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曼·赫塞《玻璃球遊戲》(2)華爾采爾 (下)

這封信的結尾是這樣的:“我也許已經辜負了你的善意和慈愛之心,尊敬的師長,我已準備接受懲罰。呵斥我吧,處分我吧,我會因而感激不盡。但是我還特別需要得到指點。目前這樣的情況我還能支撐一小段時間,但是我沒有能力讓自己得到切實有效的發展,因為我太微小太沒有經驗了。也許還有一個糟糕的情況,我不能向校長先生吐露心事,除非您命令我向他訴說。因此,我不得不寫信來煩您,這件事已開始成為我的大災難,我實在不堪負荷了。

倘若我們也能擁有音樂大師回答這封求救書的親筆復信,那該多好!可惜他的答復是口頭的。音樂大師接到克乃西特信後不久就親自來到了華爾采爾,他要主持一次音樂測驗,於是就在這短暫逗留期間著實替他的小朋友做了許多工作。我們是從克乃西特後來的追記中得知這些情況的。音樂大師沒有讓他輕易過關。他首先是仔細審閱了克乃西特的成績單以及課外學習科目,發現他過分偏重課外項目,由此判定校長的看法正確,他堅持要克乃西特向校長承認錯誤。至於克乃西特與特西格諾利的關系,他也提出了詳盡的方案,直到把這個問題也同校長進行一番討論後,他才離開華爾采爾。此行的後果有二:一是在特西格諾利和克乃西特之間開始了引人註目的、凡是參與者都會永誌不忘的競爭遊戲;二是克乃西特和校長建立了一種全新的關系。這種關系當然沒有聯系他和音樂大師的那種神秘的親密感情,卻至少是相互開誠布公和輕松緩和的。

克乃西特在音樂大師為他框定的生活方式內度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他被允許接受特西格諾利的友誼,由他自己承受對方的影響和攻擊,任何老師都不得於涉和監督。他的導師只對他提出一個任務:面對批評者必須保衛卡斯塔裏,並將辯論提高到最高層次。這就意味著,不論在什麼情況下,克乃西特都必得掌握卡斯塔裏和宗教團體的基本制度與原理,他必須對此進行徹底研習,並且反復背誦、牢記不忘。這兩位既是朋友又是對手之間的辯論很快就馳名全校,人們爭先恐後前往助陣。特西格諾利原先那種進攻性的譏諷語調逐漸溫和了,他的論點也較為嚴謹和負責了,他的批評也比較符合實際了。在他們交鋒之前,普林尼奧始終是這類辯論中的贏家,因為他來自“世俗世界”,具有世俗的經驗、方法、攻擊手段,還有那種帶點兒不擇手段的態度,他早在家鄉時便因同成年人交談而熟知了世俗世界對卡斯塔裏的種種指責。如今克乃西特的答辯卻迫使他看到,盡管他頗為熟識世俗世界,優於任何卡斯塔裏人,但是他絕不可能像一個把卡斯塔裏視為家鄉、故土,視為命運所系的人那樣深刻地認識卡斯塔裏及其精神。他不得不看清,也逐漸不得不承認,自己僅是一個過客而不是永久居民,他也認識到這個教育王國也和外面的世俗世界一樣,有著幾百年積累而得的經驗和不言而喻的原則,這裏也存在著傳統,是的,這是一種可以稱之謂“自然”的傳統,他對此認識甚少,而克乃西特目前正作為發言人為之辯護。

為了扮演好自己的辯護士角色,克乃西特必須努力讀書、靜修、克己,以便日益進一步廓清和深入掌握擺在面前要他為之申辯的問題。特西格諾利在辯才上比對手略勝一籌,他那些世俗社會經歷和處世智慧也給他火爆與虛榮天性增添了若幹光彩。他縱使在某個問題上輸給了對方,他還會考慮到聽眾而想出一條體面的或者詼諧的退路。克乃西特則不同,每當他被對手逼進了死角,他大致就表示:“普林尼奧,關於這個問題,我還得再思索一下。請稍等幾天,我會告訴你的。”

