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約瑟夫·克乃西特如今已經二十四歲左右。華爾采爾學業終結,他也就結束上學生涯,開始了研究歲月。除去艾希霍茲那幾年天真無邪的童年生活,華爾采爾年代可算他一生中最快樂幸福的時候了。對於一個剛剛擺脫學校約束正熱烈向往無限的精神世界的青年來說,眼前所見無不具有既美麗又動人的光彩,他還從未經歷過幻想破滅,因而不論對自己舍身奉獻的能力,還是對無窮無盡的精神世界,全都沒有絲毫懷疑。
恰恰是約瑟夫·克乃西特這類人——不因具有某種特長而早早被迫專註於某項專業,從而向整體性、綜合性和萬有性發展自己的才華——,這種自由研究的初春年代往往是幸福快樂到近乎沈醉的時期。倘若沒有受過精英學校的訓練,沒有學過保護靈魂健康的靜修課程,沒有接受過教育當局的仁慈管教,這種自由研究也許會嚴重危及他的天性,成為他的厄運,就像在卡斯塔裏教育模式建立之前幾個世紀裏發生在無數天才青年身上的情況。當年那些古老的高等學校裏,浮士德式的年輕人簡直比比皆是,他們在學術自由、波濤沖天的科學海洋上揚帆飛駛,他們一知半解而橫沖直撞,結果必然招致船只失事而失敗。浮士德正是這類一知半解天才的典型,他的悲劇也正在這裏。
其實,今日卡斯塔裏的研究自山程度比較以往幾個世紀一般大學裏不知要高上多少倍,因為這裏提供研究的材料和機會極其豐富。此外,在卡斯塔裏做研究絕無物質匱乏的後顧之憂,也不必受虛榮心、恐懼心、父母幹擾、生計事業等等的限制和影響。在卡斯塔裏王國屬下的一切學科分院、研究機構、圖書室、檔案館和實驗室,對每一個研究者,不論其家世如何,也不論其前途如何,全都一視同仁,一律平等。在這個宗教性的教育團體裏,完全依照每個人的心智和性格品性區分等級。與世俗世界高等學校裏許多有才能的大學生往往成為自由、精神誘惑的犧牲品恰恰相反,卡斯塔裏大致不存在這種情況。當然這裏也有大量危險、災難和困惑——何處存在人類免受災難之地呢?——不過卡斯塔裏的學生至少排除了某些能夠令人越軌、墮落或者陷於困境的因素。學生既不會成為醉鬼,也不會將青春年華虛度在誇誇其談或者秘密結社的愚蠢活動上,那卻是古老時代的學生們常犯的過錯。另外,他們也不會突然發現讀錯專業,拿錯學位,造成無法彌補的缺陷,因為卡斯塔裏的規章制度排除了這類弊端。
甚至就連沈醉於女性或者迷戀某項體育運動之類的危險,也被控制在最低限度之內。說到他們與婦女的關系問題,卡斯塔裏的學生不會因為受到誘惑而落入婚姻的陷阱,他們不必像舊時代的學生那樣被迫壓制性欲,或者向出賣肉體的女性求歡,因為卡斯塔裏人既不準結婚,也就不存在任何婚姻道德的約束。但是卡斯塔裏人既沒錢也沒私人財產,故而也不可能用金錢購買愛情。在卡斯塔裏地區,普通市民家庭的姑娘習慣晚婚,因此婚前幾年特別喜歡找某個學生或者學者作情人。這些青年大都無意於財富門第,他們重視思想能力卻也同樣重視感情能力,又大都富於想象力和幽默感,因而,既然不能夠為對方提供錢財,便不得不以自己本身作為酬謝了。在卡斯塔裏,學生們的女友絕不會產生這樣的問題:他會娶我為妻麼?她知道他不會結婚。事實上,這一情況卻也偶有發生。時不時會出現某位精英學生由於婚姻而返回世俗世界的事。他們放棄了卡斯塔裏和進入宗教團體的權利。不過在學校和宗教團體的整個歷史中,這類叛教行為還是少而又少的稀罕事件。
