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笑著,憨子的話沒有說出來,臉上又通紅了。

「請大家不要笑了!」癩大哥正聲地說,「每一個人都要說話:我們應當怎樣地安排著,對付這班搶谷子的強人?從左邊說起,立秋,你先說!」

立秋從容地站起來:

「我沒有別的話說,因為我也是一個做錯了事的人。十天前我沒有想出一個法子來阻止我的爹爹不請打租飯,以致弄得一倉谷子都給人家搶去,自己餓著肚皮, 爹爹病著沒有錢去醫好,一家人都弄得不死不活的。不過,我可以告訴大家:如果 有人還想能夠在老闆爺們手裡討得一點面子或便宜時,我真是勸他不起這念頭的好! 我爹爹就是一個很好的榜樣。叩了千萬個響頭,哭喪似的,結果還是沒有討得半升 谷子的便宜。利上加利,租上加租,統統給他們搶完還不夠。所以,我敢說:如果 還想能在這班狗入的面前哀告乞憐地討得一點甜頭,那真是一輩不能做到的夢啊……」

「大家聽了嗎?立秋說的:哀告乞憐地去求老闆爺們,完場總是恰恰相反,就像這回雲普叔一樣。所以我們如今只能用蠻干的手法對付這班狗入的。立秋的話已經說完了,高鼻子大爹,你呢?」

「我嗎?半條性命了,在世的日子少,黃士裡去的日子多。今年一共收到十九擔多谷子,老夫婦吃剛夠。媽媽的,他們要來搶時,老子就給他們擠了這條老命, 死也不給這班忘八入的!」

「好?贊大爹的成!」

大家一聲附和之後,癩大哥又順次地指著道三叔。

「一樣的,我的性命根子不能給他們搶去!昨天何八叫那個狗入的王滌新小子來嚇我,限我在過節前後繳租,不然就要捉我到團防局裡去!我答應了他:『要谷子沒有,要性命我可以同你們去!』他沒有辦法,又對我軟洋洋地說了一些好話。 因為我的堂客廳得不耐煩,便拖起一枝『牢刷板』來將他趕走了!」

「好哇!哈哈!用牢刷板打那忘八的,再好沒有了,三嬸真聰明!」

繼著,又輪到憨子哥的頭上了。

「大哥!你不要笑我,我有拳頭。要打,我李憨子總得走頭前!嘿!怕事的不 算人。我橫豎是一個光蛋!……」

「哈哈!到底還是憨子哥有勁!」

「……」

「……」

一個一個地說著。想到自己的生活,每一個的眼睛裡都冒出火來,都恨不得立刻將這世界打它一個翻轉,像十五六年時農民會所給他們的印像。三十多個人都說 完了,繼續便是商量如何對付的辦法。因為張家蛇、陳宇嶺、嚴坪寺,這些地方處處都已經商量好了的,並且還派人來問過:曹家壟是不是和他們一樣地弄起來?所 以今夜一定要決定好對付的方法,通知那些地方,以免臨時找不到幫手。

又是一陣喧嚷。

誰都是一樣的。決定著:除立秋家的已經沒有了辦法之外,無論哪一個人的捐 款租谷都不許繳。誰繳去誰就自己討死,要不然,就是安心替他們做狗去。例如他們再派那些活狗來收租時,就給他媽的一頓飽打,請團丁來嗎?大家都不用怕,都不許躲在家裡,大大小小,老幼男女都跑出來,站一個圈子請他們槍斃!或者跪下來一面向他們叩頭,一面爬上去,離得近了,然後站起來一個衝鋒,把他們的東西奪下來,做,做,做他媽媽的一個也不留!

最後,大家又互相地勸勉了一番:每一個人回去之後,都不許懈怠,分頭到各方面去做事,尤其是要去告訴那些老年頑固的人。然後,和張家蛇、嚴坪寺、陳字 嶺的人聯合!反正,大家一齊……

月亮漸漸地偏西了,一陣歡喜,一陣憤慨,捉住了每一個人的心弦,緊緊地, 緊緊地扣著!十五六年時的農民會,又好像已經開展在每一個人的面前似的。船兒 搖動了,槳條打在水面上,發出微細的咿啞聲。仍舊在那棵大楓樹下,他們互相點頭地分別著。

雲普叔勉強地從床上挣扎下來,兩腳彈棉花似地不住地向前打跪,左手扶著一條凳子移一步,右手連忙撐著牆壁。身子那樣輕飄的,和一隻風車架子一樣。二三十年來沒有得過大病,這一次總算是到閻羅殿上打了一次轉身。他盡力地支撐到頭 門口:世界整個兒變了模樣,自家也好像做了兩世人。

「唉!這樣一天不如一天,不曉得這世界要變成一個什麼樣子!」

他悠長地歎了一聲氣,靠著牆壁在階級邊坐下了。

眼睛失神地張望著,猛然地,他看了那隻空洞的倉門,他想起自己金黃色的谷 子來,內心中不覺又是一陣炸裂似的創痛。無可奈何地,他只好把牙齒咬緊,反過 頭來不看它,天,他望了一望,晦氣色的,這個年頭連天也沒有良心了。再看看自家心愛的田野,心兒更加傷痛!狗入的,那何八爺的莊子,首先就跑進到他的眼睛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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