎮推廣。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給房裏的每件東西都寫上名稱:“桌”、“鐘”、“們”、“墻”、“床”、“鍋”。然後到畜欄和田地裏去,也給牲畜、家禽和植物標上名字:“牛”、“山羊”、“豬”、“雞”、“木薯”、“香蕉”。人們研究各種健忘的事物時逐漸明白,他們即使根據簽條記起了東西的名稱,有朝一日也會想不起它的用途。隨後,他們就把簽條搞得很復雜了。一頭乳牛脖子上掛的牌子,清楚他說明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癥作斗爭的:“這是一頭乳牛。每天早晨擠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摻上咖啡,就可得牛奶咖啡。”就這樣,他們生活在經常滑過的現實中,借助字兒能把現實暫時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兒的意義,現實也就難免忘諸腦後了。

市鎮入口的地方掛了一塊脾子:“馬孔多”,中心大街上掛了另一塊較大的牌子:““上帝存在”。所有的房屋都畫上了各種符號,讓人記起各種東西。然而,這一套辦法需要密切的注意力,還要耗費很在的精神,所以許多人就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這對他們是不太實際的,卻是更有安慰的。推廣這種自欺的辦法,最起勁的是皮拉·苔列娜,她想出一種用紙牌測知過去的把戲,就象她以前用紙牌預卜未來一樣。由於她那些巧妙的謊言,失眠的馬孔多居民就處於紙牌推測的世界,這些推測含糊不清,互相矛盾,里在這個世界中,只能模糊地想起你的父親是個黑發男人,是四月初來到這兒的;母親是個黝黑的女人,左手戴著一枚金戒指,你出生的日期是某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那一天百靈鳥在月桂樹上歌唱。霍·阿·布恩蒂亞被這種安慰的辦法擊敗了,他為了對抗,決定造出一種記憶機器,此種機器是他以前打算制造出來記住吉卜賽人的一切奇異發明的,機器的作用原理就是每天重復在生活中獲得的全部知識。霍·阿·布恩蒂亞把這種機械設想成一本旋轉的字典,人呆在旋轉軸上,利用把手操縱字典,——這樣,生活所需的一切知識短時間內就在眼前經過,他已寫好了幾乎一萬四千張條目卡,這時,從沼澤地帶伸來的路上,出現一個樣子古怪的老人兒,搖著悲哀的鈴鐺,拎著一只繩子系住的、脹鼓鼓的箱子,拉著一輛用黑布遮住的小車子。他徑直朝霍·阿·布恩蒂亞的房子走來。

維希塔香給老頭兒開了門,卻不認得他,把他當成一個商人,老頭兒還沒聽說這個市鎮絕望地陷進了健忘癥的漩渦,不知道在這兒是賣不出什麼東西的。這是一個老朽的人。盡管他的嗓音猶豫地發顫,雙乎摸摸索索的,但他顯然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那裏的人既能睡覺,又能記憶。霍·阿·布恩蒂亞出來接見老頭兒的時候,老頭兒正坐在客廳裏,拿破舊的黑帽子扇著,露出同情的樣兒,注意地念了念貼在墻上的字條。霍·阿·布恩蒂亞非常恭敬地接待他,擔心自己從前認識這個人,現在卻把他給忘了。然而客人識破了他的佯裝,感到自己被他忘卻了,——他知道這不是心中暫時的忘卻,而是另一種更加冷酷的、徹底的忘卻,也就是死的忘卻。接著,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打開那只塞滿了不知什麼東西的箱子,從中掏出一個放著許多小瓶子的小盒子。他把一小瓶顏色可愛的藥水遞給房主人,房主人把它喝了,馬上恍然大悟。霍·阿·布恩蒂亞兩眼噙滿悲哀的淚水,然後才看出自己是在荒謬可笑的房間裏,這兒的一切東西都貼上了字條;他羞愧地看了看墻上一本正經的蠢話,最後才興高采烈地認出客人就是梅爾加德斯。