讀完全部課程後,每個精英學生從事研究工作的自由程度確實是極高的,他可以自行決定自己學習和研究的範圍。唯有當這個學生一開始並無法按照自己的才能和興趣決定方向時,這種自由才受到限制,也即是每半年必須提交一份研究計劃,其實教育當局對此計劃執行情況也只是寬厚地稍作檢查而已。對於那些興趣廣泛、多才多藝的青年人——克乃西特正是其中之一——剛涉足研究工作便能夠獲得如此廣闊的活動天地,簡直叫人有點又喜又驚。教育當局允許他們享有這種近似天堂生活的自由,其實目的只為不讓他們流於懶散怠惰。他們可以涉足一切科學領域,可以綜合研究各式各樣不同的科學學科,既可以同時愛上六種或八種科目,也可以一開始便只研究某個狹窄的課題。他們只需遵守卡斯塔裏學園範圍內普遍通行的道德標準,每年交一份記錄他們當年聽過的演講、讀過的書籍以及所完成研究工作的報告之外,便對他們無任何要求了。只有當他們參與某項專題研討會時——包括研習玻璃球遊戲和音樂——,才會對他們進行嚴格的考核和考試,他們得依照研究會領導人的要求提交論文或完成考試,這一切當然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這類課程純屬課外興趣,他們也可以憑興趣一連幾個學期、幾個學年總是呆在圖書室裏,總是只去聽聽演講就算了。有些學生拖了很久也決不定主攻課目,以致耽誤了進入宗教團體的機會,然而教育當局總以極大耐心等待他們的考察性漫遊,是的,甚至鼓勵他們在一切可能的學科項目和研究方式中進行篩選。只要他們品行端正,每年撰寫一份“傳記”,便別無要求了。
我們今天得以擁有克乃西特在自由研究年代撰寫的三篇“傳記”,真要感謝這種經常受嘲笑的古老習俗。這些文字因而完全不像他在華爾采爾時期撰寫的詩篇那麼具有私人感情色彩,嗯,那是一種多少帶有違禁成份的純粹文學作品,而這些文字只是正規而普通的學校作業。這種習俗早在卡斯塔裏開創初期就已產生。那些尚未獲準進入宗教團體的年輕研究人員,必須不斷撰寫一種特殊形式和風格的語文作業,也即當時命名為“傳記”的隨筆性文字,一種虛構的自傳,他們可以任選一個過去的時代作為自傳的背景。此種作業的目的在於能夠讓每位作者置身於所寫時代的文化環境之中,能夠讓他倒退回任何古老時代的精神氣氛裏去,並且設想自己如何在那裏過著一種符合實際的生活。他們最優先選擇的時代是:古羅馬帝國,十七世紀的法蘭西,或者十五世紀的意大利,普裏克利時代的雅典或者莫紮特時代的奧地利,是的,他們熟悉那些時代及其時尚。專攻語言學的年輕學子們習慣於用他們業已掌握其語言和風俗演變國家和時代的語言風格撰寫自己的學校作業。因此常有寫得極有水平的虛構傳記,其中有以一二零零年左右羅馬教廷文體,以修道院通用的拉丁文體,以《傳奇小說一百篇》中的意大利文體,以法國的蒙且文體,還有以許萬斯·馮·鮑勃費爾德所用的巴洛克式德語撰寫的傳記。
古老亞洲神仙投胎下凡和靈魂轉世學說的殘余痕跡,也在這些自由撰寫的、充滿遊戲色彩的文字中遺留了下來。所有的教師和學生全都熟知這樣的想象:在他們今生今世之前可能有過前生前世,他們曾在另一個時代裏、另一種環境中,以另一個肉體生活過。當然,他們並沒有視之為嚴格的信仰,也不認為是一種學說,而不過是一種鍛煉想象力的遊戲而已,設想著自己在各種不同情況和環境下的情景。人們從事這項撰寫工作,就如同參與形形式式的文體研討會,或者就像他們經常進行的玻璃球遊戲一樣。他們小心翼翼地深入滲進許多不同的文化、時代和國家之中,他們試著把自己本人視為一張面具,視為一種生命現極的須臾轉換外衣。這種撰寫傳記的風俗既有刺激性,又有許多實際優點,否則就不可能長久流傳至今了。
此外還得提一下學生中有不少人不僅程度不等地相信了轉生觀念,還認為自己杜撰的生平傳記乃是事實。由此可見這類想象出來的前生前世已經不是單純的文體練習和歷史研究,它們也是作者的願望圖景和升華了的自畫像。作者們用特定服飾和品格描繪出了自己渴望實現的希翼和理想。再進一步從教育角度來說,這種撰寫傳記的做法也不失為好主意,對血氣方剛青年的創作需求提供了合法途徑。在卡斯塔裏,獨具個性的嚴肅藝術創作歷經幾代的禁忌之後,已被科學研究和玻璃球遊戲所取代,然而青年學子們的藝術創作沖動並沒有就此消失。它出現在他們的往往擴展成了短篇小說的“傳記”中,這是一片獲準開拓的沃土。許多撰寫者通過這類工作向著認識自我的王國邁出了最初的步伐。