辯論就始終保持著這種互相尊重的形態。事實上,不論對辯論者還是對旁聽者,這一種辯論早已成為當年華爾采爾學校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因素了。然而對克乃西特而言,壓迫感和矛盾感始終未能稍稍減輕。他身負重任,又備受信賴,能夠不辱使命,便足以證明他具有潛力和天性健全,因為他完成任務後並無任何受到損害的明顯痕跡。可是他私下裏卻非常苦惱。如果他對普林尼奧懷有友情的話,那麼這不僅是對一位聰明機智的同伴、一位能說會道的世俗朋友,也是對這位朋友兼對手所代表的陌生世界的感情,因為他已從普林尼奧的為人,從他的言談和舉止中認識了一或者也可以說是想象出了那個人們稱為“真實的”世界,那裏有慈愛的母親和孩子們,有饑餓的窮人和他們的家庭,有新聞報刊和選舉競賽。普林尼奧每逢假期就要回轉那個既原始又精致的世界裏,去看望他的雙親和兄弟姐妹,向姑娘們獻殷勤,參加職工集會,或者去高雅的俱樂部作客,而克乃西特這些時候則留在卡斯塔裏,要麼和夥伴們散步或者遊泳,要麼練習弗羅貝格的賦格曲。或者讀黑格爾的哲學。 約瑟夫確知自己屬於卡斯塔裏,必須過一種規定給卡斯塔裏人的生活,沒有家室之累,沒有奢侈娛樂,沒有報紙雜誌,但也不忍饑受寒--雖然普林尼奧也曾咄咄逼人地指責精英學校的學生們過寄生生活,但他自己也從未忍饑受寒,也不曾自食其力呀。不,他說的不對,普林尼奧所屬的那個世界並非更為完善更為正確。不過這個世界確實存在,不僅存在,而且恰似克乃西特從世界歷史書裏讀到的那樣,是永恒存在著的,而且今天和過去始終完全類似,而且許多國家的人全然不知道還有另一種性質的世界,不知道精英學校和教育學園,不知道宗教團體、學科大師以及玻璃球遊戲。地球上的大多數人過著一種比較單純、原始、混亂,也比較危險的無庇護的生活,和卡斯塔裏人的生活調然相異。原始的本能世界是每一個人與生俱存的,凡是人類都會在自己內心深處黨察到它的存在,都會對它有些好奇,有些思念,有些共鳴。人們的任務是合理處置這種原始的本能世界。可以在自己心裏為它保留一席之地,但決不會回歸其中。因為與之並行,並且淩駕其上的是第二個世界--卡斯塔裏世界、精神世界,是一種更有秩序、更受庇護、同時又需要持續不斷發展改進的人工創造的世界。人們要為這個世界服務,卻不錯誤地對待或者輕視另一個世界,不帶偏見地看待任何一種隱約的欲念或者懷鄉之情,這才是唯一的正道。事實上,卡斯塔裏的小世界早就已經替另一個大世界提供服務了,它獻出了教師、書籍和科學方法,維護了那個世界之智能和道德的純潔性,卡斯塔裏是培育訓練極少數獻身思想和真理的人們的學校和庇護所。為什麼這兩個世界竟不能和諧協調,不能兄弟般和睦共處呢?為什麼人們竟不能夠讓兩者在每個人的心裏聯合一致呢? 正當約瑟夫為完成任務而疲憊不堪,幾近耗盡精力難保平衡的時候、很少來訪的音樂大師突然來到了華爾采爾。大師從年輕人的若幹外表跡象,診斷出他的情況不佳,約瑟夫面容疲憊,目光煩躁,動作緊張。大師問了幾個試探性的問題,得到的只是愁眉苦臉和拘謹寡言,對話無法繼續,情況十分嚴重,大師借口要告訴他一個關於音樂的小小發現,把他帶進了一間練琴室,讓他取來翼琴,調好音,老人用很長時間邊演奏邊講解奏鳴曲式的起源與發展,直至這位年輕人稍稍忘卻自己的煩惱,變得放松和專心,開始懷著感激心情傾聽大師的講解和演奏。大師耐心地花了必要的時間,終於把他導人準備接納忠告的狀態。當老人達到這一目的後,便中止講解,演奏了一首加布裏爾的奏鳴曲作為結束,隨即站起身來,一邊緩緩地在這間小小琴室裏來回踱步,一邊講述了下列故事:

“許多年以前,我曾一度下苦功夫研習這首奏鳴曲。那是我擔任教師以及後來升為音樂大師之前的事,當時我正從事自由研究。我年少氣盛,想要用新觀點寫一部奏鳴曲的發展史,但是過了好長一段日子後,我的工作不僅毫無進展,而且日益懷疑這種音樂和歷史研究是否確有價值,是否比那類遊手好閑之徒的無聊嬉戲更具真實內容,是否純屬生動實際生活的華而不實的代用品。總而言之,我已處在一個必須突破的危機之中,當時,一切研究工作,一切求知努力,一切屬於精神生活的內容,都因受到懷疑而失去了價值,轉而情不自禁地羨慕每一個在田地裏耕作的農夫,每一對在夜幕下的情侶,甚至每一只在樹葉間鳴囀的鳥兒,以及在夏日枝頭高唱的知了,因為它們看來比我們更符合自然,它們的生活看來多麼充實多麼幸福,雖然我們對它們的苦惱全不知曉,對於它們生活中的艱難、危險和不幸一無所知。簡單地說,當時我幾乎失去了平衡,那是一種糟糕狀態,簡直可說難以忍受。我為取得自由想出了許多荒唐透頂的逃避辦法,譬如我曾想進入世俗世界當一名樂師,在結婚宴會上演奏舞曲。當時倘若就像古老小說裏描述的出現了一位外國來的募兵官,邀請我穿上軍服,跟著任何哪支軍隊開赴任何哪個戰場,我都會跟著去的。情況越來越糟,正是這類狀態的必然結果。我完全喪失了自持能力.以致不能獨力對付困境,不得不尋求援助。”

音樂大師停頓了片刻.輕輕唉了一聲,便接著往下說:“當然,我那時有一位指導老師,這是學校的規定,我有問題請他指點,毫無疑問是合理而正確的。但是事實往往悻於常理,正當我們碰到困難,偏離正途,極須糾正之際,卻恰恰是我們最嫌惡常軌,最不願意回歸正途之時。我的指導老師對我上個季度的學習報告很不滿意,曾嚴肅地批評我的錯誤,但我那時深信自己有了新發現或者具有新觀點,對他的指責頗為反感。總之。我不想去找他,我不願向他低聲下氣,也不願承認他是正確的。我也不願意向我的同學們吐露心事。那時,我們附近住著一位怪人,一位梵文學者,人們都戲稱他‘瑜伽僧人’,我只是見過他,聽說過他的傳奇而已。有一天我在心清惡劣得忍無可忍之際,便去訪問了這個怪人。雖然我也與旁人一樣經常嘲笑他的離群索居和古怪行徑,心裏卻是暗暗仰慕他的。我走進他的小房間,想和他談話,卻見他正以印度教的端正的坐姿在閉目靜修,一副不容打擾的樣子。我見他臉上似笑非笑,顯出一副完全脫離塵世的模樣。我無可奈何,只得站在門邊,等候他從出神入化的狀態中返歸人世。我等待了很長時間,總有一兩個鐘點之久,後來實在太累,順勢滑倒地上,就在那裏靠墻而坐,繼續等待。末了,我終於見他慢慢醒了過來,他微微轉動頭部,晃晃肩膀,緩緩伸開盤著的雙腿,就在他正要站直身子時一眼瞥見了我。

“有什麼事?’他問。

“我站起身,不假思索地回答,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是那首安德列’加布裏爾的奏鳴曲。’

“他也站起身來,讓我坐在屋裏唯一的椅子上,他自己則側身坐在桌子邊。‘加布裏爾?他的奏鳴曲於擾你了?’