馬孔多慶祝記憶復原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和梅爾加德斯恢復了往日的友誼。吉卜賽人打算留居鎮上。他的確經歷過死亡,但是忍受不了孤獨,所以回到這兒來了。因為他忠於現實生活,失去了自己的神奇本領,被他的部族拋棄,他就決定在死神還沒發現的這個角落裏得到一個寧靜的棲身之所,把自己獻給銀版照相術。霍·阿·布恩蒂亞根本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發明。可是,當他看見自己和全家的人永遠印在彩虹色的金屬版上時,他驚得說不出話了;霍·阿·布恩蒂亞有一張銹了的照相底版就是這時的——蓬亂的灰色頭發,銅妞扣扣上的漿領襯衫,一本正經的驚異表情。烏蘇娜笑得要死,認為他象“嚇破了膽的將軍。”說真的,在那晴朗的十二月的早晨,梅爾加德斯拍照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確實嚇壞了:他生怕人像移到金屬版上,人就會逐漸消瘦。不管多麼反常,烏蘇娜這一次卻為科學辯護,竭力打消丈夫腦瓜裏的荒謬想法。他忘了一切舊怨,決定讓梅爾加德斯住在他們家裏。然而,烏蘇娜自己從不讓人給她拍照,因為(據她自己的說法)她不願留下像來成為子孫的笑柄。那天早晨,她給孩子們穿上好衣服,在他們臉上搽了粉,讓每人喝了一匙骨髓湯,使他們能在梅爾加德斯奇異的照相機前里凝然不動地站立幾乎兩分鐘。在這張“全家福”(這是過去留下的唯一的照片)上,奧雷連諾穿著黑色絲絨衣服,站在阿瑪蘭塔和雷貝卡之間,他的神情倦怠,目光明澈,多年以後,他就是這副神態站在行刑隊里前的。可是,照片上的青年當時還沒聽到命運的召喚,他只是一個能干的首飾匠,由於工作認真,在整個沼澤地帶都受到尊重。他的作坊同時是梅爾加德斯的試驗室,這兒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在瓶子的當嘟聲和盤子的敲擊聲中,在接連不斷的災難中:酸溢出來了,溴化銀浪費掉了,當他的父親和吉卜賽人大聲爭論納斯特拉達馬斯的預言時,奧雷連諾似乎呆在另一個世界裏。奧雷連諾忘我地工作,善於維護自己的利益,因此在短時期內,他掙的錢就超過了烏蘇娜出售糖動物的收益。大家覺得奇怪的只有一點——他已經是個完全成熟的人,為什麼至今不結交女人,的確,他還沒有女人。

過了幾個月,那個弗蘭西斯科人又來到了馬孔多;他是個老流浪漢,差不多兩百歲了。他常常路過馬孔多,帶來自編的歌曲。在這些歌曲中,弗蘭西斯科人非常詳細地描繪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都發生在他途中經過的地方——從馬諾爾村到沼澤地另一邊的城鄉裏,所以,誰想把信息傳給熟人,或者想把什麼家事公諸於世,只消付兩分錢,弗蘭西斯科人就可把它列入自己的節目。有一天傍晚,烏蘇娜聽唱時希望知道兒子的消息,卻完全意外地聽到了自己母親的死訊。“弗蘭西斯科人”這個綽號的由來,是他在編歌比賽中戰勝過魔鬼,他的真名實姓是誰也不知道的;失眠癥流行時,他就從馬孔多消失了,現在又突然來到了卡塔林諾遊藝場。大家都去聽他吟唱,了解世界上發生的事兒。跟弗蘭西斯科人一起來到馬孔多的,有一個婦人和一個年輕的混血姑娘;婦人挺胖,是四個印第安人用搖椅把她擡來的;她頭上撐著一把小傘,遮住陽光。混血姑娘卻是一副可憐相。這一次,奧雷連諾也來到了卡塔林諾遊藝場。弗蘭西斯科人端坐在一群聽眾中間,仿佛一條碩大的變色龍。他用老年人顫抖的聲調歌唱,拿華特·賴利在圭亞那給他的那個古老的手風琴伴奏,用步行者的大腳掌打著拍子;他的腳掌已給海鹽弄得裂開了。屋子深處看得見另一個房間的門,一個個男人不時挨次進去,搖椅擡來的那個胖婦人坐在門口,默不作聲地扇著扇子,卡塔林諾耳後別著一朵假玫瑰,正在賣甘蔗酒,並且利用一切借口走到男人跟前,把手伸到他們身上去摸不該摸的地方。時到午夜,熱得難受。奧雷連諾聽完一切消息,可是沒有發現任何跟自己的家庭有關的事。他已經準備離開,這時那個婦人卻用手招呼他。

“你也進去吧,”她說。“只花兩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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