另外,還常常出現年輕人利用寫作自傳對今日世俗社會和卡斯塔裏進行批評或者革命性的斥責,而老師們大都對此持體諒的寬容態度。此外,還必須說這些傳記對老師們了解那些不受嚴密管束享受最大自由的學生這一段學習時代狀況頗有裨益,其中常常驚人清晰地顯示出作者們的智慧和道德品性。
約瑟夫·克乃西特所寫的三篇傳記已被保存下來,我們將一字不差地收入本書,它們也許還是本書最珍貴的部分呢。克乃西特是否僅僅寫過三篇傳記,是否已有散失,人們對此頗多懷疑,但只能是猜測而已。我們則確知下列情況:克乃西特遞交了第三篇作文《印度傳記》後,最高教育當局的秘書處曾向他傳達領導指示說,倘若他還寫傳奇的話,希望他以近代歷史為背景,要多多引證當時的文獻資料,尤其是具體的歷史細節。我們從傳聞和書信中得知,他確實曾著手準備下一篇以十八世紀為背景的傳記。他想把自己寫成一個施瓦本的神學家,後來放棄宗教而改事音樂,這個人曾是約翰·阿爾布萊希特·本格爾的弟子,又做過歐丁格爾的朋友,還曾在辛岑道夫的兄弟會團體裏短暫作客人我們知道,他當年曾閱讀而且摘抄了大量古老的,甚至是極為冷僻的書籍,既有關於教堂、虔敬主義和辛岑道夫的著作,也有論述那一時期祈禱儀式以及教堂音樂的書籍。我們還知道,他曾切切實實迷上具有魔力的主教歐丁格爾,也曾對本格爾大師有過真純的敬愛之情。他曾設法復印了一張本格爾的照片,在他書桌上擱了好多時候。此外,他還曾試圖從正反兩種角度如實記述他所尊敬的辛岑道夫,但最後還是放棄了這項工作,滿足於自己已經學得的東西。他聲稱自己還沒有能力撰寫這樣的傳記,他無法進行如此多角度的研究,也無法收集到大量細節材料。克乃西特這番自述使我們有理由判定,那三篇業已完工的傳記與其說是一位學者的著作,還不如說是一位品性高尚又詩意盎然的男子的創造性自白。我們認為這才符合實情。
對克乃西特來說,如今除了享受自選研究課題的自由之外,還能夠從中獲取另一種放松的快樂。他畢竟與其他學生不同,不僅與他人一樣受過一個精英學生的全部教育:嚴格的學習制度,精確分配的課外作業,教師們細心周到的管理和監督,而且,在這一切之外,他還因普林尼奧的原故而承擔過重大責任,這壓力誠然把他的精神與思想潛能激發到了極點,卻也令他不堪負荷,消耗了太多精力。讓他扮演卡斯塔裏代表人物,讓他承擔辯護人角色,確實超出了他的年齡和能力,以致他常常覺得處境危險,他獲得成功,完全由於一種堅強過人的意誌力和超人的才能。同時,如果沒有音樂大師從中大力協助,他恐怕也根本完不成任務。
克乃西特度過了幾年不同尋常的華爾采爾學習年代後,人們發現這位年方二十四歲的青年顯得比實際年齡老成得多,還略帶疲勞過度的模樣,令人驚奇的是毫無身體受損的跡象。那幾年沈重的負荷幾乎把他的精力消耗殆盡,我們雖然沒有可資證明的直接材料,卻可以從他對待自己盼望已久才獲得的頭幾年自由研究歲月的態度中略見端倪。克乃西特在華爾采爾最後幾學期裏始終處於顯眼位置,幾乎成了公眾偶像,可他一畢業就立即毫無保留地引退了,是的,如果人們探訪一下他當年的行跡,便會得出下列印象:他最願意讓自己隱匿得無影無蹤,他覺得沒有任何環境和社會對他完全無害,也沒有任何生活方式讓他完全隱蔽。因此他對特西格諾利若幹又冗長又熱情澎湃的來信,最初還有簡短而冷淡的回信,後來便徹底置之不理了。聞名全校的克乃西特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他的蹤跡。他的聲譽在華爾采爾卻長存不衰,甚至繼續繁榮,隨著時間的推移後來竟發展成了一種令人神往的傳統。
