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紀甩開擋住她視線的頭髮,仍舊繼續看報,臉上是一副專心一致的表情。

我回到盆景上去,因為我很瞭解她的意思。每次我問到她在倫敦的生活,霓紀的反應總是這樣,委婉卻又直接的告訴我,如果我再往下問,我一定會後悔的。所以我印象中她目前的生活全來自片段的消息。她在信中──霓紀倒是從不忘記寫信──會提到一些我們講話時從來不提的事。我由此知道,比方說,她的男朋友叫大偉,在倫敦某學院念政治。可是我們談話時,即使我只不過問問他的近況,我們之間的那堵牆又會築起。

她這種強烈維護個人隱私的態度使我想起她的姊姊。實際上,我的兩個女兒有許多相似之處,遠比我丈夫願意承認的要多。在他眼中,她們是完全相反的兩種個性。而且,他漸漸認為慶子根本是天性難以相處,我們實在無能為力。雖然他從未公開表示,他曾暗示過慶子的個性是遺傳自她父親。我很少辯解。因為怪到次郎頭上是最方便的。當然,我丈夫並不認識幼年時的慶子。如果他見過,他會看出兩個女孩在幼年時代是多麼相像。兩人脾氣都急躁,佔有慾強。如果她們不高興,她們會一直不高興下去,不像別的孩子那樣,過一陣子就雨過天青了。可是,她們一個長成快樂自信的少女──我對霓紀的未來充滿希望──另一個來越消沉,終於結果了自己的生命。我無法像我丈夫那樣輕易的把責任推到天性或次郎身上去。然而,這一切都成過去,如今再提也於事無補。

「對了,媽,」霓紀說。「今天早上是妳,對不對?」

「今天早上?」

「我早上聽見聲音。很早。差不多四點左右。」

「真抱歉吵到妳,霓紀。不錯,早上是我。」我笑起來。「怎麼,妳以為是誰?」我笑得無法停住,霓紀看著我,報紙仍在手中攤開。

「哦,抱歉把妳吵醒,霓紀。」我總算控制住我的笑聲。

「不要緊,我反正醒著的。這幾天我總睡不好。」

「妳還換了半天房間呢!也許妳該看看醫生。」

「也許我會。」霓紀又回到報上。

我放下手中的剪刀,轉向她。「妳知道嗎?真的很怪,今天早上我又做那個夢了。」

「哪個夢?」

「昨天我跟妳講的。不過我想妳沒注意聽。我又夢見那個小女孩了。」

「哪個小女孩?」

「那天我們看見在盪鞦韆的那個。我們在村子裡喝咖啡的時候。」

霓紀聳聳肩。「哦!那個。」她說,並未抬頭。

「嗯,事實上,根本不是那個小女孩。我今天早上才懂。好像是那個,可是並不是。」

霓紀又看著我說:「我想妳說的是她──慶子。」

「慶子?」我笑了一聲:「多怪的想法。為什麼會是慶子?不,跟慶子一點關係也沒有。」

霓紀不甚確定的看著我。

「只是我從前認得的一個小女孩。」我對她說:「很久很久以前。」

「哪一個小女孩?」

「妳不認得。我是很久以前認得她的。」

霓紀又聳聳肩。「我連覺都不能好好睡。昨天晚上我大概只睡了四小時。」

「那不行呀!霓紀。特別是妳這個年紀。也許妳該去看醫生。妳可以去看富格森醫生。」

霓紀的表情很不耐煩,又埋頭去看她父親的文章去了。我繼續凝視了她好一陣。

「事實上,我今天早上還發現另一點。」我說。「那個夢。」

我女兒置若罔聞。

「妳曉得,」我說:「那個小女孩並不在鞦韆上。起先好像是在鞦韆上,可是事實上她並不在鞦韆上。」

霓紀咕嚕了兩聲,依舊專心看她的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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