“我開始向他敘述奏鳴曲和我的關系,供認自己正因而陷於困境。他極詳盡地詢問我的情形,讓我感到吹毛求疵。他要知道我研究加布裏爾及其奏鳴曲的一切細節,他還要知道我何時起床,讀書多久,演奏多久,何時用餐,直至何時就寢。我不得不如實答復,既然已經向他求教,就只能忍受他的盤問。事實上他使我羞愧不堪,在每一件細枝末節上都查問不休,把我過去幾周乃至幾個月內的整個精神和道德生活狀況作了無情的解剖分析。

“接著,這位瑜珈信仰者突然沈默下來,看到我對此毫無反應,便聳聳肩膀問道:‘你還看不出自己錯在哪裏麼?’我說實在看不出。於是他以驚人的精確性把剛才所提的問題的答案統統敘述了一遍,直至追憶到我開始出現疲乏、厭倦以及思想停滯的種種癥狀,隨即告訴我,唯有過分埋頭研究的人才會發生這類情況,也許對我而言,現在正是關鍵時刻,要恢復業已喪失的自制能力,還要借助外力重新振作精神。他又向我指出,當初我自作主張中斷了有規律的正常靜修課程,那麼至少應該在出現疾病苗頭時就聯想到是玩忽這一功課的惡果,而立即恢復靜修。他說得完全正確。我的靜坐作業已荒廢了很長時間,要麼沒有空閑,要麼沒有心情,或者幹脆就是放不下手頭的研究工作,--更嚴重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持續疏忽竟使我把這門功課忘得一幹二凈。如今我已發展到近乎悲觀絕望的境地,這才不得不經由另一個外人提醒自己延誤了的功課。事實上,我費了極大努力才把自己從這種迷茫墮落狀況中拯救出來,我不得不從頭開始有規律的靜坐練習,以便逐漸恢復沈思潛修能力。”

音樂大師說到這裏,停止在房間裏來回踱步,輕輕嘆息一聲後,繼續往下說道:一這就是我當年發生的事,直到今天,提起此情此景,我仍覺羞愧難當。但是事實就是如此。約瑟夫,我們對自己要求越多,或者換句話說,我們當時的工作對我們要求越多,我們就越需要憑借靜修作為積蓄力量的源泉,使我們的精神和靈魂不斷在協調和解中得到更新。而且我,--我還想再給你講幾個例子,譬如一件工作越是熱切吸弓哦們,時而使我們興奮激動,時而又使我們疲乏壓抑,那麼我們就越容易忽視這一源泉,如同人們執著於某項精神工作時往往很容易忘記照料自己的身體。歷史上那些真正偉大的人,要麼深諳靜修之道,要麼是不自覺地掌握了靜修所導向的境界。至於其他人,即或是才華橫溢又精力過人的人,最終的結果都是失敗和垮臺,因為他們自認為的重要工作或者雄心壯誌反倒成了支配者,使他們喪失了擺脫眼前紛繁、保持間距以達目標的能力。是的,其實你是知道的,你第一次練習靜坐時就知道了。但是這又是無情的現實。一個人倘若有一次誤入歧途,才會懂得什麼是無情的現實。”

這則故事對約瑟夫無疑如醍醐灌頂,他這才感到自己處境的危險,於是便戰戰兢兢地重新練習靜坐。音樂大師第一回向他展示了個人私生活的片斷,講了他的少年時代和學習研究時代,約瑟夫對此也滿懷感激之情,因為這讓他破天荒地懂得了,即使一個半人半神,他也可能犯有幼稚的錯誤,也曾經誤入歧途。約瑟夫更深深感激這位可敬老人的信任,竟肯向他坦述自己的秘密。一個人可以誤入歧途,灰心喪氣,屢犯錯誤,違反規章,但他也可以結束這些錯誤,回轉正路,甚至最後還可以成為一位大師。約瑟夫克服了自己的危機。

約瑟夫在華爾采爾的頭兩三年間,當他在和普林尼奧持續進行友誼辯論時期,校方對這兩個朋友的爭論始終持觀看戲劇的態度,而上自校長,下至最年輕的新生,無不或多或少參與了演出。克乃西特和特西格諾利是兩個世界、兩種原則的具體化身,他們互相促進對方的提高,每一次辯論都變成了又莊嚴又富代表性色彩的論爭,與全校人人都密切關聯。普林尼奧每次放假回家,每次擁抱過故土之後,都能帶回新的精神;同樣,約瑟夫每讀一本書,每進行一次思索,每練習一曲靜修功夫,每次與音樂大師重逢後,也都能獲得新的力量,使自己更為勝任卡斯塔裏辯護人的角色。很久以前,他還是個孩子時曾初次體驗精神感召的力量。如今他又第二次體驗到了感召的力量,流逝的歲月漸漸把他鑄就成了完全的卡斯塔裏人。