在克乃西特從事研究的初期,他曾因上述原因而回避華爾采爾,這也就使他不得不暫時放棄研究高級的玻璃球遊戲課程。從表面來看,這似乎可以確定克乃西特當時曾引人註目地忽視了玻璃球遊戲課程,但據我們所知,總體而言,情況恰恰相反,他這種貌似任性的脫軌行為,不合常情的運行道路,不僅純粹是受玻璃球遊戲影響,而且是促使他最終返回玻璃球遊戲井為之獻身的必要途徑。關於這一情況,我們打算作較詳盡的敘述,因為這是頗為說明他個性的特點。約瑟夫·克乃西特以如此獨特奇怪的方式進行自由研究,顯示出他與眾不同的青春才華。他在華爾采爾求學年代,不但與眾人同學了玻璃球遊戲入門課程和反復研習課程,而且在最後一個學年時在同學圈內獲得了超出眾人的優秀聲譽。當時他受到遊戲魅力的強烈吸引,在完成初步課程而尚未離校前,又被接納參加了更高一級的課程,作為在校學生簡直可說是極其罕見的殊遇。
若幹年後,他曾向與他同上玻璃球遊戲復習課程、後來又作過他助手的朋友弗裏茲·德格拉裏烏斯寫信描述了一個精神體驗,這場精神經歷不僅決定了他必然成為玻璃球遊戲者,還對他的研究道路產生了巨大影響。這封信保存了下來,其中有如下一段文字:
“讓我提醒你過去年代的一些往事吧,那時我們兩人分配在同一個小組,都急不可待地構思著我們的第一份玻璃球遊戲草案,你總還記得是哪一天和哪一場遊戲吧。小組的領導提供了許多建議和無數主題任憑我們選擇。那時我們剛剛學會棘手的轉化過程,正試著從天文學、數學和物理學轉到語言學和歷史學,我們那位組長技藝精湛,很容易把我們這般性急的初學者誘入圈套,引向無法通行的抽象概念和抽象類比的薄冰之上。他常常從詞源學和比較語言學裏搬運一些誘人的東西哄我們去抓取,眼看我們勞而無功,他卻以此為樂。我們計數著希臘語的音節量,一直數到精疲力竭,但覺得腳下的地板好似被人猛然抽了去,這時才來指點我們,為什麼得按重音,而不是以吟誦時的節拍才有可能,也才必然能夠數清,以及諸如此類的辦法。他做工作其實很正確,也很高明,只是他的某種神情令我不快,他指給我們一條歧途,誘使我們進行錯誤思辨,盡管有他的善意用心,讓我們知道危險的所在,但卻也略帶捉弄我們這類笨青年的成份,並且恰恰要在我們的狂熱中註入大量懷疑精神。然而在他的指導之下,就在他教授的一堂錯綜復雜而折磨人的實驗課堂上,就在我們戰戰兢兢笨手笨腳試著擬出自己毫不成熟的遊戲計劃時,我受到一擊,豁然醒悟過來,認識到了玻璃球遊戲的意義和偉大,使我從頭到腳,直至內心深處都被震撼了。當時我們正在分析一個選自語言學史的難題,試圖詳盡地探究一種語言緣何得以屬於光榮的頂峰時期。我們只用幾分鐘就走完了歷經許多世紀才踏成的道路,這時我強烈地被一種須臾無常的景象所攫住:我們目睹一個如此古老、復雜、可敬,以幾代人心血建成的機構,如何逐漸達到了頂峰,但是衰頹的萌芽業已孕育其中,使整個健康有意義的建築開始下沈、蛻化、搖搖欲墜。——這時候,也有一絲又驚又喜的思緒同時掠過我心頭,那種語言誠然衰落了,死了,卻畢竟沒有完全消失,它的成長,繁榮和沒落,還都留存在我們的記憶裏,活躍在人們對它進行的研究以及它自己的歷史裏,而且它不僅能夠繼續生存在學術研究的符號和公式,或者玻璃球遊戲的奇妙法則裏,還可以在任何時代進行重新建造。我頓然領悟到,語言也好,玻璃球遊戲的精神也好,世上萬事萬物莫不自有其豐富的意義。每一個符號以及符號與符號間的每一種聯系都並非要進入這裏或者那裏,也都並非要導向任何一種例證、實驗以及證據,而只是要進入世界的中心,進入充滿神秘的世界心臟,進入一種原始認識之中。一首奏鳴曲裏每一個大調、小調的變化,一種神話或者宗教崇拜的演變,每一次古典藝術的形成,無不如此。我就是在轉瞬間的靈光一閃中完全看清了,就像通過一場真誠默修的內視觀察所見,它們全都是直接抵達宇宙內部奧秘的道路,在呼與吸、天與地、陰與陽的持續不斷交替變化中,完成著它們自己的永恒神性。
