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長途汽車上下的女人適時地用了“我叫全金”而不是“我是全金。”在她閉著眼睛隨著長途汽車顛簸時,“我是全金”,或者更感性的“我就是全金”,這種表達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在她預想的一些會面場合中。但現在她用了陌生的表達方式:我叫全金,並等待一村之長對她的名字確認進而對她本人確認。她連氣都不敢喘,緊緊地盯著村長的表情,在她富有經驗的目光下,任何偽裝都逃脫不過。她看見村長的身軀突然晃動了一下,從他臉上一閃而逝的焦急和恐慌而來看,他的晃動可以看著是驚訝或者是退縮。他僅僅是那麽失態了一下,接著又不動聲色了。萬事預防在先,有時候,被動是最好的武器。
“讓我想想。”村長皺起眉頭作回憶狀。也許他皺眉頭的時間太漫長了,村長的女人在桌子下面揪了他一把,又用肩膀拱了他一下,最後狠狠地踩了村長一腳。村長向他的女人側過身去,嘴巴在耳朵邊一陣蠕動過後,村長的女人突然一躍而起,拍掌驚呼:“原來你就是那個全金?我的娘呀,好戲來了”。她雀躍著跑出門去了,她奔跑而引發的振蕩在屋裏久久徘徊。她的冒失和莽撞使得全金這個名字重新回到家鄉的土地上,也使得這個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有了全金這個名字。事情突然轉機了,這個我們可以稱之為全金的女人和村長之間出現了一段沈默。看門的狗悄悄地踅進來在桌子底下蹲著。後來,村長又說了一遍:“讓我想想。”緊接著說道:“是有這個人,但是怎麽就能肯定你就是她呢?都說她死了。”
女人打開黑包,在一堆淩亂的物件裏找出身份證、戶口簿。戶口簿的家庭地址上寫著黑龍江×××市×××街××號。但村長隨手就撂開了,他不相信這些東西。回憶往事是沒有用的,村長本人不在往事之中,即使村長熟悉往事裏的一些枝節也沒有用處。村長現在承認了全金這個名字而不承認全金就是面前這個女人,他需要見證人,他不認識全金這個人就不能承認她是全金。這不過是公事公辦,是他的責任所在。
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瞬間她又失取了被稱為全金的權利)報了幾個熟人的名字,如她所了解的那樣,熟人們死的死,走的走了,走的無處尋找,死的更是人面不知。她不敢冒險找不太熟悉的人辯認,有村長的態度放著,加之四十年的滄桑過後,連她自己也認為面目全非了,一個不太熟悉的故人,說不定會使事情變得不可收拾。
“我不是全金。那我是誰?”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對村長嚷嚷,她幾乎忍不住地笑了。村長順便也露齒而笑。他安慰她不要著急,留在這裏睡一夜。村裏六十往上的人老人有好幾個,明天他去找兩個認認。“你們那時候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村長隱含了抱歉的意思,“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六十歲往上的人不一定認得你。我父親就絕對認不得你。你想,你家那時候住在村的最東頭,又是張懷玉遊擊隊的落腳點,所以別人不大見得著你的面。你從鬼子那邊逃出來以後把自己關在屋裏一直到遇難。”村長不自在地在“遇難”兩個字後面停頓了。他上過高中,語文也不錯,但這個女人的一些事情讓他無法用某個詞來表述。譬如她的死而覆生,你不能說她死,也不能說她沒死,說“遇難”更是不適當。
長途汽車上下來的女人放聲嚎哭起來,她的哭聲著實讓村長嚇了跳。她的哭聲尖利、倔強,嘹亮的長嚎裏夾雜著“嘶嘶”的喉音,仿佛鋒利的刀斧在從林裏一路砍下去帶出的茅草的雜音。這樣村長就不得不幹涉了,他的幹涉其實也是一種讓步:“請你不要再哭了。我並沒有說過你不是全金。現在,我正式通知你,我承認你就是全金,你來全莊有何貴幹?”
女人馬上剎住哭嚎,連一點過渡都沒有,顯示出訓練有素。她的臉因為被淚水浸潤的緣故,浮腫上帶著紅潤。她遇到的第二個問題基本上解決了。村長已認為她就是全金,那她就是全金了。實則上,按照全莊人一貫的為人處事,當她自報家門的時候,村長就應該馬上承認她就是全金。全金不想追究。還有誰比她更透徹人情世故呢?
我們要說說村長的女人了,連帶著我們可以看見全金的一部分經歷。我們講述的只是她回鄉後遇到的一些困難,就是我們所說的兩個問題,還不包括別的不適。全金這個名字已被村長確認,她作為全金這個名字的唯一擁有者也被全莊暫時確認。但我要強調的是:一個四十年返鄉的人,她要進入的時空不是現在,而是過去。她只是通過現在進入到過去。
村長的女人激動萬分地沖出屋去是有道理的。她的娘家,離全莊十多公裏的地方,那個閉塞的鄉村,差點豎起一座抗日女英雄的塑像,那塊未成人形的石頭現今還在小學校的廁所邊,撐住向著一邊倒傾的廁所。這塊石頭要塑的人就是全金。
村長的女人從小的性情就很出眾,拿當地的話形容就是“抓尖呈強”。這樣的女孩自然享受到與父輩的語言交流權。她的四叔叔當年就負責這塊石像的雕刻工作,他異想天開地把石像的臉設想成胖乎乎的菩薩模樣。他去過江南的一些名剎,裏面富有動感的菩薩像令他讚嘆不已。壯志未酬,幾杯土酒下肚,他就用筷子敲著小侄女的頭告訴這件牢騷事。他還告訴侄女,這個抗日女英雄是海邊的全莊人,遊擊隊的交通員。她給遊擊隊送彈藥的時候被日本鬼子捉住。敵人威逼利誘,她就是不肯吐露遊擊隊的行蹤,幾番死去活來,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她趁鬼子疏忽之際沖進黑暗逃回家中。他說這件事他是親耳聽女英雄的弟弟在大會上講的。女英雄的弟弟把姐姐的事跡編成通俗易懂的故事來講述,他的講述被政府稱為作報告,張著嘴巴聽得有滋有味的群眾就在報告中受到了教育,滿足了聽故事的欲望。女英雄的弟弟作報告有功,後來也提拔到外省一個什麽局當幹部去了,他當了幹部就不再講述女英雄姐姐的事,在外面不講,在家裏也不講,姐姐是他廢棄不用的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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