現在他早已修完了玻璃球遊戲的基礎課程,甚至就在學習期間,他便趁假期在一位老師幫助下設計了自己獨創的玻璃球遊戲草圖。如今他已在這裏發現了一種取之不盡的使內心愉快、輕松的精神源泉。自從他與卡洛·費羅蒙梯如饑似渴地演奏翼琴和鋼琴以進行遊戲練習以來,他覺得沒有任何事物比終於進入玻璃球遊戲無限遼闊星空那樣令他如此痛快、清醒、強大、自信和幸福的了。

年輕的克乃西特也正是在這幾年裏寫下了一些早期詩歌,我們在費羅蒙梯的手抄本裏讀到的很可能比原作數量要少得多,因此我們只可以假定,這些詩篇——其中最早之作甚至寫於克乃西特對玻璃球遊戲尚未人門的年代--不僅曾協助他演好自己承擔的角色,還幫他度過了那些危機年代。詩篇中有的頗見藝術匠心,有的顯示出匆匆急就的粗糙痕跡,但是每一個讀者都會不時在這裏或那裏窺見到克乃西特當年受普林尼奧的影響而導致的精神震動和深刻危機。某些詩句發出一種不和諧音,表露出他曾深感迷惑,對自己以及自己所過生活的意義產生了根本性的懷疑,以致後來寫下那首題名為《玻璃球遊戲》的詩,才好似重返了虔誠信仰。此外還得提一下,這些詩篇本身就包含一定程度承認普林尼奧世界的意義,也是對卡斯塔裏某些不成文規定的小小反叛,因為他不僅敢寫詩,還敢不時拿出來給許多同學公開傳閱。而卡斯塔裏原則上是禁止純藝術創作的(即使是音樂創作也只限於嚴格的樂式組合),至於寫詩那簡直就是旁門左道,絕不許可的。因此這些詩篇斷然不是打油詩,不是閑暇之余的娛樂詞藻,它們誕生於壓力的激流之中,能夠寫下這樣的詩句,並敢於坦露信仰,必然需要相當頑強的勇氣。

這裏也不能不提另一方的情況。同樣的,普林尼奧·特西格諾利在他論敵的影響下也有顯著的變化和發展,不僅見之於他在辯論方法上的巨大改變。普林尼奧和約瑟夫相互切磋又相互爭論的幾個學期裏,他目睹自己的對手不間斷地發展成長,已經成為卡斯塔裏人的典範。朋友的形象在他眼中日益強大而生氣勃勃地體現著這個思想王國的精神。正如他曾以自己出生世界的那種騷動氣氛感染過約瑟夫一樣,他本人也同樣因吸入了卡斯塔裏空氣而折服於它的迷人魅力。普林尼奧在學校的最後一年,曾以僧侶制度及其危險性為題作過一次兩小時的辯論發言,當時領導玻璃球遊戲課目的最高當局也在場。他講完後便拉了約瑟夫出去散步,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情況,下面所引,出自費羅蒙梯的一封書信:

“約瑟夫,我當然早就知道你並非盲目虔誠的玻璃球遊戲者和卡斯塔裏的聖徒,雖然你極其出色地扮演了這一角色。我們兩人在同一論戰中各有自己的薄弱點,我們也顯然知道敵方不僅有存在的權利,而且具有無可爭議的價值。你站在培養精神這一方,我則站在符合自然生活這一邊。在論戰中,你已經學會如何追蹤世俗生活的諸多危險,並把攻擊的矛頭瞄準了它們。你的職務是指出:缺乏精神滋養的自然生活會陷入泥潭,會轉化成獸性,甚至必然越陷越深。因而我不得不一再提醒你們,純粹建立在精神上的生活是多麼冒險,多麼可怕,最終必然一無所獲。嗯,我們各以自己的信仰為優而辯論,你為精神思想,我為自然生活。但是請別為我下面說的話生氣,有時候我感覺你是真正天真地把我看作了卡斯塔裏原則的一個敵人,一個從根本上把你們的研究、靜修和遊戲視為蠢事的家夥,即使他出於某種原因也曾短期涉足其中。我的朋友,你若真認為如此,你就徹底錯了!我要坦白告訴你,我已愚蠢地愛上你們的嚴格宗教制度,常常情不自禁地當作幸福本身而喜愛和迷戀。我也不隱瞞你,幾個月前我回家逗留期間,我和父親有一場意見不同的談話,我最後總算爭得他的允許,學習結束後仍繼續留在卡斯塔裏,並可為進入宗教團體而努力--倘若我始終堅持自己的願望和決定的話。當他最後表示同意時,我真是高興極了。然而,我現在決定不使用他的允許,這是我最近才明白的道理。哦,千萬別以為我已失去了興趣!我只是越來越清楚地看到,對我而言,繼續留在你們身邊也許意味著一種逃避,這種逃避也許很崇高很正派,卻無論如何只可說是逃避。我決定回去做一個世俗世界的人,但是這個外人會永遠感謝卡斯塔裏,他會繼續保持你們的許多精神訓練方法,他會每年都來參加偉大的玻璃球遊戲慶典。”

克乃西特聽了這番話很感動,便把普林尼奧的自白轉告了好朋友費羅蒙梯,而費羅蒙梯則在方才援引的同一信中添加了自己的看法:“我對普林尼奧的看法總是不夠公正,在我這個音樂家看來,普林尼奧的自白竟像是一種音樂上的體驗。兩種對立物: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或者普林尼奧和約瑟夫的兩種對立觀點,在我眼前逐漸升華,從不可調和的原則性矛盾轉化為一次音樂協奏。”

普林尼奧結束四年學業即將離校時,他把自己父親邀請約瑟夫·克乃西特到他家度假的親筆信交給了校長。這是一項不同尋常的非份要求。離開校園外出旅行或短期逗留的事倒確實有過先例,但主要是為了研究工作;情況倒也並非罕見,卻大都有特殊原因,而且只是那類較年長、較有成就的研究人員,年輕的學生則史無前例。由於邀請信出自有聲望家族的家長之手,校長切賓頓不便直截了當地拒絕,就轉呈給了最高教育當局裁決,並立即得到兩個字的簡潔答復:“不準”。兩個朋友只得就此分手。

“我們以後還會努力邀請你的,”普林尼奧說,“這件事遲早會辦成的。你總有一天會來我們家,會認識我們這裏的人;你會看到我們也是人,而不是一錢不值的糞土。我會非常想念你的。還有,約瑟夫,我看你很快就會升到這個復雜的卡斯塔裏世界的上層。你確實很合宜於進入宗教團體,按我的看法,你擔任領袖要比當助手更合宜,盡管你名字的意思恰恰相反。我預祝你前程遠大,你會成為遊戲大師,你會擠身顯要人物之列的。”

約瑟夫只是神色悲哀地望著他。

“只管譏笑吧!”他竭力壓制著離愁別情說道:“我從不像你那樣具有雄心大誌。待我得到一官半職時,你早就當上總統、市長、大學教授或者國會議員了。到時可別忘了我們,普林尼奧,不要忘了卡斯塔裏,不要完全把我們當成陌生人!我們畢竟需要在外面也有了解卡斯塔裏的人。而並非僅有只會嘲笑我們的人才是。”

他們互相握手道別,普林尼奧離開了。

約瑟夫最後一個學年的生活過得十分安靜。他那曾經十分重要的任務,作為公開辯論的頭面人物的使命突然結束,卡斯塔裏不再需要人為它辯護了。這樣,他就把課余時間全都傾註在玻璃球遊戲上了,遊戲也越來越吸引他。在他那時期的一本筆記本裏,有一篇闡釋遊戲意義及其理論的文章,開頭第一句便是:“由精神和肉體兩者組成的生命整體是一種動力學現象,玻璃球遊戲基本上僅能把握其美學的一面,而且主要是在韻律運轉過程產生的意象中才得以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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