“當時我已作為聽眾參加過若幹次構思上乘、又進行得很成功的玻璃球遊戲,我確實諦聽到了許多令我大大提高和喜悅的見解。然而直到那時為止,我對玻璃球遊戲的真正價值和重要意義,常常禁不住要產生懷疑。是的,每回順利解開一個數學難題,都可得到精神上的樂趣;每諦聽一首優美樂曲,更無庸說自己演奏了,都可提高自己的靈魂進入偉大境界;每一次虔誠的默修都能夠使內心平靜而與宇宙協調一致。但是,也許正因為這一切,我心裏才總有一個懷疑在向我說話,說這個玻璃球遊戲只是一種形式的藝術,一種聰明的技巧訓練,一種有趣的組裝而已;說最好還是專心從事純凈的數學和善良的音樂,而不去進行玻璃球遊戲。
“而眼前這一瞬間,我有生第一次聽見了遊戲本身內在的聲音,懂得了遊戲的意義,它已抓住了我、滲透到我的心中,從這一時刻開始,我信仰了玻璃球遊戲,認為我們的崇高遊戲確實是一種‘神聖的語言’,一種神聖而具有神性的語言。你會記得起來的,因為你那時也註意到我的心經歷了一場變化,我肯定受到了一次精神感召。我的確只能把它與自己首次終身難忘的感召相比較,那一次感召不僅升華了我的心靈,還改變了我的一生。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小的少年,經受了音樂大師的測驗後,便聽從召喚來到卡斯塔裏。你肯定註意到了我的變化,盡管你只字未提,我覺察出你是註意到了。我們今天當然無須再討論此事。今天我是來求你幫忙的,為了說明我的請求,我不得不告訴你一件過去無人知曉的事情,我得說,我目前一大堆研究工作,看似心血來潮任意而為,其實完全出於明確的既定方案。你至少總能夠記起我們那次組長指導下玻璃球遊戲練習的大概輪廓吧,我們當時在上第三個階段的遊戲課程,我就在遊戲過程中聽見了那個聲音,並且經歷了召喚我成為遊戲者的感召體驗。記起了吧,那次遊戲練習的開頭,是對一首賦格曲的主題進行韻律分析,樂曲中間有一句據稱出自孔子的警句。目前,我正把那次練習從頭至尾再細細過一遍,也就是說,我要徹底研究每一個樂句,將其從遊戲的語言重新翻譯回原來的語言,還原成本來的模樣,不論是數學、裝飾學、中文、希臘文,還是任何別的東西。至少這一回我想竭盡全力把這場玻璃球遊戲的全部內容一層層作出徹底研究,再加以重新構建。我已完成了第一部分工作,花了兩年的工夫。毫無疑問,我還得為此再付出幾年光陰。我們既然已經獲得卡斯塔裏聞名遐爾的研究自由,我就打算盡量利用。反對意見我已聽得耳熟能詳了。大多數老師大都會說:我們費了許多世紀的時間才發明了玻璃球遊戲,並進而把它營造成一種能夠表達一切精神概念和一切藝術價值的萬有語言和方法,把它化為了衡量一切的共同尺度。如今你卻要重頭復核一遍,以判斷其正確與否!你將會為此付出一輩子的時間,到頭來後悔莫及。
“是的,我不想為此付出一輩子的時間,更不想後悔莫及。這才來求你的。因為你現在是遊戲檔案室的工作人員,我又出於特殊原因還想再避開華爾采爾一段時間,我想請你經常替我查詢和答復相當數量的問題,具體地說,就是把檔案室現存的形形色色主題的有關譜號和符號——以未經壓縮簡略的形式——抄寫一份給我。我就指望你了,還希望你也同樣要求我,凡有效勞之處,一定盡心盡力。”
也許在這裏再引用克乃西特另一封信的片斷並無不當之處,這封信也涉及了玻璃球遊戲的問題,盡管信是寫給音樂大師的,而且比那封給德格拉裏烏斯的信至少晚了一年或者兩年之久。“據我想象,”克乃西特在給他恩人的信裏寫道,“一個人即或對玻璃球遊戲的真正神秘內涵及其終極意義缺乏預感和想象,他也可能成為一個技巧熟練的遊戲能手,甚至是一位真正稱職的玻璃球遊戲大師的。是的,還有
一種可能情況是:恰恰是某個能夠預感和認識遊戲真諦的人,會成為玻璃球遊戲的危險敵人,倘若讓他擔任遊戲領導或者指導遊戲的專家的話。因為擅長窺探遊戲內部秘密的人,最終定能窺見大一與萬有,可以進人永恒常存的永恒呼吸的深處,可以自我圓滿而不外求。因而,凡是體驗到了玻璃球遊戲終極意義的人,也可能就不再是玻璃球遊戲者了。他也可能由於品味過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愉悅和狂喜,而不再牽掛世俗世界,也不再能夠發明、構建和聯結了。我感到自己業已接近領悟玻璃球遊戲的意義,因此不論對我自己,還是對別人來說,我最好不以玻璃球遊戲作自己的專職,而改而從事音樂才對。”
音樂大師讀信後,顯然對這番表白頗感不安,一反極少寫信的常態,給克乃西特寫了一封長信,作為友誼的忠告。“很好啊,你不想再當玻璃球遊戲能手了,當一個人已成為一個你所認識意義上的‘神秘主義者’的時候,我希望,你寫下這些不是為了諷刺挖苦。一個只管註意自己能否非常接近‘最深內在意義’的遊戲能手或者教師,他大概將會是一個十分糟糕的老師。以我為例,坦白說吧,我一輩子也沒有對我的學生說過一個關於音樂‘意義’的字。倘若有過這樣的內容,那也是不言而喻而毋需我說的。相反的,我倒經常要他們十分重視正確而優美地計算和演奏八分之一拍和十六分之一拍。無論你是教師、學者或者音樂家,都得尊重‘意義’,但是意義是不可能傳授的。從前有許多歷史學家敗壞了半數的世界歷史,就因為他們想在著作中傳授‘意義’,他們揭露副刊文字年代就是要人們分擔已流鮮血的數量。倘若讓我向學生介紹荷馬或者希臘悲劇的話,我大概不會試圖在心靈上施加影響地對他們說,詩乃是神明的一種顯形形式,而將盡力讓他們精確認識詩的語言和韻律技巧。教師或者學者的工作是研究技巧,開發流傳下來的遺產,維護研究方式方法的純潔性,而不是去傳授那些不可傳授的激動人心精神體驗——這得留待入選的學生們自己去經歷,這也常常使他們成為失敗者和受害者。”
此外,在克乃西特那時的來往信件中,除了上述書信之外,竟無另一處提到玻璃球遊戲及其“神秘”含義的地方,要麼是他當時寫信不多,要麼是失落了一部分信件。不管怎麼說,他和費羅蒙梯的通信是很好保存下來了,其中所談幾乎全都是有關音樂以及音樂風格方面的問題。
我們由此看出克乃西特是如何展開自己獨特的曲折研究道路的,目的只有一個,對獨一無二的一場玻璃球遊戲進行精確的追憶分析,要探究出其十分確定的意義。為了理解一場遊戲的內容,學生們只須幾天便可完成這項功課,而用遊戲語言來破解,更是只須一刻鐘便可讀完,但是克乃西特卻一年又一年坐在課堂和圖書室裏,研讀弗羅貝格和亞歷山大·斯卡拉梯的作品,分析賦格曲和奏鳴曲的結構,復習數學,學習漢語,還從事一種根據浮斯特爾理論推究色彩與音調之間互相關聯的聲圖形體系。
人們不禁要問,他為什麼要挑選這麼崎嶇、獨特、又特別寂寞的道路呢,因為他的最終目標(卡斯塔裏外面的人可能會說:這是他的職業選擇所決定的)畢競仍然是玻璃球遊戲啊。首先他本可以毫無約束地作為客座學者進入華爾采爾玻璃球遊戲者學園的任何一個研究所裏專事研究,那樣的話,不論做哪一門涉及遊戲的專門研究,都會容易得多,他隨時可以查詢一切個別問題,更可以與同樣研究遊戲的青年學者一起探討追求目標,而不必常常等於自願流放似地獨自苦苦奮鬥。但是,他依然走他自己的道路。我們揣測,他回避華爾采爾,是因為他不僅想盡力忘卻和讓別人淡忘自己當年所扮演的著名角色,而且也不願重蹈覆轍再在玻璃球遊戲團體裏成為新的類似人物。因為他從那時就預感到自己命定要做領袖和代表人物,所以竭盡全力想掙脫命運的壓迫。他早就感覺到責任的沈重,如今面對華爾采爾的同學們尤其感到有壓力,他們不斷鼓舞他,即使他不斷躲避,也不願放開他。尤其是德格拉裏烏斯,他本能地直感到對方願為自己赴湯蹈火。
於是,他試圖以隱遁和避世之道來對付強迫他拋頭露面的命運。我們就是這樣揣測他當年的內心狀態的。不過,另外還有一種極重要的因素或者動力,在驅使他退避高級玻璃球遊戲學校的正常研究規道,而成了一個旁觀者月卿是他以往對玻璃球遊戲的懷疑所導致的一種不可遏制的研究沖動。毫無疑問,他曾經有過那種經歷,體驗到遊戲真正能夠具有無比崇高和神聖的意義,但是,他也親眼目睹大多數遊戲者和學生,甚至不少領導者和教師卻都沒有過崇高、神聖的體驗,他們大都不把遊戲語言視為神聖語言,而於脆當作了一種比較高明的速記法。他們從事遊戲也不過是出自興趣或者娛樂,視作一種知識運動或者追求功名的競技而已。事實上,正如他在給音樂大師的信中所描述,他早已預感到,探尋遊戲的終極意義並不一定可以確定一個玻璃球遊戲者的品質,因為遊戲也存在較淺的層次,因為它畢竟是由技術、科學和社會機構綜合而成的啊。簡而言之,他對玻璃球遊戲有著懷疑,有著不調和的分裂感覺,玻璃球遊戲竟成了他的一個問題,而且是巨大、重要的生活難題。但是他絕不打算順從命運,由那些好心的靈魂撫慰者來幫助他渡過難關,或者由那些臉帶笑容的老師把他的問題當作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一筆勾銷。
當然,他可以從數以萬計的遊戲先例以及數以百萬計的遊戲可能性中任選一個中意的作為自己的研究基礎。他明白這一點,也曾把那次偶然的、他和同學在研討課程中構思的遊戲方案進行了研究。那次遊戲使他第一次體驗到一切玻璃球遊戲的意義所在,並感受到要他成為玻璃球遊戲者的召喚。那幾年間,他用一般速記法寫下的那場遊戲的概要,始終牢牢記在心裏。天文學上的一道數學公式,一首古老奏鳴曲的形式結構,孔夫子的一句名言,等等,全都在這裏以遊戲語言中的標記、符號、號碼和省略號的形式記錄了下來。某個對玻璃球遊戲全然無知的讀者,很可能因而認為這類格式和國際象棋格式大致相似,僅僅是棋子包含的意義與相互關系發展的可能性有所不同。棋子間的相互影響隨著發展而成倍地增長,而每一枚棋子,每一個位置,每一次棋步都是一種確確實實的內容,而恰恰是這些棋步、棋子等等就成了象征內容的符號。
克乃西特研究年代的工作範圍超出了預定的任務:精確地認識一場玻璃球遊戲方案中包含的內容、原理、書籍和體系,並且通過回溯各種不同文化、科學、語言、藝術和各種不同的時代而尋得正確途徑。他沒有少給自己安排連老師們都不熟悉的任務,借以檢驗進行玻璃球遊戲藝術活動時所使用的操作系統和表達可能性。
我們先介紹一下他的檢驗結果:他不時在這兒那兒發現一條裂縫,一點欠缺,然而總體而言,我們的玻璃球遊戲必定經受住了他那種嚴格的檢驗,否則,克乃西特大概不會在結束研究工作之後又重返玻璃球遊戲領地了。
如果我們想從文化史角度研究、描寫克乃西特,那麼克乃西特學生時代呆過的地方和一些場景肯定值得一寫。只要有可能,他總是首先選擇可能讓他獨自工作或者僅與極少數人合作的工作場所。有幾處地方是他畢生都銘記不忘的。他常常去蒙特坡略事逗留,有時是看望音樂大師,有時是參加音樂史研討會。我們發現他曾兩度到過希爾斯蘭,那是宗教團體總部所在地,他去參加了“盛大的靜修演習會”——為期十二天的齋戒和靜修。後來,他常常滿懷喜悅之情向朋友們描述一個他稱為“竹林茅舍”的地方,一位隱士曾在那裏教導他學習《易經》,他不但學習和體會了其中具有極重要意義的內容,而且似乎是老天指引或者神奇的預感引導,他在那裏發現了一個無與倫比的環境和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物,也即“老年長老”,這座中國式竹林茅舍的創建者和主持者。我們以為,這裏稍稍詳述一下克乃西特研究年代這段非常奇特的插曲,似乎很有必須。
克乃西特是在著名的遠東學院開始研究中國語言和經典作品的,這座以研究古典語言學為主課的學院,幾個世紀以來一直附屬於聖·歐班教堂。他在學院進修期間不但在閱讀和書寫上進步神速,還結交了幾位在該校工作的中國同事,因而學會背誦《詩經》裏的許多詩篇。他逗留到第二年時,開始對賜經》產生興趣,隨著時間的推移,興趣越來越濃。在他的迫切要求下,中國朋友們提供給他各種各樣的材料,不過沒人能夠指引他入門,因為學校裏沒有聘到開課的老師。為了徹底研究《易經》,他一再不斷請求人們推薦一位教師,他們向他描述了“老年長老”以及那一片隱居地的情況。
克乃西特對《易經》的興趣如此濃厚,以致他後來終於察覺,學院裏的人已經對他側目而視了。他不得不小心謹慎地進行查詢工作。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對這位傳奇人物的認識更進一步後,他發現人們相當敬重這位隱士。是的,可以說他已享有盛譽,但是,與其說他是一位學者,倒不如說是一位奇特的世外之人。克乃西特感到此事只能依靠自己,便盡快寫完了剛開始撰寫的提交研討會的論文,隨後離開了學院。他一路步行來到那位神秘人物——也許是一位智者和聖人,也許是一個白癡——親手創建的竹林茅舍地帶。
克乃西特己收集了這位隱士相當數量的情報:約摸二十五年前,這個人曾是遠東學院中文系最有希望的學生,他似乎是專為研究中文而生的,不論在毛筆書法方面,還是在譯釋古典經文方面,他都超過了該校最優秀的老師,甚至是道地的中國人,但是他有點過於熱衷,試圖讓自己在外表上也像一個中國人,弄得人人都對他側目而視。然而他頑固不化,後來竟執拗地拒絕像同學們一樣稱呼各種研討會的領導和各項學科的專家為老師,而代之以“長老”,結果這個稱呼最後竟成了他自己的綽號。他特別重視賜經》的占蔔方法,為此付出了許多精力,並學會了熟練地使用傳統的蓍草蔔卦法。除了有關《易經》的註釋書籍外,他最愛讀的書就是《莊子》。顯然,那種理性主義的、反對神秘傾向的嚴格儒家精神,正如克乃西特所親眼目睹的,早在那時就在遠東學院的中文系顯露端倪了,因而有一天,這位長老終於離開了挽留他任教的遠東學院而外出遊方,隨身只帶了毛筆、硯臺和兩三部經書。他一直向南走去,沿途總能在教會團體的師兄弟處投宿一夕。他四下勘察,終於覓得一處可以隱居的地點,他換而不舍地以書面和口頭方式向世俗當局和宗教團體申請,最後獲得了定居和耕種的權利,從此就在那裏嚴格依照中國古代隱士的模式過起了一種田園生活。有人將他當作怪人嘲笑,也有人尊奉他為某種類型的聖者。而他則與世無爭,也不求於人,每日裏,不是在竹林茅舍幹活,就是靜修和抄寫古代的經卷,在他的精心料理下,竹林茅舍已成了一座屏障北風的中國式庭園。
約瑟夫·克乃西特一路向竹林走去,宜人的景色常常吸引他歇腳小憩;每當他向上翻越山間小道的時候,總要心曠神信地停步俯視,望著淺藍色的薄霧籠罩下的南方,葡萄園裏陽光燦爛,莊嚴的栗樹林一片連一片,南方的田野和高山交相輝映,在他眼前交織成香味濃郁的景象。他到達竹林時已是傍晚。他走進院子,吃驚地看到有一座中國式亭子矗立在這個奇妙的花園中央,一道由木制管道引來的山泉正潺潺流淌著,泉水先註滿一條石子河床,隨後流入近旁的一座石砌水塘,石塊縫隙間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清澈晶瑩的水裏則有幾條金魚在悠悠地遊著。在細長而堅韌的竹竿上,一簇簇綠葉輕盈地隨風搖曳,草地上點綴著一座又一座石碑,碑上鐫刻著字體古雅的銘文。
一位穿著黃褐色麻布衣服、瘦瘦的戴眼鏡的男子,從他正蹲著幹活的花壇後直起身來,他藍色的眼睛裏露出詢問的神色,一邊緩緩迎向來訪者。他的態度並非不友好,卻多少帶有隱居者和適世之人常有的羞怯。他用目光詢問克乃西特,等待說明來意。克乃西特有點窘迫地用早已準備好的中文說道:“青年弟子向長老請安。”
“歡迎貴賓光臨,”長老回答,“歡迎青年同門與我品茗歡談,若想稍事逗留,不妨小住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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